正文

紅閣子

(2008-03-27 14:54:25) 下一個


    第一章
    黃昏,狄公、馬榮兩騎並轡沿著一條與金華江平行的官道急急馳驅。
    (轡:讀‘佩’,駕馭牲口用的韁繩。 )
    夕陽如火,熱風追隨。兩人衣袍早濕作一片,粘貼在背脊上,十分狼狽。奔
馳了一整日,都覺口唇焦敝,困倦異常。
    “老爺,前麵隱約閃出燈火,恐有市鎮。我們且去投宿,明日再行。”馬榮
道。
    狄公點了點頭:“前麵果有市鎮,必是金山埠無疑,離金華城尚有六十裏哩。”
    官道西邊出現一座小廟,佛事正。山門內外香客擁簇,一派煙燭。老高聳起
一幢草草紮就的紙木牌樓,牌樓下旗旌林立,冥器堆積,四周團團懸掛的白紙鬼
燈早點亮了。供案上一盤盤、一迭迭時新果瓜、蜜脯糕餅。
      “祭鬼終末三日,竟是這般隆盛。”狄公歎道。
    原來民間七月十五開始祭鬼,三十大晦終止。臨末三日尤是高潮,十分鬧熱。
百姓都看作年節,雖不甚敬誠,卻供祭得有聲有色,極富場麵。
    馬榮緩轡正看得有趣,迎麵又見聳立一幢石頭大牌坊。當著路口。重歇山簷,
雙獅拱衛,十二根石柱雖經風雨剝蝕,仍嶙峋硬朗。牌額上書著“金山樂苑”四
個大字。
    狄公道:“果是金山埠了。這樂苑大有聲名,內裏多是花街柳巷,處處調脂
弄粉,戶戶品竹彈絲。漫說是這裏婺州的風流淵藪,占了絕大風光,便是杭、台、
溫、衢、處各州縣的公子王孫、官紳商賈都麇集來這裏圖歡銷魂,認作是紙醉金
迷地、溫柔富貴鄉。”
    (淵:深水,魚住的地方;藪:讀‘叟’,水邊的草地,獸住的地方,淵藪:
比喻人或事物集中的地方。婺:讀‘霧’,古代州名。衢:讀‘渠’,古代地名。
麇:讀‘群’,成群;麇集:成群聚集。 )
    馬榮咋舌道:“原來此等氣候。老爺,何不今夜便去樂苑內投宿,觀玩一遍。”
    狄公笑允,遂策馬穿過大牌坊,跨過一座小小拱橋,進“金山樂苑”。
    馬榮又道:“老爺,我見這橋堍上刻著‘易魂橋’三字,越發動心了。那橋
下的溪水都漾著胭脂金粉哩。”
    (堍:讀‘兔’,橋兩頭靠近平地的地方。——華生工作室)
    樂苑內紅燈處處,香風吹拂。綠樹蔭裏。繡閣朱樓鱗次櫛比,隱隱傳來檀板
絲竹聲。穿過趙公廟,前行沒多路,向北轉折便看見一爿大客店,彩布招兒繡著
“永樂客店”字樣。門口兀自燈火一片,進進出出,人如流水。
    兩人下來坐騎,去客店外一株古柳邊係拴了,彈了彈衣冠便進去永樂客店。
    胖胖的店掌櫃正立在門口,揣著個銅水煙筒十分悠閑地與客人寒暄打話。狄
公上前曲躬行禮,意欲投宿。
    掌櫃見是客商穿扮,忙堆起笑臉作揖道:“不瞞客官,小店住客已滿,沒有
房間了。——這半個月來天天如此,還望兩位別處旅店問問。”
    馬榮性急,忙道:“掌櫃的,房金再高,我們也認,隻須一間讓我主人住下
便行。這麽晚了。再哪裏去尋旅店?尋著了,保不定也住滿了。”
    掌櫃去帳台上抬出登記簿冊翻了翻,麵有難色。
    這時花白胡子的帳房湊上來道:“讓這位客官住紅閣子如何?”
    胖掌櫃皺起了眉頭。“紅閣子固是本店上流的客房,今夜也正空著。隻是房
金昂貴外,還有許多不便……”
    馬榮道:“既是貴店上流客房,有何不便。租與我們便是了。
    掌櫃的道:“這個……這紅閣子依例隻住一位客官,女眷不限。你兩個也不
便。”
    “我早說過,安排了主人便行。我可以另投他處,胡亂找個小客棧。”
    狄公道,“我們明日一早便登程趕路。隻此一宵。權且將就。”
    胖掌櫃還在猶豫,難色未退。花白胡子帳房趕緊拿了筆硯叫填登記簿。
    狄公拈筆蘸墨填了“七月廿八”、“狄仁傑浦陽縣令”、“由京師來赴任所”、
“隨從幹辦馬榮”等幾項空目。
    胖掌櫃看了,心中一驚:“原來是浦陽正堂狄縣令屈尊貺臨。小店蓬蓽生輝,
榮幸之至。隻是……適才說了,這紅閣子有些不穩便……”
    (貺:讀‘況’,賞賜。 )
    狄公笑道:“既無人居住,何必空著不賺錢。依例交納房金,掌櫃的不必再
多說了。”
    花白胡子帳房擎著一盞燈籠引狄公、馬榮曲折進去店後花園。一路花木扶疏,
珍果排列,灑掃得十分幹淨。客人來來來往往,也是衣冠楚楚,隨處可聽得歌舞
吹彈嫋嫋靡靡的聲音。
    須臾便見到一幢玲瓏纖巧的小閣樓,裏裏外外沐了紅漆,光亮照人。
    “這裏便是今夜狄縣令下榻的紅閣子。——後麵是一座大花園,四麵不與其
他樓舍毗連,十分幽靜。這紅閣子平昔也是專門迎候達官貴人的,租與狄縣令正
合譜。隻是……”
    狄公問:“隻是什麽?”
    老帳房搶了撚頷下花白胡須:“隻是太幽靜了,恐也不便,遇有緩急,叫人
不應。”
    狄公笑道:“如此風清月白之夜,一正需獨個休歇,無故叫人作甚。”
    老帳房唯唯,再不作聲。上去五六級白玉台階,推開紅閣子的雕龍門,高擎
燈籠引狄公、馬榮進來閣中。
    閣中裝飾得富貴堂皇,門窗桌椅、案幾屏風皆仿古製。東麵壁上掛下幾軸金
碧山水,西麵門外是一方小小露台。”露台三麵綠蔭覆蓋,紫藤纏繞。露台下花
木叢簇,密蓁蓁、碧萋萋,正是大花園的一角。遠處一幢高峨大酒樓,燈火輝煌,
正傳出斷斷續續的絲管歌樂。
    老帳房又開口:“這閣子裏外一抹兒沐紅,原先有匾額,書作“如璊閣”,
我們都叫做紅閣子。——不知可趁狄縣令意,權且委屈一宵。這是外廳,臥房在
裏間。”說著從懷裏摸出一柄鑰匙去開門鎖。
    (璊:讀‘門’,玉色赤。 )
    狄公驚異:“這一室之內的臥房,何需裝鎖。”
    老帳房答非所問:“這鎖內裝雙簧,裏外能開。鑰匙自古隻有一柄,交客官
自己掌著。”
    臥房門打開,房內同樣也全沐了紅漆,還鋪了紅地毯。燈籠照耀下紅光閃爍,
正合著窗外射來西天最末一弧晚霞景象動人。
    狄公見衾帷床席,皆極珍異,牆角窗柵,纖塵不染,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衾:讀‘親’,被子。 )
    老帳房見狄公滿意,乃覺放心。
    “狄縣令請自穩便,我去喚侍女送茶上來。不知狄縣令晚膳去花園酒樓,抑
還是房中侍候。”
    “我身子困乏,不想再出去了。你喚仆役將晚膳送來房中。馬榮,你呢?”
    馬榮道:“我上街去吃。哦,我們的馬還在外頭哩。”
    老帳房笑道:“這事盡管放心,我這就叫人牽進馬廄去喂麩料。”說罷傴僂
著身子告辭。
    (傴僂:讀‘魚旅’,腰背彎曲。 )
    狄公問:“馬榮,你今夜擬住哪裏?”
    馬榮笑道:“若大一個金山樂苑,花花世界,還怕沒個宿夜之處。老爺放心。”
    “我隻不放心你身上的兩顆金錠。你京師的二叔勞苦一世,無兒無女,將一
身積蓄贈送與你,可不是讓你酒色逍遙的。”
    “老爺,這兩顆金錠是要留作晚歲生計的,造一堂屋,買一條船,我怎會不
知珍惜?——這手頭還有二兩碎銀,今夜花銷,足足有餘。”
    狄公取笑:“小心被歹人詐去,偷兒竊去,姐兒哄去。
    記住,明兒一早便來這裏找我。趕到金華城裏吃午膳。
    我還要拜訪同年僚友羅應元縣令哩。”
    侍女托著木盤送來一盅香茶。狄公吩咐擱在露台的圓茶幾上。
    侍女退下後,狄公獨個坐在露台上慢慢飲啜。夜風如絲,微微涼人,他伸了
伸僵直的雙腿,十分舒適。心想飲完香茶,即去客店湯池沐浴,再美美吃一頓豬
肉菜飯,便上床早睡。
    突然他感覺有一團黑影監視著他,漸漸逼近身邊。他猛地跳起,環視四周,
露台上並無異象。門裏外廳也沒見有人。他趴上牆頭窗戶窺探臥房,也沒見什麽
奇怪的蹤跡。心中生疑,怕是幻覺,又撥開紫藤,跳出露台玉石欄杆,在樹叢深
處搜索了一陣。這時周圍一絲風也沒了,灌木叢外歌彈吹唱之聲清晰可聞。
    狄公再跳進露台,猛見紫藤架一串串花朵背後閃出一角潔白的裙幅,一個絕
色的女子亭亭玉立在露台的圓茶幾邊。裙下故意間露出窄窄金蓮。
    狄公初時還以為是侍女來送晚膳,及定睛一看,方覺詫異。那女子非唯沒托
木盤,而是搖著一柄象牙細骨檀香扇。——肌凝冰雪,臉襯朝霞,滿頭珠翠,豔
光四照。
    那女子輕移蓮步,娉娉嫋嫋走上前幾步,一對妖冶的眼睛上下打量著狄公。
    狄公大聲問:“你是誰?怎的無端問來這裏?”
   “闖來這裏?哈哈,這裏幾時成了閣下的私宅?”女子浪謔笑道。紅唇裏露出
兩行碎玉,妖媚動人。
    狄公生怒。“今夜我租下了這紅閣子。小姐素昧平生,如何擅自近來這露台?”
    女子咯咯又笑,眼中閃出目空一切的光芒。
    “原來如此。閣下乍到初來,恐怕還未聽說起我的名字吧。”
    “敢問芳字。”’
    “金山樂苑花魁娘子叫秋月的便是。——我的宅私便在這小徑的盡頭,每日
路過紅閣子。這裏好幾天沒住人了,故抄這近路回去。順便踏上露台觀賞一番這
野花趣味。誰知今夜閣下已包租了。十分冒犯,還乞恕諒。”說話時又做出一副
嬌媚之態。
    狄公聽說是樂苑的花魁娘子,心中也生敬意。——風流班頭,勝地名花,一
顰一笑,舉足輕重。轉念笑道:“秋月小姐恐怕這裏已偷看半日了。”
    秋月嗔道。“閣下好大言。我秋月一向不偷看別人,閣下恐也不是子建、潘
安一流人物。——這樂苑裏行走,偷偷看我的男子正還不少哩。”
    狄公撚須微笑:“秋月小姐,天仙般人物,西王母瑤台下凡的,容光四射,
惹動人目,吃男子偷看,也是常理。我隻是說適才在露台飲茶時,感覺有人暗中
窺視,心中蹊蹺,故而隨意問問,小姐不必遠想。”
    秋月略略猶豫:“如此說來,倒也湊泊。頭裏我沿樹叢中小徑走來時,也覺
有人暗中窺視。不過,我一路行走,盯梢的人本來就多。哈哈。”說罷又清脆地
大笑起來。
    狄公也覺有趣,眼前竟是個自命不凡的女子。
    秋月笑聲突然刹止。露台外的樹叢中傳出一絲絲輕微的、沙啞的笑聲,這笑
聲很快又在紅閣子的臥房窗扉下回響。
    秋月慌忙問道:“紅閣子裏還有何人?”
    “沒人——今夜隻我一個租賃。”
    秋月邁步上前,企足從窗口向臥房內看了一眼,噓過一口氣來。又舒出削玉
團冰一隻纖手,回頭拖了一把花藤小椅靠圓茶幾坐下。一麵扯開檀香扇,細看了
尖尖玉筍般手指,乃慢慢扇動。
    花園那頭的大酒樓正笑語飛聲,浪謔一片。樓下好象在搬戲演樂,喝采歡呼
一陣接一陣。
    狄公正色道:“秋月小姐見諒,我明日一早便要趕路,轉折金華城回捕陽。
恕不奉陪了。”說罷抽身欲回進廳裏。
    秋月鼻孔裏哼了一聲:“閣下且慢逐客。實不相瞞,今夜有一個癡情郎白鶴
樓為我排宴,少間便要去我私邸親迎,故而想在此地消磨一會。這半日還不知閣
下姓名,聽你這言語氣度,八成是個做官的。”
    “小姐此言差矣。我隻是個小小的胥吏,鄰縣浦陽充數,不值花魁娘子垂青。
我看,小姐還是趕快回去仙宅梳妝準備赴宴。”
    秋月受此冷言,不由麵皮紫脹,惶慚不已。轉而倒豎柳眉搶道:“區區小吏,
如此怠慢輕侮於我,好氣人也。須知三日前京師一名舉人爺為了我還自尋輕生哩。”
    狄公一驚:“果有這事?你竟借此自炫,沒見半點感傷。”
    “莫非還要我為這癡漢子戴孝去?”秋月輕蔑地哼了一聲。
    “秋月小姐切勿輕言戴孝,鬼祭尚未終了,陰曹地府的大門還要敞開三日。
孤魂野鬼在四處遊蕩,尋替身哩。”狄公唬道。
    突然又聽見“吃吃”的笑聲,十分輕微。似乎露台外的樹叢間有人在暗自竊
笑。
    秋月臉上抽搐,兩眼惘然。忽大聲叫道:“這個鬼地方我算是膩煩了。今日
正有個主兒,要贖我出去當官太太,萬貫家財夠我一世受用,又正管轄了你這區
區小吏。再看你朱牙舞爪,氣勢淩人。”
    狄公又笑:“恐官兒都早有太太,萬貫家私也由不得你作主。惱了太太時,
給你窄鞋穿,疼了腳趾還不敢說。”
    “你怕我不會弄手段?豈止家私媵妾,這金華一縣的十幾萬人丁到時候哪個
敢不服?”
    (媵:讀‘硬’,陪送出嫁的人,又指小妻,義同妾。 )
    狄公還未聽明白秋月的說話,見她已跨出露台玉石欄杆,憤憤去了,心中不
由一陣納罕。再細看,露台下原來便是一條細石幽徑,隻是花木繁葳,幾近遮沒。
秋月去處也有一條翠柳碧梧相夾的小路。
    (葳:讀‘威’,葳蕤:草木茂盛,枝葉紛披下垂的樣子。——華生工作室
注)
    這時狄公又聞到一股刺鼻的腐臭味,露台外升起一個獰惡可怕的人影。見他
穿一條髒破衲裰,一頭一身的黴瘡,膿瘍潰糜,臭癡膠結。左眼窩凹陷無珠,右
眼惡狠狠地盯著狄公,嘴裏還“吱吱”有聲。一隻變了形的殘手,剩有三個指頭,
哆嗦地向前伸著,不停顫抖。
    (裰:讀‘多’縫實破衣。 )
    狄公緊皺眉頭,趕緊從袖中抓出一把銅錢,用手帕包了扔給他。那怪物歪咧
嘴唇一聲冷笑,並不接錢,轉身很快便消失在樹叢深處。
     
 
    第二章
    狄公呆呆佇立半晌,幾乎是同一瞬間,一個美貌絕倫的天仙,一個奇醜無比
的病鬼,先後出現,先後消失。——狄公心中良久不能乎靜。
    “老爺,老爺。”一個熟悉的聲音身後呼喚。
    狄公猛省,急轉過身來,見是馬榮,不由大喜。
    “你如何此刻又轉向來這裏?”
    “稟告老爺,金華正堂羅縣令正在這裏樂苑逍遙哩。我在大街上看見他的轎
馬儀仗,打聽實了,正是羅縣令羅大人。聽說他今夜即要趕回金華去,故我急忙
忙跑來告知。老爺何不這就去會他一會,也省得明日專程繞彎子拜訪。”
    “果真是羅縣令便好。你引路,我們這就去見他。”
    兩人離了紅閣子,轉永樂客店門首出了大街。——街上小樓連苑,花光鋪排,
夜景正酣。紅燈一串串高懸處皆是青樓行院,低簷重簾,曲閣錦帳。“迷香樓”、
“藏春閣”、“逍遙宮”、“海棠院”、“會樂堂”等,名號不一,五光十色。
不時可見三三兩兩花枝招展的女人在大街小巷兜攬生活。
    馬榮心中有事,不便東西張望,盡情觀玩。一手牽著狄公,急匆匆往見著羅
縣令轎馬的街口趕去。
    轉過“恒豐莊”賭局,果見一隊官府轎馬停在一個幽靜小院門口。小院並未
掛牌,看去樓閣玲瓏,門戶深邃,似是羅縣令的安樂窩。
    馬榮叫來一個衙丁,遞過蓋有官府印璽的大紅名帖。他進去小院傳話。“浦
陽縣令狄仁傑專來拜晤。”
    衙丁仰服狄公、馬榮氣度,又見名帖,不敢怠慢,便進去小院通報。“
    須臾見羅應元褰袍匆匆出來,老遠衝狄公便稽首行禮,高聲喧道:“狄年兄,
幸會,幸會。什麽風把年兄吹到這裏,還尋著我這個躲藏小院。”
    (褰:讀‘千’,撩起[衣服等]。 )
    狄公拱手還禮,笑道:“我由京師返任所,路過這裏。本擬明日去金華城中
拜會賢弟,剛聽說賢弟就在金山埠。故冒昧來尋,正好撞著。”
    “早在這裏撞著,年兄再晚一步,我使啟程返金華了。不知年兄今番可有什
麽事兒囑托小弟。”
    狄公道:“許多時沒見賢弟,敘敘契闊而已,並無急事。明日我即回浦陽去。”
    羅應元湊近狄公耳朵笑道:“你道我有何事?金屋藏嬌?哈哈。不瞞狄年兄,
小弟來這金山樂苑正是受理勘問李璉自殺一案。滯留三日,已可斷結。無非情場
失意,司空見慣事,並無糾葛。李璉有個舉人的功名,又是先前朝中東台左相李
經緯大人的公子,官府不得不出麵勘查,申詳上峰。——這李公子風流倜儻,迷
戀上這裏的一個煙花女子,孚了輕視,竟羞忿自殺。唉,也太糊塗了,枉自讀了
一肚子書。”
    狄公唯唯。
    羅應元轉念道: “狄年兄,小弟今在即要返回金華,不能耽誤。故爾我想將
李璉自殺事幹淨交付於你,依例斷處。填寫公文,申洋上司而已。年兄精熟刑律
文牘,畫一通葫蘆便是了,不必勞心。”
    狄公驚詫:“賢弟這話何從說起。這金華的衙門官司怎可叫我代庖?”
    “年兄正可借此在這樂苑逍遙幾日,領略領略這裏的旖旎風光,絕妙人情。
真所謂處處花草鬥錦繡。家家杯斝醉笙歌。年兄俯視幾日,也是快事。”
    (斝:讀‘甲’,古代酒器,青銅製,圓口,三足,用以溫酒。盛行於商代
和西周初期。 )
    狄公搖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賢弟莫要強人所難。再說也師出無名,吃
人嘲笑。”
    羅應元笑道:“這有何難?”說著從腰間摸出一顆印璽,往狄公手中一塞。
“年兄再莫推卸,這是金華縣正堂的官印。這裏官署衙務,刑房掌案,你一人管
治。役丁皂隸,牢頭禁子,也由你一手分撥。——我這裏再不回去,太太陰沉下
臉,徵色發聲,小弟狼狽可知。”
    狄公素知羅應元秉性風流,放浪豁達,且又懼內。這三日在樂苑逍遙,羅夫
人正不放心哩。一時也不由動情,接了印璽
    馬榮又一旁攛掇:“老爺也就成全羅大人一遭,遲了一二日回浦陽,總不會
令羅大人尷尬。”
    狄公問:“不知目下這金山樂苑由誰人攝管政務?”
    羅應元道:“這裏的裏長叫馮岱年,一應官署政務由他一手掌管。樂苑的妓
館、賭局全是他獨個經營,故爾十分富綽。他會協助你辦妥一應庶務。”
    羅應元一麵說一麵坐進官轎。吩咐吹滅燈籠燭火,悄無聲息星夜回駕金華.
    狄公望著羅應元遠去的官轎,惘然若失。忽然官轎又回轉來,羅應元伸頭出
轎窗對狄公說:“險些忘了一件大事,今夜還有一個宴會。”
    狄公失聲問道:“什麽?宴會?”
    “狄年兄,今夜樂苑各界名流在白鶴樓排盛宴請我,事亦望年兄代勞。正可
見見這裏的領袖人物,那個馮岱年正是為頭的。你告訴他們,我已委托你全權管
攝樂苑一應衙務,並請他們驗看印璽。然後你愛如何幹,悉聽尊便。了結李璉一
案,將公文驛馬送來金華即可。”說罷官轎抬起,飛一般消失在夜霧裏。
    馬榮得意道:“不管這位羅大人打什麽鬼怪主意,我們倒可在這裏盡情觀玩
幾日了。”
    狄公搖頭道:“隻呆一天。——羅縣令不是說李璉自殺一案隻是填寫具結公
文而已,又不是叫我們偵查曲直,盤詰是非。——我們快回客店換上公服就去赴
宴吧!”
    回到永樂客店,兩人換過公服,關合了臥房門槅,正要啟步,狄公掂了掂手
中那串鑰匙:“這鑰匙係在身上恁的沉重,許多不便。留在鎖上吧,誰會來偷竊
我那馬鞍袋、破布囊!”
    馬榮早叫了一頂大轎,永樂客店門外侍候。這邊狄公出來,早已烏帽官袍,
上下齊整,都肅然起敬。掀了轎簾,迎狄公、馬榮上轎。
    狄公道:“到了白鶴樓,你須在酒宴上宣稱我已代攝金華衙務,有羅應元印
璽為憑。——宴會上酒菜時,你便早溜去大街小巷四處轉轉,碰碰運氣。”
    馬來道:“羅大人匆匆離開這樂苑,又不許打燈點火,躡手躡腳,恐有許多
隱私。”
    狄公笑道:“這個不幹你我事,了結了李璉案一走了之。”
     
 
    第三章
    大轎在一幢美輪美矣的酒樓前停下。碧瓦凝月,紅燈高懸。隆起的甍脊、飛
起的簷角上都裝飾了燈彩,五色斑駁,氣象華麗。酒樓大門正上方懸掛一金字古
篆匾額:“白鶴樓。”
    (甍:讀‘盟’,屋脊;屋棟。 )
    白玉階前早有四人華服恭候。狄公,馬榮下轎,四人一見不是羅縣令,不由
吃驚。
    馬榮厲聲道:“諸位賢達聽了,羅縣令已將金華行署印璽暫交浦陽正堂狄縣
令管攝。——羅縣令已星夜回金華去了,這金山樂苑一應公私衙務皆由狄大人獨
擅處斷。即此宣示,著樂等依序拜見。”
    “卑職馮岱年叩拜狄大人,仰問大安。”馮岱年率先表態。
    狄公滿意道:“羅縣令臨行時有囑,萬事可與馮相公商榷。”
    馮岱年臉上閃出紅光:“請狄大人樓上入席,主持酒宴。”
    狄公點點頭。——他的身份如此明快地為當方官紳接受,心裏頗為得意。
    馮岱年逐一介紹了三個同僚:溫文元,樂克裏最大的古董商。除經營秦瓦漢
磚、骨董字畫外還兼做金銀首飾、珍珠玩好的生意。五十四五年紀,一張馬臉,
白淨微須,兩頰凹陷,鼠目閃爍,顯得深於世故,精明幹練。陶德,樂苑裏酒樓
飯館業主,正是白鶴樓的大掌櫃。年紀二十八歲,溫文爾雅,莊嚴矜持,脫盡商
賈氣息。一他與馮、溫兩人幾乎包攬了這金山樂苑一應商界業務,最是這裏的富
貴巨頭。賈玉波,最為年輕。眉目清新,豐姿俊雅,還是一名秀才。衢州府人氏,
僑旅此地。因做得一手好詩,備受器重,出入上流府第,周旋於朱門青樓之間,
逍遙自在。
    狄公—一拱手見禮,見這四人儀態各異,風格特立,不比世俗商人,心中遂
也歡喜。
    眾人擁簇狄公上了白鶴樓,馬榮則乘機溜之大吉。
    酒宴開始前照例先飲茶敘話。狄公開門見山:“本縣受羅應元賢弟之托,具
結李璉自殺一案,詳文申報。隻是初來乍到,人地兩疏,很想聽聽諸位賢達對此
事的高見。”
    一座正趨高興,不提防狄公忽的吐出李璉事來,皆嘿然無語。一對氣氛慎肅,
心理沉重。
    馮岱年歎了一口氣,先開了言:“狄老爺,這李公子雖有了個舉人的功名,
卻還年輕,不諳世故。稍受挫折,即憤而輕生,終是狷狹之徒,不足為訓。其實
樂苑裏這類事並不鮮見,青樓失意,樗蒲破財,常有一死了結的。狄老爺似不必
過於認真。”
    (狷:讀‘絹’,偏急 。樗:讀‘出’,臭椿[木] )
    狄公道:“這李璉案與青樓失歡不同,聽說是一味單相思,入了魔障,擺布
不開,終至棄世。”轉而又歎道,“讀書之人不思發奮用功,掇巍科,登上第,
致身青雲,光宗耀祖,卻為個煙花妓女殉情,不思父母生養劬勞,友朋笑恥,實
也可卑。”
    (劬:讀‘渠’,勞累,勞苦。 )
    馮岱年的眼光在座間遍掃一過,溫文元、賈玉波皆有意躲過,低頭不語。陶
德則意味深長地看了看馮岱年,開口道:“這樂苑本是情天恨海,花柳世界,悲
歡豈有一定?當事的一味癡念,迷溺其中,退步不得,也隻是煩惱自尋。我們此
地長大的人,早已司空見慣,持身超豁,不即不離,不偏不倚。入則盡情取樂,
出則抽身自好,有何看不破的?古人早說盡了: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
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李公子一味清高,不知濯足,入得進去。抽不出來,
憋在盆水裏淹死,都能怨誰誰?”
    狄公聽了心中暗驚。這個管攝酒桶飯囊的商賈竟有如此一通透徹之論,不由
折服。便問:“陶先生可是本地人氏?”
    “回狄老爺問,在下祖籍嶺南,四十年前才來此地定居。先祖父買下了這裏
所有酒鋪飯館,經營至今。——家父死得早,在下孩童時便知世故人事,故爾看
似通達,其實孤陋,狄老爺見笑了。”
    狄公微笑地點了點頭。
    這時馮岱年站起大聲道:“我們入席吧。請狄老爺就上座。”
    狄公遜謝入座。馮岱年坐在狄公對麵。他左首是陶德,右首是溫文元。又示
意賈玉波秀才在狄公右首就座。——團團一桌,正有熱意。
    馮岱年朝陶德點了點頭。陶德一拍手,侍役魚貫送酒菜上桌。一時水陸八珍,
佳饌紛迭,時新瓜果,點綴其間。
    酒過三巡,狄公啟疑:“馮相公,我這左首座位為何兀自空著。”
    馮岱年嗬嗬笑道。“見我這記性,竟忘了交代。狄老爺,這個座位是留給這
樂苑的花魁娘娘秋月小姐的。——不知何故,至今未來就席。”
    “秋月小姐?”狄公驀地一驚。
    “是的,狄老爺。這秋月小姐是我們樂苑的參天搖錢樹,無底聚寶盆,人人
仰慕,個個敬愛。少間來了,還望狄老爺賞識示恩。”
    狄公知道這樂苑繳納州府的稅金一直占了江南道的首位,故稱富可敵國。秋
月一班歌舞妓,無疑可稱是搖錢樹、聚寶盆了。
    “馮相公,這金山樂苑遍地金銀,如此富綽,隻不知地方靖安如何?”狄公
問。
    馮岱年得意道:“卑職手下有十六名幹辦,機警過人,武藝高強。平日混跡
於樂苑各處,與四方來客酬,不露身份。故爾對樂苑發生的一切洞若觀火。倘有
歹人尋釁滋事,隨即被捕,往往防患於未然,十提八九著。各路遊食光棍,幹隔
澇漢子也望而生畏,屏息守法,不敢造次。——狄老爺盡可放心。不過樂苑之外,
出了易魂橋,就有破綻。強人出沒,偷盜不止,終不敢進樂苑來為非作歹。那日
我們押稅金的驛車在樂苑外樹林中遇盜,我的兩名幹辦一陣廝殺,打死強盜三人,
兩個落荒逃命。——可知我幹辦手段不凡。”
     狄公聽得有趣,笑道:“好得早些進來樂苑裏住樂,不然遇了強人,不得消
受。”
    馮岱年忽問:“狄老爺匆忙裏受重托,還沒問今夜住宿何處哩。”
    “我已在永樂客店裏租了房間,那紅閣子十分幽靜。”
    “紅閣子?!”馮岱年吃一大驚。
    席間眾位也頓露憂色,不由得麵麵相覷覷。
    狄公道:“紅閣子氣象古雅,景色幽美,想來是十分穩妥的。”
    馮岱年停了杯觴,鄭重道:“不敢瞞狄老爺,李公子正是在那紅閣子裏自殺
的,恐多不祥。——卑職即命人將狄老爺轉換去官驛安頓。”
    狄公心裏也稱蹊蹺,口中答道:“倘若李璉正是死於紅閣子,本縣更不想搬
遷了。隻不知李璉哪個房間自殺的?”
    馮岱年心煩意亂,囁嚅半日,似未聽見狄公問話。還是陶德沉著,見他略一
思索,答道:“回狄老爺問,李公子就死在臥房內。其時房門裏麵鎖上了,他的
鑰匙正插在門裏的鎖孔上。記得是羅縣令率人將門撞開的。”
    狄公又問:“我見那臥房的窗戶有十幾條木柵,外人無疑是進不去的。隻不
知李璉如何死法?”
    “他自己抹了脖子。”馮岱年這時清醒過來。“聽說李公子在外麵露台吃了
晚膳,便回進臥房。他對差役道,他要整理一些文牘和書信,不許外人去打攪。
過了一個時辰,差役換班來送茶,敲了半日房門不見答應。見門裏已上鎖,便轉
到露台上從窗戶窺看,才見李公子仰麵躺在血泊中。”
    馮岱年長長噓了一口氣,望了左右一眼又道:“我們約了羅縣令一同趕到紅
閣子,羅縣令便命撞門。門撞開了,李公子早已斷氣。當即令仵作驗了,便移去
太乙觀暫厝。”
    “驗屍時沒見有什麽異常?”狄公急問。
    “並無異常,正是自刎跡象。不過,不過,記得仵作當時說,李公子頷下有
青紫瘀塊,原因不詳。——屍身移厝太乙觀後,即差驛馬去百沙山報信。李公子
的父親李經緯大人致仕後即在百沙山上一別館內頤養。當時隻稱沉苛纏身,行動
不便。末了是李公子的叔父李棟梁前來認屍,請人抬回百沙山交割了,移桑梓祖
塋安葬。”
    (塋:讀‘營’,墓地。 )
    狄公點頭頻頻,又風“不知李璉當時迷戀的女子是誰?”
    一陣尷尬的沉默後,馮岱年答道:“那女子正是秋月。”
    狄公長歎一聲:“我本就疑心是她,果然不錯。”
    馮岱年又道:“李公子臨死時並沒留下什麽言語與秋月。我們隻見他在一頁
紙上畫了兩個套迭的圓圈,圓圈下麵寫了‘托心秋月’四字。——李公子迷戀秋
月,人盡知道。羅縣令當即傳來秋月問話,秋月爽快地承認李公子正是迷上了她,
已提出幾遍為她贖身,但均遭秋月拒絕。”
    狄公低聲道:“本縣適才碰巧在永樂客店見過她了,一副盛氣淩人的傲態。
可憐李璉死情,她竟認作是自己的風光體麵,竭力吹噓哩。”
    陶德道:“樂苑的妓女都有這種不近人情的怪念頭。一旦有人為之輕生,這
妓女便身價百倍。死的孤老身分名位愈高,或有官秩,則愈發不得了,那女子要
嚼一輩子口舌。”
    狄公憤憤啐道:“可悲!大事末節顛倒,李璉也枉讀詩書,竟還是個舉人。”
    馮岱年道:“狄老爺莫為古人傷歎,也有這等不爭氣的。來,休要減了我們
興致。”說罷一拍手,屏風後轉出三個年輕貌美的歌舞妓,濃妝豔抹,上前來為
眾賓客斟酒。於是一個持鼓,一個操琴,分立兩頭。中間一個叫銀仙的自撥弦子,
輕囀歌喉,吐出一段妙曲:
          東風軟如絲,
          柔條上春時。
          畫眉趁素手,
          心憂花開遲。
          胭脂終嫌薄,
          頻頻束腰身。
          鎮日坐照鏡,
          煩亂為相思。
  座間一陣喝采,又添酒興。
  銀仙嫋嫋退下。馮岱年讚曰:“狄老爺,這位銀仙便是秋月的徒兒,色藝可
見一斑。”
  銀仙妖妖調調走到賈玉波麵前,拈起酒壺,恭敬斟了一滿盅:“恭喜賈相公,
即要做馮老爺乘龍佐婿。玉環小姐可真有福氣哩。”
  賈玉波笑道:“就憑銀仙小姐適才一段心思妙曲,還怕沒彭郎來湊好姻緣。”
  銀仙抬眼望著賈玉波,見他身段風流,姿儀俊美,不覺呆了,兩頰飛紅。
   溫文元嬉笑湊上:“彭郎不來,還有溫郎哩。”說著便動手去摟銀仙。銀仙
躲過,啐一口香涎,佯嗔道:“好個溫郎,怕是瘟豬瘟狗哩。”
   賈玉波大笑:“行年將晚暮,佳人懷異心。——恐是古人正唱著了。”
    馮岱年也笑:“不瞞狄老爺,過幾日賈玉波便與小女玉環訂婚了,大媒便是
這位陶先生。”
  狄公忙舉杯致賀,正要發言,見秋月頎長的倩影出現在酒廳門口。眉目生青,
一臉怒氣。
    秋月身穿滿月一天星杭綢百襇羅裙,銀光閃閃。滿頭烏雲高高螺旋盤起,一
支金雀釵貫穿其間,金雀釵頭嵌鑲一粒大紅寶石。兩片白玉雕出般的耳朵各垂下
一葉翡翠明璫。後鬟間插一鳳凰展翅玉搔頭。——行步來搖曳閃光,嫣然動人,
真是花妖轉世,壓了滿苑眾芳。
    (襇:讀‘簡’,衣裙上的褶子。璫:讀‘鐺’,玉製的耳飾。——華生工
作室注)
    一座見了,發聲長籲,頓時鴉雀無聲。馮岱年忙上前正欲表示歡迎,隻聽得
秋月厲聲問道:“羅大人何在?”
    馮岱年陪笑道;“羅大人星夜回金華去了,授印由浦陽縣令狄大人躬持酒宴。
正虛席恭候秋月小姐鳳駕哩。”說罷請秋月在狄公左首就座。
    秋月也不謙讓,怒生生一屁股坐下:“銀仙侍酒!”
    銀仙不敢怠慢,趕緊上前與秋月滿滿斟了一盅。秋月接過,仰脖吞了。命再
斟,銀仙又斟滿一盅遞上。又咕咚一口飲了。秋月拈過酒盅正還催酒,忽見鄰座
坐著狄公,好象認得。
    “原來就是閣下?狄大人,我們早已在紅閣子相識了。哈哈。”
    馮岱年暗吃一驚:“秋月小姐在紅閣子幾時見過狄老爺?你……你果真去了
紅閣子。”
    秋月並不理會馮岱年,隻逼問狄公:“狄大人既受羅大人囑托,不知羅大人
臨行前可有什麽話兒要你轉告我?”
    “沒有。羅縣今隻囑我來白鶴樓赴宴,並未言及秋月小姐事。”狄公不知怎
麽竟也不敢高聲。
    秋月圓睜杏限,怒道:“言而無信,一時竟杳如白鶴。這白鶴樓裏原是一局
移花接木騙術。”一對美麗的眼睛放射出犀利的凶光。
    馮岱年不敢仰視,轉身與陶德咕嚕。
    狄公頓時明白:羅應元施了金蟬脫殼之計。他分明曾陷入秋月情網,但天性
聰明,識途知返,雖一時信口許諾秋月贖身結緣,過後則生反悔。——秋月剛愎
乖戾,終非宜家宜室之人。故爾情急生智,臨行李代桃僵,賺我來頂缸,自己則
逃之夭夭。——馮岱年四人豈有不知趣的,恐這時也明白了羅應元苦心。隻委屈
了秋月一人,酸苦鬱結,強自吞恨。適才紅閣子露會上還沾沾自喜地以為要當官
太太,獨占寵愛哩。
    “秋月小姐,適才我聽說了李璉公子的不幸事。郎才女貌,竟也有此等結局
的,令人歎息。”狄公話題轉到李璉身上。
    秋月稍稍回嗔:“李公子一往情深,忘乎所以,也是沒福之人。他對我確是
用情專注,那日臨別時還特意送了我一瓶夜香露,裝在一個信封裏。說還附了一
首詩,甜言蜜語的一堆。他知道我喜用各種各樣的香水鉛粉,可憐人兒不趁我意,
至今還沒打開那信封看過。”
    忽然銀仙一聲叫喊,驚羞得滿臉通紅。——原來溫文元又在使促狹,酒水潑
了溫文元一身。
    “你這個賤貨!”狄公嚷道,“你就這樣捉弄貴客?看你一身的酒汙,還不
回去梳妝換過。”
    銀仙答應,抽身下樓去了。秋月又飲了三盅,一時粉麵生春,嬌喘咻咻。搖
晃著站立起:“我身子有些困倦,稍稍離席,片刻即回。”
    秋月再回上酒席時已別是一番情調。春意搖閃,容光煥發,雙眸脈脈含笑,
氣態倍覺嬌豔。她坐了原位,故意捱近狄公肩下。一手搭在狄公肩頭,柔婉低語
道:“狄縣令,恕奴家直言,你我兩個也是緣法相投。如今方才明白,你乃真正
是人情練達的男子,遠非李公子、羅縣令輩可比。紅閣子裏初遇時我便有這種感
覺。”
    狄公一時罔知所措,心中發怵。果然羅應元一盆汙水潑到我頭上來了,這情
狀十分尷尬。正腹中打草稿,如何委蛇應付,忽聽得溫文元拱手退席,道是與一
商戶有約,先走一步。
    秋月忙立起回禮,又獻媚般敬了溫文元一盅。回頭見狄公泥塑木雕形狀,心
中好笑。也不理狄公,徑自與馮岱年、陶德說起笑來。——柔媚溫馴,氣度嫻雅
與先前判若兩人。
    狄公心中疑雲一團,舒展不開。不知秋月又在耍什麽花招。——這陰晴喜怒,
火炭冰霜,令人不堪。難怪乎李璉會輕生,羅應元要脫逃。——正胡思亂想時,
忽聽得秋月扯衣告辭,道是不勝酒力,先欲退席。又對狄公嫣然一笑。
    狄公忙不迭起身回禮。送走了秋月,如釋重負,乃覺精神健旺。
     
 
    第四章
    話分兩頭,且說馬榮出了白鶴樓,便在市廛鬧熱處盡情觀瞻遊樂。街頭巷尾
花枝招展的姐兒一個個向他搔首弄姿,馬榮隻報以擠眉弄眼,心中惦記狄公的話。
不敢造次。手摸著腰間那二兩碎銀,一心想去賭局裏撞撞運道。
    拐過街角,果見一爿“恒豐莊”賭局。燙金招牌懸得老高,兩邊還有一副對
子。“賭局小世界,世界大賭局”。
    ——生意兀的興隆,大群的賭客聚在局中賭輪盤,也有四人一桌搖彩骰、發
葉子的。
    馬榮大喜,先鑽人輪盤局中試試手氣,押了兩口寶,竟大發彩頭,贏了四兩
銀子。急流勇退,趕緊收兵,一心想去發葉子。
    發葉子四張抬麵都坐滿了。馬榮一張一張看過來,想插個座頭。半日沒見有
人退下.正常煩悶,勿見兩人上前來招呼。一個五短三粗,滿臉橫肉;另一個幹
癟精靈,形同瘦雞。
    “客官可是等著要鬥葉子。”瘦雞先開了口,和顏悅色。
    馬榮點點頭,不想搭汕。
    “不知客官身上帶了多少銀子?”瘦雞又問。
    馬榮不悅:“你兩個想賭便賭,問我銀子作甚。恁的羅唕。”
    “這裏一向有規矩,輸贏盤盤清,彼此不傷情。銀子沒帶足,不許開局。”
    馬榮氣道:“我這裏六兩銀子夠麽?還有錠三兩頭細絲的。輸了時還有兩錠
金子哩,要照眼麽?恁的輕覷人。
    “客官息怒,聽客官言止象個軍官。”
   “正是軍官。浦陽縣正堂狄縣令手下親隨。——不妨告訴你兩個,羅縣令已將
金印璽交於我狄大人了。”
    “壯士快人快語,十分敬佩。一我叫小蝦,這位夥夥計叫大蟹。我兩個正是
馮裏長的幹辦。專一管治樂苑靖安,並非賭客。適才盤問,多有冒犯,壯士乞諒。”
    馬榮笑道:“我叫薑醋鹽,專一烹調蝦蟹的。”
    小蝦道:“壯士休取笑了。狄縣令大名如雷灌耳,天下仰重。如今真是代攝
了金華衙署,這裏馮裏長也須聽令行事了。”
    馬榮道:“正是。你兩位既是管治樂苑靖安的,想必知道李璉公子自殺一事。”
    “這個當然清楚。”
    馬榮大喜:“我這裏剛贏了四兩銀子,何不請兩位酒樓聚聚,交個朋友。適
才取笑,在下真名叫馬榮。”
    大蟹看似木訥,聽得有酒喝,樂不可支。
    三人出了恒豐莊,就近一家小酒館叫了一桌酒菜。狼吞虎咽,一時盡興。馬
榮惠賬。
    小蝦乃敘李璉事道:“十天前,也就是七月十八日,李公子與幾位朋友坐一
條大船由京師到這裏。他們在船上飲酒吟詩,盡歡作樂。船工火夫也一個個醉得
泥人一般。那夜河上大霧,他們的船正巧撞壞了我們馮裏長的船。船中坐了馮裏
長的女兒玉環,去鄉下看望親姨歸來,一時沒法啟行。李璉聞報,隻得拿出三十
兩銀子賠償。他的船也靠了江岸,幾個朋友都住進了永樂客店,李璉自己便住在
紅閣子裏。”
    “紅閣子?”馬榮驚道,“如今我主人狄縣令正住在那紅閣子裏。——莫非
李璉正是在那紅閣子裏自殺身亡的。”
    小蝦正色道;“李璉正是死在那紅閣子裏。不過,似非自殺。”
    “何以見得?”馬榮詫異。
    小蝦得意道;“這個自有分說,也是推測而已。我與大蟹兄照例在恒豐莊勾
攝公事,監視賭客。我見李璉在賭桌上動輒大贏大輸,一向無動於衷,絕無吝色。
一回見他輸了一千兩銀子,還談笑風生,泰然自若。如此城府學養,豈是一時糊
塗,猖狂輕生之輩?”
    馬榮不住點頭,麵生敬色。
    “那個酸秀才賈玉波則不然,輸了三兩三兩便不耐,十兩八兩即發火。前幾
日見他輸了精光,漸漸一絲兩氣,七顛八例。此類人物,稍不節製,便有輕生之
舉。”
    馬榮道:“聽說李璉眷戀上這裏一個煙花女子。受了冷淡,羞憤交加,便動
了棄世之念。”
    大蟹這時插言:“這李公子冷麵無情,心思尖刻。豈會輕易放過那婊子,自
尋死路。”
    “如此說來,李璉係被人謀殺!”馬榮悟道。
    大蟹急辯:“小蝦為證,我可沒說過李公子被人謀殺的話。”
    馬榮笑問:“李璉迷戀的妓女是誰,這般有狐媚,不趁她意,竟輕易置人死
地。”
    小蝦答曰:“李公子想煞的便是這樂苑的花魁娘娘秋月。不過見他時常與牡
丹、紅榴、白蘭等女子廝混。——他總共在樂苑裏呆了七八天。”
    “七、八天後又如何了?”馬榮下緊追問。
    “三天前,也就是七月甘五。他的朋友們先乘船回京師去了,他獨個留下。
那日他在紅閣子裏吃了夜膳,使閉門不出。一個時辰後即死在紅閣子裏了。”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大蟹念道。
    小蝦又道:“以上這話大都道聽途聞,不算真鑿。我親見的則是古董商溫文
元那日晚膳不久,到過永樂客店。”
    “莫非他當時正是去找李璉。”馬榮警覺。
    “這個我不敢妄猜。——不過,馬榮兄弟信得過,我不妨再透一點風聲與你:
二十年前,陶德的父親陶匡時也是在紅閣子裏自殺的,偏巧也有人看見那日溫文
元進了永樂客店。真是太巧合了,其間消息,馬榮哥聰明人,自個兒揣摩吧。”
    馬榮從腰間又揣出一兩碎銀,要謝小蝦大蟹兩人。兩人堅辭,隻稱履行公務,
不願受賞。
    馬榮小聲道:“再拜托一件私事,謹勿聲張。你兩位受了銀子我再說。”
    小蝦狡黠一笑,問:“不知馬榮哥喜歡哪一類的,我們方可獻策。”
    馬榮聽話投機,訕笑道:“隻找一個江淮間長大的,同鄉乃覺有味。”
    小蝦道;“藏春閣有一姑娘,名喚銀仙,正是泗州臨淮郡人氏,或是同鄉。
人物足色,品相又優,歌舞吹彈,色藝皆精。——不過此時正在白鶴樓侍宴,午
夜前方可找她。”
    馬榮咧嘴一笑,將一兩銀子塞進了小蝦衣襟。
    “不知蝦蟹兩位賢弟今夜何處棲息?”
    “我們下處在樂苑西南隅的荒坡下,瀕臨金華江,十分僻靜。我們夜裏還得
回去看守南瓜地,防人偷竊。”
    “你兩位也自己種南瓜?”馬榮好奇問道。
    大蟹笑了:“人各有好,強求不得。對了,馬榮哥,說起看守南瓜地,我倒
想起一件事來。那一日我們見季璉的大船停泊在金華江的碼頭上,那碼頭正在南
瓜地對麵。溫文元與李璉兩個在碼頭邊的一株大樹下正竊竊私語。——早年李鏈
的父親李經緯大人倒常向溫文元收買鍾鼎尊爵之類的殷周銅器,不過那日兩人未
必談的是古董生意,那樣神色詭秘,鬼鬼祟祟。”
    馬榮感佩:“兩位賢弟如此黽勉職守,令人生敬。”
    小蝦道:“我們對馮裏長一向忠心耿耿,捧他的飯碗已十來年了。此刻時間
尚早,還得回去恒豐莊轉一圈哩。”
    (黽:讀‘敏’;黽勉:勉力,努力。 )
     
 
    第五章
    馬榮也回恒豐莊去消磨了半日,手氣未退,又贏了十來兩銀子,自個歡喜不
盡。看看已近午夜,便搖擺上街,徑投白鶴樓而來。
    白鶴樓酒席正散,狄公由馮岱年、陶德兩人陪同緩步下了彩瓷鑲嵌的樓梯。
    狄公對馮岱年道:“明日早衙時,我便上你的官署,審理李璉自殺案。你務
必將一應案牘檔卷打點齊全,還要你的仵作準刻到堂聽旨。”
    馮岱年連連答應,遂與陶德兩人恭敬送狄公上轎。
    狄公見馬榮趕到,正是時候,十分歡喜。命一並上轎,回永樂客店。
    轎裏狄公將酒席上聽得有關李璉自殺案的諸項議論一一告訴了馬榮,但將秋
月糾纏的前後情節輕輕略過。
    馬榮得意道:“老爺,這半日我也探得不少有關李璉的議論。”於是便將小
蝦大蟹兩個的言語回複了一遍,又指出這兩個是馮裏長的幹辦,似不應忽視。”
    狄公笑道:“你須知道,李璉自殺時臥房的門是裏麵上鎖的,那窗槅上木柵
完好,凶手何從潛入?”
    馬榮又辯:“不過,老爺,二十年前陶德的父親也正是在那紅閣子裏自殺的。
有人也看見溫文元進了永樂客店。這層巧合,豈無蹊蹺。”
    狄公不耐煩:“溫文元與馮岱年臉麵上敷衍,背裏並不和,且陰有取馮而代
之的野心。馮的僚屬訐詆溫文元,故布疑陣,豈可驟信?溫文元與李璉碼頭邊密
語,也無非是與馮岱年過不去,嫉恨他的權勢和人緣。——這裏的官場紛爭,我
們不必介入。了卻李璉一案,即回浦陽。休要在這裏出尖攬事,溺在其中,掙脫
不開。”
    (訐:讀‘節’,攻擊別人的短處或揭發別人的陰私。 )
    馬榮雖嘴上不再作聲,心中依然深信小蝦大蟹的真摯,似不是那等做圈套讓
他去鑽的人。
    狄公又道:“我們如今已知道誘惑李璉至死的那個女人是誰。李璉雖是讀書
種子,情場上卻是個嫩貨,一受風雨便土崩瓦解,沉淪絕境。——不過,秋月這
人也太冷酷薄情了,雖然美貌,但喜怒無常,令人心寒。酒席上我對賈玉波秀才
很感興味,馮岱年已選了他作東府快婿。”
    馬榮道:“我探聽到那個賈玉波在恒豐莊輸了一大筆錢,形狀淒慘。恐怕如
今想娶個闊小姐,補償回來。”
    正說話間,轎子已到永樂客店大門。兩人下轎來,馬榮去客店櫃台上摘了一
盞風燈引狄公進了紅閣子。
    狄公推開紅閣子的雕花大門,進到外廳,剛要坐下,忽見臥房的門槅底下透
出一線紅光。正覺詫異,馬榮點亮了桌上的燈盞。
    “馬榮,你瞧臥房裏有燈光,插在門上的鑰匙也不見了。”
    馬榮將耳朵貼在門槅子諦聽了半日,不見聲響,又不敢貿然叩門。
    狄公道:“我們從露台上到臥房窗槅看看,小心驚動裏麵。”
    兩人出了露台,繞到臥房窗下往裏一看,頓時倒抽了一口冷氣。隻覺熱血凝
滯,鼻息不敢透出。
    臥房床前的紅地毯傷仰麵躺著個赤身的女子,四肢蜷曲,腦袋歪倒一邊。象
一尾剛宰了滾水褪了毛的雞。
   “死了?”馬榮低聲問。
    狄公失聲叫道:“秋月!”
    馬榮也驚:“秋月如何死在老爺房裏?。”
   “你看,鑰匙又是插在裏麵的鎖孔裏。””狄公氣急敗壞。
   “紅閣子裏第三個自殺的?”馬榮囁嚅。
   “不!我見她頸頷下有青紫傷痕,恐是被扼致死。你速去叫店裏掌櫃,將馮岱
年請來這裏,暫不要言明死人的事。”
    馬榮匆匆去了。狄公又向N臥厲內細看,床帳枕席,並無異常。隻是枕邊折
迭整齊堆放著女子的裙衫,床前還有一雙小巧玲瓏的繡花弓鞋。
    “這個可憐而驕妄的女子,自命不凡,片刻間竟香消玉殞,一命歸陰。”
    狄公心中油然升起一陣傷感之情。——這麽一個人欲橫流的世界,要站得住
腳跟,談何容易?可憐秋月她機關算盡,難逃劫數。尤使狄公心生惻隱的是秋月
無疑是夤夜來這裏自薦枕席的。羅應元脫逸而去,秋月失望之餘竟癡心地將算盤
珠打到自己頭上。白鶴樓上她的一番言語撩撥,已心跡昭然。沒想到好夢未圓,
不測橫生,竟被人殺死在這是非之地。
    (夤:讀‘銀’;夤夜:深夜。 )
    狄公兀自冥想,竟也萌起一絲愧疚。正陷溺不拔,轉思愈深時,馬榮領馮岱
年、胖掌櫃及兩名大漢趕到。
    “狄老爺,出了什麽要緊事?”馮岱年聲音帶顫,預感不祥。
    狄公用手指了指窗戶裏。馮岱年趴上牆頭一看,驚嚇得癱軟了下來。
    “撞開門!”狄公大聲命令。
    兩條大漢本是馮岱年的隨從,甚有氣力,與馬榮三人出死力控門。門撞開了,
雙簧鎖周圍裂了一大片木頭。
    狄公命眾人門外守候,他獨個稍稍驗看屍身。秋月全身並無一處外傷血跡,
臉容已劇變,怵目駭心。一對呆滯的烏珠從眼窩中凸了出來,十分可怕,死前定
是受了巨大驚嚇。乳下尚有餘熱,分明死亡不久。口唇青紫,項下兩側青紫傷痕
明顯,象是指扼致斃。傷痕上指甲印有粗細淺深不同,一時也未可遽定。全身雖
未見施暴痕跡,但手臂上有幾道細細的抓痕。她的長指甲未有絲毫破損,指甲縫
中有一二絲紅地毯的絨毛。
    (遽:讀‘巨’,馬上。 )
    狄公走出臥房,命人將秋月屍身穿戴了,移至馮岱年官署安厝,著仵作細驗。
    馮岱年忽問:“這臥房的門又是裏麵反鎖的,外人如何進得去?這情景恁的
與李璉案相似。”
    狄公道:“這正是我百思不解的。明日早衙我一並審理此案,傳溫文元、賈
玉波、陶德三人到堂,不得有誤。”
    馮岱年使人將秋月屍身抬走後,狄公問永樂客店掌櫃:“這女子進來客店時
可有人見著?”
    “回老爺,花魁娘娘的宅邸便在紅閣子南麵不遠處、有一條小路可通。恐她
是從她的宅邸過來的,未走大門。”
    “這紅閣子裏可有暗門通道?”
    “回老爺。這紅閣子獨立一幢,四南都是花園。並沒什麽暗門複道。隻不知
李公子、秋月小姐相繼死在這裏,叫我如何洗刷得清。”
    狄公嗔道:“這個不幹你事,又沒指你是嫌疑,你快去將登記帳簿拿來。”
    胖掌櫃應聲去了。
    “馬榮,你將桌上那兩個茶杯舀點水拿去給貓狗嚐試,有沒有毒。”
    馬榮領命剛出去,胖掌櫃夾著一冊厚厚的登記簿來了,恭敬呈上。
    狄公細細翻閱,剛翻到記載李璉那一頁,馬榮回進房來,搖頭道:“此茶無
毒,兩尾小貓吃了,並無異常。”
    狄公歎道:“我見秋月頸下有青紫血痕,疑心是中毒所致。如今茶中果無毒,
這事須費周折。”
    “青紫傷痕,不正是掐扼致死的證驗麽?”馬榮不解。
    “那青紫血痕固類指扼所致,”但又有誰能進去臥房?”
    馬榮轉思道:“會不會還有第二柄鑰匙?”
    狄公憬悟:“這事還需暗中盤問,不可張皇。”
    馬榮又道:“我見那手臂抓痕也感蹊蹺。唉,李璉,秋月這一對冤家都死在
紅閣子裏,頸下又都出現奇怪的青紫,真不可解。”
    狄公歎了口氣,低頭又看帳簿。
    “馬榮,你來看,七月十九,李璉來此第一夜是與一個叫牡丹的女子同住的。
接下去的三夜是白蘭,廿四兩夜是紅榴。他死在廿五夜。”
    “那夜沒女人陪著,偏偏出了事。”馬榮慘淡一笑。
    狄公道:“奇怪的是未見有秋月的名字。”
    “莫非這廿五夜正擬與秋月睡,誰知又死了。沒有記載。——其實再想想,
又何必夜間來,午後不也是大好時光?廿五日午後李璉獨個在紅閣子裏酣睡,這
內裏豈無文章?”
    狄公站起合了帳簿:“明日你須核合兩件事,李璉的大船撞破馮岱年眷屬船
賠償銀子事和李璉碼頭邊與溫文元密談事。此刻時辰不早,你也可以去下處休歇
了。我今夜便睡在這出事的房中,體驗一下紅闊子的恐怖氣味。明日一早你便來
見我。但願這一夜大有所獲。”
    “萬一老爺你有個山高水低,叫我怎辦?”馬榮心怯。
    “你走吧!兩人在此,陽氣太盛,恐那鬼物不肯出來。”狄公道。
    馬榮素知狄公心性脾氣,不便執拗,腹中主意打定,便叩禮告辭。
    狄公小心翼翼將臥房內細細檢查一遍,然後上床。他發現床上簟席仍有絲絲
汗濕,枕畔脂粉香氣隱隱可聞。——秋月如果在此床上睡過不少時間,巴巴地等
我回來叩門。後來她下了床,而且是從容下床的,因為枕席羅帳並不淩亂。她一
站立床前,可怕的事便發生了,並奪了她的性命。臨死前她那恐怖的臉容正可說
明她受了劇烈的驚嚇。
    (簟:讀‘墊’,竹席。 )
    想到此,狄公不由一陣冷顫。秋月,李璉的屍身上都有奇怪的青紫,莫非這
古老的紅閣子裏真藏有一種神秘的鬼怪妖物。抬頭見窗外月兒半遮,墨雲一堆。
難道那鬼怪妖物是從窗外進奈的麽?——夜房門破了,也有個退步,真是將自己
反鎖在裏頭,更不可思議!
    狄公忽的又翻身爬起,下床去外廳將自己的雨龍寶劍從馬鞍袋裏抽出。又去
露台邊向紫藤樹叢深處一陣亂刺。瑟瑟聲裏隻見落英繽紛,月光破碎,並無半點
異相。於是又回到臥房,將衣袍脫了卷起充作枕頭,索性躺在地毯上。——兩眼
直視窗外,一手緊握出了鞘的雨龍劍。
     
 
    第六章
    且說馬榮回到客店店堂,找了一個小夥計,塞了他一串銅錢,由他領了繞到
紅閣子的露台外。他細心地在密樹叢中搜索半日,果不見可疑之跡,乃罷休。
    小夥計道:“這條小徑一頭通大酒樓、湯池,一頭通花魁娘娘秋月的宅邸再
東折還可插到隔壁桃花客店。”
    馬榮又問藏春閣方位。小夥計依實告知,在白鶴樓後背,有一節路。馬榮謝
過,吹起口哨,徑直向白鶴樓而去。
    這時雖已午夜,一路南來,大街依然熱鬧。經恒豐莊賭局門口,更見燈火煌
耀,賭客如雲。一直過了溫文元的古董鋪“龜齡堂”,才稍稍冷落。
    白鶴樓早已打烊,後背正是花街柳巷,連綿十幾家青樓行院。馬榮依門牌讀
去,果見“藏春閣”字樣,夾在“逍遙宮”與“海棠院”之間,門麵較窄,不甚
惹眼。
    馬榮輕輕叩門,沒人答應。簷角一盞小小紅燈早熄滅了。一推門,竟應掩著。
——門裏一片漆黑,見是一個軒廳,也沒燈火。後院一排房櫳,似有燭火閃出,
月光下分外靜謐。
    馬榮輕步躡足。穿過軒廳,徑摸後院。突然他聽得一聲聲輕微的呻吟,從軒
廳的右邊角落傳來,時斷時續。及再走近,果見一個女子捆綁在一根圓柱上,衣
裙撕破,頭發披散,滿身紫傷,已哭幹了眼淚,正微氣呻吟。
    馬榮趕緊上前,從腰間抽出匕首割斷了繩索。那女子驀地倒地,昏厥過去。
馬榮一摸,尚有熱氣,也不驚慌。見地上一根荊條已損皮折枝,粘有血跡。
    “隻不知這姑娘受誰荼毒,如此手狠。”馬榮自語。
    半晌女子掙紮醒來,見是一個軍官搭救,心中害怕,輕叫道:“你不要管我,
無需驚動官府。”
    馬榮猶忿忿:“你叫什麽名兒,緣何被捆綁這裏挨打?”
    “奴家叫銀仙,吃師父教訓,家常便飯,軍爺旦勿喧嚷。”
    馬榮一聽是銀仙,正中下懷,又問:“ 姑娘原籍可是泗州臨淮郡?”
    軍爺如何曉得奴家籍貫?”銀仙驚愕。
    “我叫馬榮,正是同鄉。今日有緣,特來救你。”
    銀仙聽了,果是家鄉方言,十分親熱,不由“哇”地哭出聲來。
    “今夜白鶴樓侍宴,酒席上那個溫先生幾番刮涎,老不正經。奴家害怕躲閃,
不小心時竟潑翻了酒,弄汙了溫先生衣襟。師父將我悄悄弄到這裏,要施家法。
先扇了我幾個巴掌,奴家強辯幾句,又揪我頭發往柱上碰撞。奴家不該掙紮。抓
傷她手臂。師父盛怒之下便將我捆綁在這柱上了。——馬軍爺,這本是常有的事,
事後師父心軟便來放我,並不記仇。誰知……誰知今夜至今仍不來鬆綁,該是將
奴才忘了。”
    馬榮不屑道:“你那師父是叫秋月麽?你還是將她忘了吧。她怎能來為你鬆
綁,自己都被閻王爺捆綁了去。”
    “什麽?我師父秋月她怎麽了?被誰捆綁了去?”
    “告訴你吧,秋月死了。——則死了沒一個時辰。終是人心歹毒,逃不過閻
王爺眼睛,也有報應。”
    銀仙這裏還要問詳裏,馬榮道:“看你一身是傷。吃了許多艱難苦楚,還憐
憫你師父哩。秋月死時比你幸運。並沒人用荊條抽打。。不過也死得蹊蹺,內中
詳情我家狄老爺明日便要開審。日後便會知道。——你從此也擺脫師父的管束,
自自在在做人了。”
    銀仙一麵點頭一麵飲泣,不知是自傷還是悲悼秋月。
    馬榮道:“銀仙小姐,你住哪個房間?我背你去房中,敷點藥膏養兩日便好。”
    “我住後院西舍四號。但今夜我不敢呆在這裏。馬榮哥,就住到你那裏去吧。”
    “不瞞銀仙小姐,我們今天剛到這金山樂苑,人地兩疏。我家狄老爺住在永
樂客店的紅閣子裏。慚愧我至今尚未找到個過夜的處所哩。”
    銀仙抿嘴一笑:“我倒有個好去處。離這裏不遠的天仙巷,開著爿小小絲綢
鋪。掌櫃的王寡婦與我極是稔熟,我們可以到她鋪子裏借宿。——你扶我起來,
先梳洗一下,這個鬼相如何見得人。”
    銀仙梳洗罷,馬榮背起便依銀仙指點直奔天仙巷。巷口果見一爿絲綢鋪,已
沒燈火。馬榮輕輕叩門,王寡婦點火出來。見是銀仙兩個,歡喜不迭。又捧茶,
又打湯,果然十分親熱。銀仙說了借宿之意,王寡婦一口應允,掃拂了前樓一個
空房讓他們棲息。
    馬榮、銀仙上樓來,關合了房門。馬榮細心地為她拭洗抹藥。
    “這個秋月也太狠毒,你這細皮白肉的,豈受得了荊條抽打。我見那荊條都
打折了,粘了許多皮血。”
    銀仙心頭一酸,哭倒在馬榮懷中,抽泣道:“適才我沒吐實情。——師父隻
是捆綁了我,並沒打。來打我的便是溫文元這瘟豬。先是手掌批頰,後又扯發亂
打,又用荊條抽得我遍體是傷,血淚交流。說我酒宴上摸不得,動不得,如今可
逞了他的願,恣意輕薄。臨走時還留話,半夜過後還要再來,故爾我不敢留在藏
春閣裏。”
    馬榮格格咬牙:“原來是這瘟豬的行徑。日後事發,決不輕饒。不過秋月必
是與他串通一氣,捆綁了你,讓他來作踐蹂躪。陰私狠毒,也不得善報。”
    “馬榮哥,這事千萬隱忍,不可顛騰。溫先生,樂苑的金剛大菩薩,輕易惹
不得。這事一旦泄漏,我銀仙死無葬身之地。”
    馬榮道:“這個我聽你的。日後自有治他的醫方。這條瘟豬聽說與紅閣子的
李璉案有關涉,我甚而聽人說,二十年前他便有過虧心事。”
    銀仙笑道:“我才十九歲,如何曉得二十年前事。對了,我認識一個老婆子,
人稱淩仙姑。吹彈歌舞,樣樣精熟,我就是跟她學唱曲的。這淩仙姑是個瞎子,
又老又醜,滿麵麻子,還患肺癆。但記憶極好,早年聽說便是這裏脂粉歌舞場上
的行首班頭,風流一時的。這樂苑的許多往事,可以問問她,或可能知道些眉目。
——淩仙姑現住在樂苑西南隅荒破下一茅篷裏,大門正對著江對岸的碼頭。”
    “是不是小蝦大蟹的南瓜地附近。”馬榮問。”
    “正是,正是。馬榮哥也認識小蝦大蟹?”銀仙驚奇。
    “衙門裏做公的,知道的事便多,不然何以今夜偏偏來救你?這蝦蟹兩個都
是我的朋友。”馬榮沾沾自喜。
    “這小蝦大蟹兩個可是好漢,俠義心腸。幾番幫我脫逃瘟豬的糾纏。聽說小
蝦還有一身好武功。”
    馬榮不以為然,格格笑了。
    王寡婦又送了夜宵餑餑與一碗甜栗羹。兩個美美地吃了一頓。
    銀仙疲乏已極,很快就睡倒了。馬榮下樓來塞了一塊銀了與土寡婦,幹恩萬
謝.並關照明日一早他要出去勾攝公事,叫銀仙等他回來。
    王寡婦答應。馬榮聽聽已打三更,便回到前樓地板上和農而睡,須臾鼾聲雷
動。
     
 
    第七章
    狄公在紅閣子臥房地毯上輾轉反側,久久未能入寐。恍恍惚惚間聞到房中有
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點著的蠟燭也熄滅了。仿佛又聽到床腿吱吱作響,房梁瑟
瑟有聲。
    他索性坐起,提了雨龍劍去外廳露台巡視一轉。參橫鬥轉,花園裏寂寥一片。
月亮已西斜,對麵大酒樓也沒了燈光。夜風涼颼颼,他裹緊了長袍又進到臥房。
由於疲乏不堪,這會總算是睡著了。
    狄公一覺醒來時正東方熹微,紅霞動蕩。紅閣子內一派染紅,如火光升騰,
蔚成奇觀,又見自己躺在地上,差點兒滾入床底,不由啞然失笑。
    他踱出露台眺瞻半日,又出去湯池泡浸一會。回到紅閣子時早膳已送到露台
的圓桌上。一碗熱騰騰的白米粥,三碟小菜:黃魚、醬瓜、煎蛋。心中喝采,抬
起竹箸,正要吃,馬榮忽的跳進露台,長揖請安。
    “你怎的由這裏進來?”狄公不無驚訝。
    “老爺,這露台外的小路曲折可通街上哩。那邊便是秋月的宅邸,難怪乎要
出事。老爺,昨夜睡得可好?”
    狄公訕訕笑道:“隻睡著半夜,沒見有什麽異跡。如今倒有些後悔,倘一夜
都不合眼,或恐窺得消息。”
    馬榮也笑:“沒出事便行。老爺在臥房裏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如何回浦陽交
代太太。對了,我今日一早便去了碼頭,果然見到了馮裏長的那條船,畫梁雕欄,
十分華麗。據那個船上的掌舵說,撞船時正是午夜,李璉船的艄公火夫都一個個
爛醉如泥,以至出事。不過李璉本人十分清醒。這邊馮玉環小姐受了驚嚇,以為
船要沉了,慌亂中曾穿著內衣跑到船頭叫人。黑暗裏正遇李璉提燈籠過來賠情,
在船頭上還禮讓了一番。
    “這事鬧了一通宵,到天亮時分,兩條船總算靠了江邊碼頭。馮玉環小姐與
丫頭們先坐小轎回府邸了,李璉還一一為爛醉的朋友打點轎馬,一齊抬到永樂客
店安頓。其間人往人來,十分忙亂,但沒有人見著過溫文元。”
    “那段話恐是馮岱年的兩個幹辦瞎編的。中傷溫文元而已,未必落實。”狄
公道。
    “船上的人也看見小蝦大蟹了,正在南瓜地裏。還說小蝦象發瘋一樣跳來跳
去,手舞足蹈,不知他究竟在幹什麽。嗬,今天早上在江邊我也見到老爺昨夜說
的那個黴瘡潰爛的窮乞丐了。他手中拿著一枚銀餅央求船工捎他去上水。船工捏
鼻屏吸,誰也不理他,生怕染上那惡疾。乞丐隻得怏怏走了,嘴裏還不停地咒罵。”
    狄公道:“那個可憐的老乞丐並不缺銀錢,昨天我扔過去一包銅錢,他也不
肯接。”
    馬榮又道:“昨夜我碰巧遇見秋月的徒兒銀仙,是藏春閣的歌伎。她說在白
鶴樓侍宴時見過老爺。”於是便將銀仙受辱吃毒打一番經曆細細說了,又罵溫文
元人麵禽獸。
    狄公戒道:“這溫文元固然歹毒,倘不涉及殺人嫌疑,不可輕易治他。你適
才的話倒解了我一點懸疑,秋月手臂上的抓痕原來是銀仙掙紮所致。”
    馬榮道:“銀仙曾跟隨一個叫淩仙姑的瞎婆學唱曲,那淩仙姑是樂苑二十年
前的風流班頭,老爺不是欲打聽陶德父親之死與溫文元的關節,何不去問問那個
淩仙姑呢。”
    狄公眼睛一亮。——陶匡時自殺雖是二十年前的事,但他的兒子陶德正在眼
前。許多隱情還是可以問出眉目來的。他又是恰恰死在紅閣子裏,情節與李璉相
仿佛,僅這一點便十分可疑,更遑論兩人自殺時都有溫文元的出現。——弄清楚
陶匡時的死因,李璉的死,甚而秋月的死或可迎刃而解。
    “馬榮,你可知道那個淩仙姑的住處。”
    “聽說住在西南隅的荒坡下一茅篷裏,銀仙想必認識。蝦蟹兩位也認識,正
鄰近他們的南瓜地。”
    狄公撚須沉吟半晌,吩咐換過公服,備轎去馮岱年官署。
     
 
    第八章
    官轎在趙公廟的山門口停下,山門對麵便是馮岱年的官署。官署後院即是他
的宅邸。
    狄公、馬榮下轎。馮岱年率幾個僚佐已在大門照壁前恭候。
    官署八字朝南,氣象崔巍。高大的徽州雕磚門樓蒼樸古拙。門外一對盤伏的
石獅怒目睥睨,十分威武。——衙廳裏早排開兩隊役卒,皂褂、火棍,一式齊整。
    馮岱年引狄公、馬榮先進去書齋用茶。——順大門內萬字遊廊,通向左廂一
垂花月洞門。門外即是馮府的內花園,正好繞過衙廳公廡,直達內院書齋。
    書齋陳設古雅。紫檀木屏風桌椅纖塵不染。兩邊各一隻紫銅狻猊,嫋嫋吐著
青煙。三麵書架上一迭迭的古書籍依經、史、學、集排列,井井有序。不少書帙
開了函蓋、夾著一條一條的象牙葉子。桌上湖筆、端硯、宣紙、徽墨,四寶齊全,
桌前設三五張靠椅。雖是盛夏,書齋內涼陰十分,幽香怡人。
    “狄老爺見笑,卑職一向在這書齋內會客,院內再無靜雅之處。”
    小童獻茶畢,狄公道:“馮相公許多藏書,黽勉勤學,十分可敬。”
    馮岱年道:“說來也慚愧,卑職自管攝這樂苑政事,例與書籍生分了。這幾
年更是無暇讀書。還是陶先生時常來翻閱,再就是小女玉環了。陶先生專揀經史
類研讀。小女則愛讀前人別集,尤愛詩歌。這兩年也頗識得些金針詩格,偶爾學
做起詩賦來了。”
    狄公笑道:“難怪馮相會要挑賈秀才為乘龍快婿。令媛受賈秀才指點薰染,
文藝必然長進。——賈秀才想必也是官宦子弟。正是門當戶對啊。”
    馮岱年道:“不瞞狄老爺,這賈秀才並非官宦子弟,卻是家境淪落。與小女
訂婚前已經山窮水盡。也是前世有緣,兩個紅繩早係。他賭輸了錢,那日來問我
借盤纏,擬赴杭州鄉試。卻與小女一見鍾情。小女年已十九,與她曾說了幾門親
事,均未成功。自見了這賈秀才便滿口應允。我便請陶德先生做大媒,牽合了姻
緣。也是天作之合,但願他兩個婚後夫唱婦隨,百年和諧。”
    狄公命馬榮去衙廳看看,開堂審案的格局可齊備了。
    馮岱年會意,忙改話題:“昨夜秋月猝死,閣苑震驚,不知狄老爺有何見教?”
    “羅縣令臨行隻囑托下官經辦李璉自殺一案,不意昨夜又牽扯出秋月的橫死。
兩個冤家都在紅閣子斃命,冤頭債主,倒也分割不爽。下官擬先問斷李璉自殺案。
倘情節與秋月案關聯,則一並鞫審。”
    (鞫:讀‘居’,審問。 )
    馮岱年道:“憑狄老爺處斷,卑職跟隨左右,聽候調遣。”
    “馮相公可見過李璉本人,印象如何?”狄公忽問。
    “卑職隻見過李公子一麵,正是撞船後的第二天。李公子英年才望,恃才傲
物,自在意中,又正是青雲升華之時。他自恃賠了我三十兩銀子,便沒事一樣,
仿佛施舍一般,令人不堪。不過卑職也不計較,算來亦應是父執一輩,他父親李
經緯大人正是我的老友。”
    “馮相公還認識李璉的父親?”
    “李大人當年少年風流,往來樂苑,引動多少癡情女子,風流韻跡猶在。後
來任朝廷東台左相,勤勉王事,還出任過幾回欽差,專擅地方。致仕離京後便來
金華頤養天年,再沒見過麵,卻有書信往來。”
    “本縣當年聽說李經緯是引病自退的,想來或有委曲,年歲並不高。”
    “卑職隻知道李大人病得不輕,聽說已有一二年閉門謝客了,羅縣令都未能
見到他。李公子這一死,還是他叔叔李棟梁前來收屍,可推知一二。”
    狄公又把話拉回來:“聽人說李璉城府寬闊,心機純熟,似非輕狷氣狹之輩,
未必會為一煙花女子擺布不開。”
    (狷:讀‘絹’,偏急。——華生工作室)
    馮岱年笑道:“正是他有城府心機,目空誌大,一旦受挫於婦人,便覺羞愧
難言,憤不欲生,也是順理成章之事。”
    狄公又調轉話頭.“那個李棟梁走時,可曾將李璉在此地的一應花銷票據、
信劄字契都帶去?”
    馮岱年驚道:“早得狄老爺提及,你看可是這包勞什子?”說著從書案抽屜
裏取出一個扁平黃絹小包。
    狄公打開一一查看,乃道:“李璉處事果然極有條理,他將在此地的一切錢
銀花銷都記了帳。從賠償你撞船的三十兩銀子到付與白蘭、紅榴、牡丹的押金,
都有確數,筆筆不漏。——奇怪的隻不見給秋月的賞銀。”
    馮岱年猜道:“想來應是顧全秋月的身份。且兩人已不是萍水交情。李璉都
幾遍提了要出巨金為秋月贖身,他用在秋月身上的錢數便也不好記載了。”
    狄公問:“李璉願出巨金贖秋月是誰說的?”
    馮岱年指著狄公麵前一頁紙片道:“這紙片正是李璉生前的筆跡。表明他一
念迷戀秋月,跡近情癡。卑職因而會同羅縣令傳秋月來問話,秋月也供認不諱。
李璉欲出巨金為她贖身,但遭到她的冷言拒絕。”
    狄公掂起那紙片細看,紙片上草草畫著兩個套合的圓圈,圓圈下寫著“拖心
秋月”四字。——他小心將紙片納入衣袖。    “馮相公,此刻我們就去衙廳審
理此案吧。”
    馬榮早安排就縣衙審事的排場。——衙廳彩欄雕楹,富麗堂皇,垂掛十六盞
流蘇宮燈。華木珍果,列植堂下,似是一官府人家的大花廳。正中一張紫檀木公
案,晶光鋥亮,上麵放著案牘、筆硯、簽筒、印璽、朱砂盒、驚堂木。前懸一幅
靛藍綿緞,十分齊整。
    狄公在公案後高高坐定,威儀奕奕。馮岱年、馬榮分立公案兩頭,相機助審。
書記、佐史、問事、白直倒也齊全,各司其事,隻等狄公開審。
    狄會見衙廳下陶德、溫文元、賈玉波俱在,心中踏實。一拍驚堂木,喝令升
堂。先傳仵作上前就李璉驗屍格目釋疑
    仵作叩道:“稟狄老爺,李璉屍身廿五夜間驗畢。喉頸刺破,失血過量,可
斷自刎致死。屍身無傷瘀、破損、殘肢。隻是……隻是頸項兩側有兩塊紫腫,疑
是屍斑生腐,又象肝失疏泄,心血瘀阻所致。小醫不敢妄斷,故爾闕疑。”
    狄公慢慢撚著又長又黑的大胡須,沉吟不語。半晌乃問:“秋月屍格尚未填
寫,依你判定,當是因何而死。”
    仵作又叩:“稟狄老爺,秋月屍格午刻即可呈上官署。依小醫驗檢,似是飲
酒過量,火邪攻心,乃致猝死?”
    狄公雙眉緊蹙道:“秋月一向無病,為何心衰猝死?昨夜雖吃了幾杯烈酒,
並無異常容色。”
    仵作恭敬答日:“秋月邪熱熾盛已非一日,燔灼營血,陰液耗傷。加以昨夜
酒力迸興,五內失和。心血交瘁,終至死亡。”
    狄公又問:“那麽,她頸項下的青紫傷痕和手臂上的抓痕又是如何一回事?”
    “依小醫推來,應是秋月睡夢中病發,疑受魘噩,感氣憋心悶,便從床上跳
下。兩手撕抓喉頸,拚命透氣,故有青紫痕。後來昏倒在地又抓搔掙紮。手臂上
的指痕與指甲縫的紅絨毛原因同一。”
    狄公冷笑一聲:“秋月頸項下的掐扼印痕有深淺粗細不同,卻是何故?”
    仵作一驚:“這個小醫雖也察覺,隻是指印淺淡十分,無法細檢。”
    狄公揮手命仵作退下,心中不悅。銀仙已道出秋月手臂抓痕來由,偏偏這仵
作還曲意周納。又轉臉問馮岱年:“你可及早通知秋月親屬來收殮,了卻官司。
即擇日安葬。”
    “溫文元何在?”狄公一拍驚堂木。
    溫文元心中一驚,忙跪上丹墀聽宣。
    (墀:讀‘池’,台階上麵的空地,也指台階。 )
    狄公正色道:“昨夜白鶴樓酒席末散。你先走了。不知有何貴幹?如此匆忙。”
    馬榮聽了,正中下懷。倘真是這瘟豬與殺人有幹連,銀仙的一口惡氣便可出
了。
    “回狄老爺問話,小民原與一客戶約定,要買我一幅王大令草字帖。因生意
數額大,不敢怠慢。故爾未終席先告辭了。記得昨夜席上也與老爺打了招呼。”
    “離了白鶴樓又去了哪裏?”狄公追著問。
    “小民出了白鶴樓,退自回龜齡堂鋪子。路本不遠,北行過兩條橫街即是。”。
    “那客戶什麽姓名,與你談了多少時間生意經?”
    溫文元哭喪著臉:“唉,還談什麽生意經。相約的也隻是個牙人,見住在桃
花客店。雲是京師二雅堂托辦的。那牙人姓黃,昨夜竟爽約,小民空等了一宵。
心中有氣,今B一早便去找他,他道原便約定是廿九夜,反說我聽錯了日子。”
    “你昨夜再沒出鋪子一步?”
    “ 狄老爺莫非不信我口供?我可以畫押。”
    狄公命書記讓溫文元畫了花押,令退下。
    “賈玉波何在?”
    賈玉波應聲上堂前丹墀下恭敬跪了。
    “昨夜你也未終席,離了白鶴樓後幹了何事?”
    賈玉波答日:“昨夜席上幾杯烈酒下肚,隻覺心燥汗重,腹中不適,便去茅
廁登東。完了還覺頭昏懵懂,又去後麵湯池沐了浴,方覺舒爽。不敢再上樓廳,
便步回桃花客店休憩。”
    “桃花客店後有一條小徑,直通秋月宅邸。你可知道?”
    “賈玉波驚惶:“這個小生並不知道,也未去客店後轉過。老爺如何將我的
住處與秋月宅邸勾串了起來,莫非疑心小生與秋月的死有甚幹連。”
    狄公冷笑道:“你也是回到桃花客店後,再未出來一步?”
    賈玉波道:“我也畫個押吧,省得再三盤問。”
    狄公宣布退堂:“李璉、秋月兩案暫擬掛懸,擇日複審。”又低聲囑馬榮,
“你速去桃花客店查實那個姓黃的牙人,京師來的。並打聽清楚賈秀才果真是昨
夜回來後沒再出去。”
    馮岱年困惑不解:“狄老爺,這兩起案子為何還要懸掛,李璉自殺,驗證早
已確鑿。秋月病亡,仵作之言可信。不知還有什麽沒弄清楚的?再說羅縣令都畫
過判詞了。”
    狄公笑道:“這內裏還恐有許多委曲。他兩個都死於紅閣子,偏偏昨夜本縣
正住在他們出事的房裏,也覺有些異樣,故不敢匆匆判決。再細細勘查。或可望
圓滿斷處。”
    馮岱年心中狐疑,不知狄公又有什麽新鮮招兒。
    狄公又道:“我欲與陶先生作一番深談,不知馮相公能為我摒去閑人,專辟
一室麽?”
    馮岱年答應,遂引狄公、陶德轉去花園西院內一個小亭。一路橫塘曲岸,翠
柳低籠,時見幾個婢仆在修蒔花木,灑掃亭軒。走不多時果見一翼小亭在水洲上。
嫩白妖紅,環繞亭砌,遠遠看去如雲蒸霞蔚一般,十分奪目。
    (蒔:讀‘飾’,栽種。 )
    狄公滿口喝采。“好個所在。”十分稱心。
     
 
    第九章
    馮岱年引狄公,陶德到了那個小亭,果然清靜幽雅。亭子建在一敏小小水洲
上,隻麵芳草萋萋,秀色可掬。水麵上風動荷葉,白蓮點點,有竹橋通西院堤岸。
亭柱欄杆幾乎被高大的、紅白相間的夾竹桃遮護,老遠隻能見著兩翼翹翹的飛簷。
    狄公、陶德在亭內一張石桌兩邊坐了。小童獻茶,又擺列了應時糕點與果脯。
——馮岱年拱手退下,叮囑管家不許閑雜人等走近。
    亭外蝶亂蜂喧,嚶嗡一片。日光照在水麵上,泛起一陣陣搖目的金暈。
    陶德端坐不動,靜候狄公開口。
    狄公呷了一口茶,開言道:“陶先生謹厚老誠,治業勤儉。聽說又聰明好學,
酷愛經史,理應奔經濟仕途,如何屈居於此,甘為俗賈,與酒桶飯囊廝守。”
    回狄老爺話,小民居性魯鈍,守仁不移。這酒飯事業本是先父遺下,不忍拋
閃。不過店中業務也多交於管帳夥計們。得閑時讀幾冊書,亦是興味所至,‘意
不在文章嗎世,出人頭地。更不願離了這一番家業去博取功名,為區區祿米奔騰。
小民看來,官家祿米與我這酒桶飯囊無異。”
    “陶先生如此甘窮守拙,不思奮進,恐有負當今升平盛世,也無益於妻妾子
孫。”
    “小民尚未婚娶,也少了這一層煩惱糾纏。”
    狄公暗驚,他並沒想到陶德至今尚未有家室,獨個綜理家政。
    “實不知陶先生中饋尚虛,想來應有了意中人物。”
    陶德淡淡一笑:“卻也未必。”
    “陶先生節操,本官十分欽佩。今日正是出於對陶先生的敬仰才特意拜晤。
開門見山吧,本官認為李璉、秋月兩個均係陰謀被殺。”
    狄公雙眼緊緊盯著陶德的臉,誰知陶德幾無表情,冷漠十分。半日才吐出一
句話來,“凶手又是如何進入臥房?老爺莫非忘了這層大關節。”
    狄公一愣,果然一言中的。
    “這個……本官固然百思不得其解,姑且不說。我可先說兩點,一,李璉來
樂苑後與牡丹、白蘭、紅榴諸女子狎昵甚歡,如何突然迷戀上秋月而不能擺脫,
以至輕生自刎?二、秋月氣悶憋心,掐扼自己脖頸為何指印不符?我見她指甲又
尖又失,而她脖頸的紫痕卻顯平淺。——僅這兩點便不能自圓。”
    陶德慢慢點頭,似入沉思。
    “陶先生,本官由此聯想到令尊當年的不幸,益發覺得可疑。不知與李璉、
秋月的死因有否關聯,恁的情節氣象如此相似。”
    陶德雙眸凝注,臉上透出鐵青,沉思良久乃道:“狄老爺,先父不是自殺的,
而是被人謀殺。——這事二十年了,心頭難以泯滅.深仇大恨,凶手不尋到,我
死難瞑目。”
    狄公心中大石落地,乃道:“陶先生能講一講當年記得的情景麽?”
    陶德略略一想,呷了一口茶,敘遣:“先父遇害時,我隻八歲。那情景刻骨
銘心,難以忘懷。我是父親的獨子,十分寵愛。父親很早就教我讀《論》、《孟》
諸書,故年歲雖小,也已知些人倫大義。那日黃昏時分,永樂客店使人來傳信,
叫父親去紅閣子會一客人。父親匆匆去了。我讀了幾頁書,忽見父親隨身的扇子
忘帶了,父親平日見客都帶著這扇,故我拿了扇子便出門送去。
    “我一口氣跑到永樂客店。那掌櫃的認識我這白鶴樓的小少爺,叫我自個去
紅閣子找父親。——我尋到紅閣子,見大門開著。剛走進門裏,卻見父親仰身倒
在右邊床前,一柄尖刀刺在他的咽喉間,滿身是血。我撲上去大哭起來,忽見一
個人穿著長袍匆匆逃出紅閣子。——頭裏他躲匿在門背後,見我撫屍痛哭時,見
機逃了。我頓時醒悟過來怎麽一回事,拔步便追去。剛奔出台階,便摔倒了,頭
撞在石頭上,嘭的一聲,昏了過去。
    “我醒過來時,已躺在自己家裏的床上。奴婢說我大病一場,昏過去好幾天。
母親都哭紅了眼睛。我問父親何在,母親答是出遠門到京師做生意了。又叫我安
心讀書。我當時真以為是做了一場惡夢。也沒掛心,靜下養病。
    “後來父親再也沒有回家來,店鋪中事務都由老帳房與母親交割。——這事
二十年了,記憶猶新,其中每個細節都刻在心坎間忘不了。今日狄老爺既然問起,
我這個不孝子甘守了二十年竟沒找到殺父的凶手。心中十分苦惱。——沒想到如
今紅閣子裏連死了兩人。一個又與父親情景十分相似,都道是自殺的,狄老爺既
已識破機關,想必凶手伏法有日。可憐我父親九泉之下不知該如何痛罵我了。”
    “陶先生如此敘來,當時是見過的手一麵的,隻是匆忙間沒看親切。”
    陶德點了點頭。又道:“後來卻也聽人說父親在紅閣子裏自殺了,因為房門
鎖著,鑰匙在房間的地毯上。——我一直在想,會不會是我昏倒後,凶手又返回
紅閣子,鎖了房門,再將鑰匙從窗戶扔了進去。”
    狄公道:“你母親再沒向官府告狀?永樂客店照例是認得那凶手。那日也是
他們使人傳的信。”
    “母親後來告我說,父親自殺了,為了一個婊子。她氣得三日三夜茶飯不思,
也沒去官府鳴冤告狀。不過,我倒是徑直去問過當時永樂客店的掌櫃,要他告我
那日約見我父親的客人姓名。那掌櫃百般抵賴,一會說我父親自個去紅閣子自殺
的,並沒客人會見。一會又說是一女子傳言叫去的,要與他訣絕,父親羞憤不堪
當場自刎。
    “我哪裏肯信?叫嚷要去官府告他。隻是一個小孩兒,八九歲,如何上得公
堂。再說當時正是金華縣正堂來斷的案,也認作是單相思自殺。旁證人倒有一堆,
都是青樓行院花柳生涯的牙儈狎客。那妓女也到堂供認,父親確實提出巨金贖她,
隻是名花有主,還怪我父親晚了一步。再問為何要去紅閣子尋死,那妓女答是他
倆曾在紅閣子幽會多回,癡情的人往往尋曾經歡愛最濃的地方自盡。
    “沒一個月,時疫蔓延,天花麻豆爆行,染了好幾百人。金山樂苑住戶逃的
逃,死的死,十停去了七八停,永樂客店也三易其主。官府又來人燒焚去二三條
病疫死人街,才見平息。聽說父親當年要贖身的妓女也死於時疫。”
    狄公問:“那風流一時的妓女叫什麽名字?”
    “她叫翡翠,聽說當時美貌絕倫,色藝無雙,是樂苑裏第一個選出的花魁娘
子。”
    “如此說來,令尊屈死後,至今沒翻過案來。翡翠雖死,那凶手再也沒露半
點蛛絲馬跡?”
    陶德淚流滿麵,仰天長籲一聲:“二十年來我暗中一直在探索這個迷案,漸
漸打聽到當時追求翡翠最烈的有兩人,一個就是馮岱年,另一個是溫文元。——
馮岱年當時二十四歲,尚無妻室,年少氣盛,俊逸瀟灑。情場上奮力拚殺,一心
一念要奪魁。溫文元已有老婆,人物粗蠢,又強充風流,專以沾花惹草為能事,
早淘虛了身子。他追求翡翠隻是為了虛榮,顯示自己是上流人物。其時妓女們都
笑他是一個蠟槍頭,見了真火,便煬了。——故翡翠說的名花有主,八成便是馮
岱年了。”
    (煬:讀‘楊’,本義:熔煉金屬。 )
    狄公忽聽得亭外夾竹桃瑟瑟有聲,遠處正撲撲飛起一羽黃雀,整個小芳洲幽
藏於翠蔭裏,更形靜寂。
    陶德陷入痛苦的回憶中,耳目已經沉浸在遙遠的年代。他還在哺哺說道:
“我隱約聽到一些傳聞,果然是說殺我父親的是馮岱年,還說是紅閣子裏狹路相
逢。溫文元幾番暗示這傳聞確鑿無誤,待我明言問他時,則又支支吾吾,不吐實
情。隻說是翡翠酒醉時吐出真言,她為了顧全馮岱年聲譽名位,隻得一口咬定父
親是羞憤自殺。溫文元一次還說起,那日他親眼在紅閣子後的花園裏見了馮岱年。
——這樣,我也漸漸相信這些傳聞了。
    “然而狄老爺不知,我當時的心情是何等震驚和痛苦。馮岱年與父親是深交
多年的朋友,年少時雖不拘禮數,放浪形骸,但五倫信義還是看重的。兩個都追
著翡翠小姐,但從未一回紅過臉,也不暗中算計,更無論動殺機了。——父親死
後,馮岱年似是愧疚驟生,對我家百般垂顧,竭盡朋友周全之道,又扶持我承繼
了家業。
    “我真不敢相信這樣一個外表忠信兩全、守義如一的父執輩會是殺父的仇人。
但溫文元的話又一直在我心頭盤縈,馮岱年的行止隻能看作是他暗中贖罪的心跡,
是一種懺悔罪孽的表現。——故爾平時我對馮岱年不免暗中窺伺,注意他的言行
舉止,待人接物,想發現一絲殺人真跡來。但又害怕被他看出我的心思,良心受
譴。老爺,這些年來,我確是不肯相信,馮岱年會殺人,尤其是殺一個丱角之交
的老友。”
    (丱:讀‘慣’,古代兒童束的上翹的兩隻角辮。年幼。 )
    亭外夾竹桃花又一陣瑟瑟作響。狄公暗中警覺地聽了半晌,似乎也無什麽異
常。
    “陶先生適才一番話,本官十分受用。此事與李璉自殺案果然如出一轍,對
於本官勘破紅閣子秘密大有用途。對了,還有一個小小疑點尚需證實,你適才講
到紅閣子裏那張床在右邊,但我昨夜睡在那裏,見床卻是靠牆放在左邊的。”
    “老爺,當時正在右邊。那一幕情景,我一輩子忘懷不了,一決不會看錯,
望狄老爺相信我。”
    狄公又問:“你親見那人逃出門去。雖沒看清麵龐,但農袍顏色想必清楚。
那人會不會是個女子?”
    “老爺,我記得那人穿的是紅色衣袍,是男是女卻未敢說定。但那人身材不
小,想必是男的。”
    狄公搖手道。“男的怎會穿紅色衣袍?貴婦太太、上流閨媛也絕少穿紅。隻
有行院裏的煙花姑娘才穿大紅大綠,想來那日逃出紅閣子的應是個妓女,莫非正
是那個翡翠。”
    “我也問過許多人,從沒人見翡翠小姐穿過紅裙衫。翡翠最愛穿的則是水綠、
煙青,最與她的名號相契符。”說罷又頹喪地搖了搖頭。
    狄公正色遣:“本官盡力與你周全,但得令尊被害一案也水露石出,二十年
不白沉冤從此昭雪。”
    陶德感激道:“拜托沈老爺了。——想必狄老爺此刻也應知道我為何不肯奔
經濟仕途,苦守這一攤酒桶飯囊了。先父之冤不雪,在家孝子都沒做成,還望出
門為忠臣麽?”
    狄公同情地點了點頭,見陶德淚痕未幹,心中不忍,便轉開話題:“陶先生
昨夜也在酒宴上,可知道這樂苑裏誰最嫉恨秋月,要壞她性命。”
    陶德搖了搖頭道:“這樂苑裏風流男女事,我本不甚留意。也隻是在一些公
私場麵見過秋月幾回。我見她淺薄氣狹,喜怒無常,又自命不凡,言語尖刻,早
知不是長壽之人。也可憐她一個弱女子,人欲橫流裏立身處世,何等不易.周旋
於一群人麵虎狼間,內裏苦痛,也不盡言。故爾一心一念也想找個相匹配的贖她
出去,隻擔慮明日珠黃,門前冷落。然而她心比天高,繩短汲深,李璉這樣人品
聲勢的,她還回絕,真不知要想找誰哩。原先羅縣令曾有此意,也是被她一張尖
嘴利舌嚇跑的。”
    狄公暗中喝采,陶德雖對男女風情之事執冷漠態度,但每有言議,輒中肯綮。
尤其是猜測羅應元一節,十分解渴。自捫最嫌厭於秋月的也正是她一張尖嘴利舌。
    (肯綮:筋肉結節處,比喻事物的關鍵。綮:讀‘器’。 )
    狄公站起道:“陶先生先行一步,我還要在這亭子裏見一個人。”
    陶德拜揖告辭,出亭子過竹橋自去西院。
    狄公見陶德走遠,冷不防跳下亭子,往一株夾竹桃後披尋。果見一垂鬟女子
剛要從樹葉叢中退出。狄公趨前把個身子擋了去路,嚇得那女子一聲尖叫。
    “哎喲,哪裏來的……”她縮下後麵的髒話。
    狄公喝問:“你是誰?好大膽子,竟敢躲在樹叢中偷聽半日。”
    那女子約十七、八歲,正是妙齡,鬢挽烏雲,眉彎新月,生得水靈靈十分標
致,正合著古人“豔若春桃”的說法,兩腮如桃花般鮮麗。雅淡梳妝,豐韻自饒,
尤勝胭脂三分,一對眼睛由於氣憤,閃熠出逼人的冷氣。
    (熠:讀‘義’光耀、鮮明。 )
    “這個姓陶的,委實可惡,竟背後中傷家嚴,譫言妄語,狄老爺不可信他。”
    (譫:‘瞻’說胡話;譫言:病中的胡言亂語。 )
    狄公笑道:“玉環小姐,休要動肝火。陶先生的話,我豈可全信?是誰叫你
躲在這裏刺探軍情的?”
    馮玉環餘怒未消:“狄老爺也望聽小女子一句話,家嚴與陶匡時的死一無瓜
葛。不管那瘟豬吐出什麽鬼話,老爺不可輕信。你也傳言與陶德,叫他再也不要
來我家,我不願再見著他。我與賈玉波的婚事再不要他這個大媒。”

    狄公又笑:“那夜李璉公子必是被你罵了一通?”
    玉環問:“我怎的又罵李公子了?”
    “他的船撞破了你的船,馮小姐無端受了驚嚇,豈肯善罷甘休。”
    玉環頭一仰,輕蔑道:“狄老爺又猜錯了。李公子知書達禮,親執銀子來賠
禮,言語溫和,氣體宏大,我怎的無端罵他?——我隻罵那忘恩負義,不識廉恥
之人。”說罷頭也不回,褰起裙角,跳過竹橋,徑自奔去西院內宅。
    (褰:讀‘千’,撩起[衣服等]。 )
     
 
    第十章
    狄公回到衙院時馮岱年與馬榮已在哪裏等候了。馮岱年恭敬地將狄公、馬榮
送到官署門口,吩咐備轎送回永樂客店。
    轎中馬榮道:“溫文元適才公堂上半是扯謊。不過,他確與桃花客店姓黃的
牙人有約。那牙人說他們相約是今天廿九,溫文元聽錯了。猜來溫文元設遇上牙
人便去了藏春閣。——桃花客店的一個夥計說,賈玉波回客店呆了一會,便沿後
門那條小路經花園向秋月宅邸走去。他回客店時已近午夜。”
    狄公道:“原來這樣。”又將馮府小亭中與陶德一番話原原本本告知了馬榮。
    官轎剛停永樂客店門口,胖掌櫃便上前揖禮道:“馬先生,有兩個人來客店
找你說話哩。一個自稱是薑醋鹽,此刻正在店堂等候。”
    馬榮笑道:“原來是這兩位兄弟。少了薑醋鹽,真還沒法消受哩。”
    小蝦大蟹見馬榮過來,喜歡不迭。小蝦道:“並無要事,順路來看看馬榮哥。”
    “兩位賢弟,你們昨日說的溫文元在碼頭與李璉公子密談,這事可坐實?”
    “這個還會有假?對了,你想不想見見那瘟豬?”大蟹道。
    “不見,不見。除是叫我去捉拿他,打他板子。”
    小蝦道:“此刻不見,隻恐你與你的老爺一時也見不到他了。”
    “什麽意思?”馬榮不解。
    “我已探得這瘟豬今夜便要動身去京師。說是去接洽一宗古董字畫生意,行
色很急。”
    馬榮道了謝,趕緊到紅閣子找狄公。狄公正在盤問胖掌櫃鑰匙事,胖掌櫃堅
認鑰匙從古以來隻有一柄。又問紅閣子裏大床是否挪動過地方。胖掌櫃道,他經
營這永樂客店十五年了,並未挪動過紅閣子裏一樣家具。聽老一輩差役說,二十
年前,三十年前便是目下這個擺設。紅閣子從建造以來就沒變換過布局。隻是露
台外的幾株紫藤是他盤過店後自己栽的。原來站在露台上可以遠眺太乙觀的大殿。
——紅閣子自建造之日便有意要使它變為一件古董,更能招攬房客生意。
    胖掌櫃退下後,馬榮將小蝦說的消息告知狄公。
    狄公道:“不能讓溫文元這個時候輕易走脫,這幾件案子與他都有牽涉。午
後我們即去龜齡堂鋪子找他。馬榮你此一刻去桃花客店將賈玉波叫來這裏,我有
問話。”
    沒一盅茶工夫,賈玉波傳到,狄公在外廳讓坐。
    “賈先生,聽說你在恒豐莊輸得精光。——讀書人怎可到那種地方去,豈不
沾辱斯文。”
    賈玉波慌忙叩頭,口稱“小生知過。”
    “知過便好。馮裏長如此眷顧倚重,你不思前程,也應報答他一片疼愛之心
才是。”
    “不瞞狄老爺,小生實無意於功名利祿,隻求做的幾篇詩賦能流傳世間,大
誌已酬。昔日魏文所謂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也無非如此。馮相公一片熱腸,
固然恩重如山,小生卻視作浮生之累,並不希罕。”
    狄公暗驚,這後生對人世如此冷淡,恐非真情。不過他對馮玉環的婚姻似乎
真缺乏熱誠。
    “適間公堂上靈先生沒說實話,欺瞞本縣,該當何罪?”
    賈玉波臉色一搭兒紅一搭兒白:“不知狄老爺這話從何而來?”
    “你下白鶴樓後即去了秋月宅邸,半夜才回的桃花客店。公堂上竟還花言巧
語,一味蒙混。”狄公一臉秋霜。
    “嗬,狄老爺原來這般推算。”賈玉波口氣不無鄙夷。“小生回桃花客店後
仍感不適,頭重腳輕,便沿後花園走走。倒是路過一幢宅子,卻不知是秋月住的。
裏麵一片漆黑,並無燈光。倒是那花園大酒樓歌舞正酣。小生那裏觀賞了半日,
再回桃花客店時恐已午夜時分。”
    “賈先生對秋月人品有何判斷?”狄公鬆了口詞。
    “那女人性情乖戾,一身酸臭,小生躲他唯恐不及,哪裏還敢染指?我都不
信李公子這樣深明練達之人會出巨金贖她為妻。”
    狄公心中一亮,不由得不信。——馮玉環如此門第人品,這狂生尚且不以為
然,視作浮生之累,何況秋月那豔俗不堪的煙花女子。遂揮手示意賈玉波退下。
    狄公剛吃罷午膳,馬榮使來了。——他抽個空到王寡婦家與銀仙兩個美滋滋
地吃了頓飯,又溫存繾綣一番。不敢久戀,趕忙來紅閣子,生怕狄公起疑心,問
東問西。
    (繾綣:讀‘譴犬’,情意深厚。 )
    “馬榮,你來得正好。我已推知二十年前陶德的父親陶匡時正是在這外廳裏

被人殺死。”

    “老爺,陶先生不是說在紅閣子臥房見著屍身的。”
    “陶德說他看見父親屍身在右邊大床前,此刻我們已打聽清楚,紅閣子中大
床一直在左邊,幾十年來從未挪移過方位。想必是他根本沒進臥房的門。小孩兒
見了這外廳門窗家具一式紅沐,便以為是紅閣子,其實並不知外廳臥房之分。陶
德說他一進門便看見屍身更是明證。隻是當他跌倒在台階上昏厥時,凶手才返回
將屍身挪入臥房,又鎖了房門將鑰匙從露台窗戶扔進臥房。——這樣便是一個原
本完整的自殺現場。”
    馬榮敷衍地點了點頭,心中還思想著銀仙的種種好處。
    “陶德看見那凶犯穿紅衣袍也可解釋。——當時正是黃昏,夕陽西下,照在
外廳,一片耀目的紅光。那凶手或是穿著素色衫袍,故也染紅。小孩兒未能深思,
以為是紅衣袍。”
    馬榮轉思來細細一想:“可這露台濃蔭遮蓋,夕陽如何照入?”
    狄公笑道:“那掌櫃不是說,露台外的紫藤是他十五年前盤下客店時手栽。
陶匡時死時露台外一片空曠,可以看到遠處太乙觀的殿頂。——夕陽照來,外廳
一抹兒染紅,正是情理之中。”
    馬榮也笑:“這紅衣袍的解釋差強人意。那麽凶手是誰呢?溫文元還是馮岱
年,他兩個都到過永樂客店,抑還是那個翡翠。”
    狄公道:“我們暫不管凶手是誰,這殺人的程序似可說通。如今來看李璉的
死,正是如出一轍。這外廳設鎖,人人可以進來,又通露台,李璉正也是在外廳
遇害。國手如法炮製,也將屍身拖進臥房內,又將李璉的一座票據信劄一並移至
臥房內桌上。——由之我疑心凶手正是一人。二十年前僥幸成功,如今再作馮婦,
故伎重演,也正由之我發現了一條尋找的手的重要線索。
    “二十年裏能兩次殺人的,必不會是翡翠。她當年就死於時疫,即便僥幸未
死,二十年後,半老徐娘,豈會再掀桃花
風波?膽氣勇力也不濟了。馮岱年最……”
    馬榮忽的咯咯笑了:“老爺判斷這兩起案子同一凶手,如法炮製。李璉死時,
他的鑰匙還插在臥房門裏的鎖孔裏。凶手本領再大,恐也不能從窗戶將鑰匙擲入
鎖孔。”
    狄公隻覺頭頂一陣冰涼麻木,象是腳跟懸了空,站立不穩,一麵搖頭苦笑,
又喟歎頻頻。
    “快。快,先去找來銀仙問問。”狄公終於想起了銀仙。
    馬榮不由一陣沮喪,也跟著搖頭長籲起來。
     
 
  第十一章
    狄公、馬榮來到藏春閣,進門穿過軒廳,沿後院一排房櫳找到西舍四號正要
敲門。守院的一個幺二上前來問話:“不知兩位相公要找哪一位姑娘?”
    馬榮道:“找銀仙。”
    “銀仙前腳才回來,你兩個落後便跟到,莫不正是騙了她去外麵宿夜的。”
幺二賊眼烏珠轉動,打量著狄公、馬榮氣象。
    馬榮怕起爭執,不便粗嗓:“既已回院,讓我們見她一見。”
    “院裏規矩,外客相公不可擅自進香房。找姑娘須要上院發簽牌,我們院主
批押了,方可來領。”幺二還拿譜。
    馬榮火起:“你當我們是狎客?去告知你們院主,代攝金華縣令狄老爺來此
公幹,找銀仙姑娘勘問一件殺人命案。你是何等人物,敢來一再盤問腳色,橫加
攔阻。”
    幺二聽得是官府做公的,哪敢再多話?堆起諂笑,恭敬退下。
    這裏正說話,銀仙已聽見聲音開門出來。見是馬榮,心中歡喜。又見馬榮身
旁站著個黑大胡子,氣度矜嚴,威而不猛,心想必是馬榮提及多次的狄大人了。
    狄公和顏悅色:“你便是銀仙姑娘嗎?”
    銀仙趕忙叩頭答禮,口中應“是”,迎入房中。
    “聽說你是秋月的徒兒,平著想來是十分親近的。”
    “回狄老爺,是的。奴才每日都能見到她。”
    狄公道:“本官今日隻簡略問你幾句話,你須如實回答。”
    銀仙點了點頭。
    “秋月她可是想找一個有錢有勢的主兒,贖她出去做夫妻?”
    銀仙又點點頭:“回狄老爺,是的。我師父正是這樣想的,她一心盼著一馬
一鞍過光陰。原先見她還不甚放在心上,自見了……自見了羅縣令大人後,便存
這份心了。可是羅大人……師父還說,如今她是花魁娘娘,正是時機。隻怕改日
人老珠黃,再設後路,來不及了。”
    “那麽,銀仙姑娘,我再問你,象李璉公子這樣有錢有勢的主兒要贖她,她
為何執意不允呢?聽說李公子年輕俊美,人物又風流。這其中緣故,你可知一二?”
    “這個……回狄老爺,奴才心中也疑惑。眾姐妹們也議論起,都覺不解。我
們也不知道師父與李公子在哪裏廝會,師父從未去過李公子下榻的紅閣子,倒是
紅榴、牡丹、白蘭一班姐妹去過幾回。——奴才實不明白師父與李公子間的關係
是如何一回事。隻聽說李公子死的那一天,曾去過師父宅邸,也隻說了幾句話,
便分了手。不知怎麽就自殺了。奴才一次膽大也問過師父,被師父厲聲嗬責,叫
我莫問閑事。師父以前可不是這樣,羅大人與她的一言一語師父都有聲有色地描
繪出來,常惹得姐妹們捧腹大笑。”
    狄公撚著大黑胡須,滿意地點著頭。
    “銀仙姑娘,聽馬榮說你認識一個叫淩仙姑的,教授你唱曲子。那淩仙姑聽
說當年也是一個風流行首。”
    “回狄老爺,是的。——奴才真不知馬榮哥會如此嘴快,如走水的槽兒,叫
眾姐妹們聽去了,也都去求教,我的曲子便沒人聽了。”
    狄公道:“這個你休要擔慮,本官與你守密。本官想找這位淩仙姑聊聊,你
相幫找個見麵的地方。”
    “回狄老爺,淩仙姑已病入膏盲,一陣陣咯血,這幾日正不肯見人哩。”
    馬榮幫襯道:“銀仙小姐行行好。老爺少間便要親去找她,你須為老爺領個
路。見了淩仙姑時,從中撮合幾句。”
    狄公稱是,即命馬榮去傳陶德,要他在白鶴樓等候,會齊了一並去見淩仙姑。
    藏春閣,白鶴樓一街之隔,須臾馬榮回來,說已傳話陶德。又問此刻先去哪
裏。
    狄公道:“去龜齡堂找溫文元。往北行幾條街即是,正是順路。”
    龜齡堂開在兩條大街的轉角處,頗占地利。又兼營金銀首飾,珍珠玩好,生
意兀自不錯。
    狄公、馬榮走進店堂,果然古色古香,琳琅滿目。馬榮遞過大紅名帖。夥計
見是官府來人,不敢怠慢,即奔上前樓去請示。
    溫文元聽說是狄縣令來訪,忙不迭下樓來,長揖稽首,口稱“怠慢”。迎狄
公、馬榮前廳坐定,親自捧茶。
    “溫先生,貴號生意不錯。”狄公冷冷道。
    溫文元恭敬答曰:“覆老爺,托趙公菩薩福,昔時還賺動些個銀子,如今年
景蕭疏,買賣不濟。”
    “那幅王大令的草字帖能賺多少銀子?”狄公問。
    “那個姓黃的牙人,端的精乖,還未談妥作格哩。今夜還需磨菇。”
    “昨夜黃牙人真的沒來?”
    “覆老爺,沒來。小民空候了一宵。”
    “溫先生再沒出去店鋪勾當?”
    “沒有。”
    “有人見你去了藏春閣,箠掠一妓女。可有這事?”狄公雙眼緊緊盯著溫文
元。
     (箠:讀‘棰’,同‘棰’義,鞭子,鞭打。 )
    溫文元暗吃一驚:“這個……這個又算得是什麽事?行院陋物,至輕至賤,
那小娼婦嘴強,不識禮數,教治一下也為她好。不知什麽大頭麵致老爺動問。”
    “且不說那女子花柳賤質,如何可罰。你欺瞞官府,公堂上當本縣的麵,虛
供搪塞,該打多少板子?”
    馬榮搶道:“五十板還是輕斷。”
    “溫文元乃知來者不善,須下軟功。急忙跪在地上連連叩頭,口稱“知罪。”
    狄公冷笑道:“五十板子你就嚇成這個樣子,倘有殺人的罪名,不知該如何
醜態了。”
    溫文元猛地心驚:“什麽?我殺人?老爺切莫戲言。”
    “溫先生,今日正有人告到官署,道你殺了李璉哩。。
    “我殺了李璉?!”溫文元紫漲麵皮如豬肝,大汗從額角沁出,頓時氣喘咻
咻。
    “狄老爺替小民作主,這李公子紅閣子裏自殺,有口皆碑,豈可乎白誣我溫
某人殺的。”
    “有人親見你與李璉在江邊碼頭晤麵,兩下爭執,殺氣洶洶。李璉正是被你
逼死,這點溫先生如何抵賴?”
    馬榮道:“溫先生還裝聾作啞?就在碼頭邊的那株大樹下。”
    溫文元急辯:“我們誰也沒……”他縮下了後麵的話,拚命鎮定自己。
    狄公厲色道:“溫先生還是老實回話,你是怎樣脅逼李璉的?他遭橫死,你
難脫幹係。”
    溫文元抬頭望了望狄公、馬榮,哭喪著臉道:“這事你們既已知虛實,我豈
敢再有隱瞞。——小民當時是勸李璉休幹傻事。”
    馬榮催道:“休要吞吞吐吐,再有隱遮,明日拉到公堂上動板子,叫苦晚了。
這會子全嘔吐出來,狄老爺寬厚,或可與你回護。”
    溫文元也嚇懵懂,乃吐道:“我與李璉說,你若真把馮裏長的女兒弄到手,
馮裏長定不輕饒。”說罷又鉗了口,不再吐聲。
    狄公憬悟:“李璉垂涎馮玉環小姐。”——原原本本你說下去。本縣親來宅
上造訪,原是想私下聽聽你的辯訴。先生倘還不念本縣曲意回護,一片婆心,恐
隻得拘去公堂上嚴審了。”
    溫文元叩頭流涕道:“謝狄老爺大恩。小民不敢再半點欺瞞。——李公子自
那夜撞船見了玉環小姐,如勾去了魂魄一般,做事沒入腳處。一心一意要弄她到
手,央我幫忙。我道,玉環小姐,名門閨閣,守身如玉,不比那等煙花女子。且
馮裏長有權有勢,儼是樂苑天子,豈可造次?這事恐無指望,勸他死心。”
    狄公見話入港,盤算又道:“你忌恨馮裏長已非一日,李璉這妄念正中你心
懷,豈肯輕易放過?恐怕動箴是假,火上潑油是真。”
    溫文元聽此言不覺一震,乃知狄公果然厲害,早已窺得他心中動態。
    “小民忌恨馮裏長也是真。小民見李公子如此情景,便欲借他一把欲火,燒
得馮裏長一敗塗地。但使玉環小姐出乖露醜,貽笑大方,馮裏長權勢不攻自破,
樂苑裏再無麵目見人。——退一萬步,事敗發露,又可歸咎於李公子一人,自已
早抽身脫逸,不留痕跡。”
    溫文元說著又乜斜烏珠看了狄公一眼。狄公雙目緊閉,不露聲色。
    “心中如此盤算,小民拿了章程,便對李公子道,我有一妙計,可叫玉環小
姐就範。要李公子當日午後到會下細議。”
    狄公乃慢慢點頭。——溫文元齷齪心腸果然洞若觀火。
    “李公子匆匆吃了午膳便到了這裏,求我授計。我告他道,二十年前這裏有
一個官紳因青樓風波,飲恨自殺。而當時馮裏長正是那官紳的情場對手。他們為
追逐一個名妓互相爭鬥,故爾一時傳聞正是馮裏長親手殺了那官紳。——本來官

紳之死十分可疑,這風聲一起,人人都信。就在官紳紅閣子自殺那天,我親見馮
裏長鬼鬼祟祟進去永樂客店。
    “這事傳了若許多年,馮玉環小姐已有所聞,心中也半信半疑。我囑李公子,
見了玉環小姐就說他手中掌握著馮裏長當年紅閣子殺人的真憑實據。馮玉環是孝
女,對此件事最敏感,豈會漠然處之。倘馮玉環有意求見,則大事可圖,不愁那
雛雞不乖乖就縛。此事得手也不怕馮玉環出麵告他,投鼠忌器,有損於馮裏長聲
譽之事,馮玉環決不肯幹。”
    溫文元拭了一把鼻涕,哀聲道:“小民糊塗油蒙了心,設計害人,罪愆深重。
隻求狄老爺寬處。兩個圈套做定便分手了,這以後之事小民委實不知。——不知
李璉是否再見了馮玉環依計行事,也不知馮玉環是否上當投了李公子陷阱。李公
子幾日後就死了,說是紅閣子裏自殺的。不過,我真看見馮裏長那夜也去了永樂
客店,正在紅閣子後轉悠哩。這事恐有蹊蹺。小民所述,句句是實,隨狄老爺查
訪,但有半點虛言,甘受重罰。”說罷又跪倒搗蒜般連連磕響頭。
    (愆:讀‘千’,過錯,罪過。 )
    狄公站立留話:“自今日你便是有罪之人,靜候官署傳訊發落。你適才一番
話,還待—一驗證。沒有本縣允許,不得擅離這龜齡堂一步。不過,生意可以照
做。”
    溫文元一再叩謝,垂涕道:“小民再啟歹念滅門絕戶,逢天火燒。”
     
 
    第十二章
    出了龜齡堂,狄公長歎一聲:“馬榮,早是你那蝦蟹朋友眼尖,不然,這迷
霧待兒時廓清?”
    馬榮道:“老爺全信了適才瘟豬的一番話。”
    李璉垂涎馮玉環,溫文元順水推船設毒計,至少可信。——我因而也知道了
為何馮岱年如此急急地要將女兒許與賈秀才,正是未雨綢繆。——他早已悟察其
中消息。”
    “李璉果真依溫文元之計行事了?”馬榮又問。
    狄公點點頭,目光沉毅:“是的。正因為此,馮岱年盛怒之下將李璉殺了。
又偽設現場,造成李璉自殺疑象。二十年前他正是同樣手段殺了陶匡時。”
    馬榮臉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
    狄公釋道:“殺李璉的必是馮岱年無疑。既有作案起因,又有作案機會。除
此之外,他還有一套二十年前的行之有效的手法。大凡罪犯一計得手。視為秘篆,
如醫家驗方一般,往往反複套用。——馮岱年與我印象甚佳,但此案再找不到第
二個可疑人物。一具勘實,便須繩之以法。”
    “老爺,殺死李璉、陶匡時的果真是馮裏長,那麽秋月之死,又如何解釋呢?”
     狄公沉吟半晌:“一時也無法查明馮岱年與秋月一案的關係。但我總有這麽
一種想法,紅閣子裏發生的三起殺人案是聯貫一氣的。秋月之死必定與前兩案有
瓜連,也即是說與馮岱年也有幹係。隻是目下尚未尋著證驗。”
    馬榮道:“恰才我見溫文元說話時,屢屢猶豫,有時翻白眼轉思。他明白了
我們隻是虛聲嚇唬後,頗後悔輕易吐出那一番話來,故爾後麵許多要緊的話又縮
回腸子裏去了。老爺,我們對這瘟豬,還須好好壓榨,才有油水。”
    兩人說話已到白鶴樓,會合了陶德一齊來藏春閣見銀仙。
    銀仙已在藏春閣門口等候。她見狄公三人來了,小聲道:“我已雇轎將淩仙
姑接來這裏,正在軒廳等候哩。此刻院裏無人,你們可以安心說話。”
    狄公、馬榮、陶德隨銀仙一同進去軒廳。——軒廳十分幽暗,門窗都關合了。
隻見一角的桌椅邊弓腰坐著個老嫗,體瘦如柴,形同鬼質。身穿一件褪了色的瓦
藍布裙,花白的頭發稍稍梳平,抹了油。
    老嫗聽得有人聲進來,忙抬起了頭。一對瞎眼對著門口。——臉上的麻花已
損壞了她的全部容貌,又因癆病日深,兩頰反透出一二絲胭脂紅來。
    “是銀仙嗎?”淩仙姑開口了。
    銀仙附耳上前道:“淩仙姑,縣令狄老爺來看你了。”
    淩仙姑剛要起身行禮,狄公阻止道:“淩仙姑,自穩便,隻是隨意聊聊,不
必拘禮。”
    “老奴婢聽狄老爺吩咐。”淩仙姑吐音猶如鴛囀燕語,圓潤悅耳。狄公不覺
大驚。
    “淩仙姑當年藝名叫什麽?”狄公開言便問。
    “叫碧玉。年輕時隻因曲兒唱得好聽,受人仰慕。十九歲上染了時疫,險些
喪命。”
    “當時這樂苑的花魁娘子翡翠你可認識?”

    “認得。——可憐如花似玉的人兒,比我晚染上時疫,竟死得最早。”淩仙
姑由於感傷,聲音有些異象。
    狄公又問:“淩仙姑可知道當時翡翠正走紅時,都有誰人熱戀追求,搶著要
出巨金與她贖身?”
    “老爺問這事,幸還記得清爽。當時追逐翡翠小姐的很多,不僅這樂苑裏的,
還有金華的,杭州的,甚而京師來的,一時也記不全了。”淩仙姑聲調淒涼.
    “淩仙姑可還記得這樂苑裏的?”
    “這樂苑裏亦有兩人,最有名聲。一個叫馮岱年,一個叫陶匡時。記得陶匡
時與翡翠兩個相繼謝世。”
    “當時可有一個叫溫文元的古董商人也追著翡翠。”
    “老爺說的是溫掌櫃吧?我也認得。這個人心思狠毒,專一仇視女子。他也
贈給翡翠許多值錢的首飾,但翡翠從不屑理他。這溫掌櫃如今還在麽?多少年以
前的事了。聽說他早去了京師。”
    一群姑娘哼著曲子從窗外嬉笑喧嚷而過。淩仙姑不禁一陣癡呆,嘴角翕動了
幾下。
    (翕:讀‘西’,閉合,收攏。 )
    狄公又問:“聽說那翡翠最中意的便是馮岱年。當時隻有二十四歲,風流倜
儻。——這話可是實?”
    “馮岱年固是個美少年,又忠直老誠。但我記得陶匡時也同樣溫柔憨厚,風
度翩翩。翡翠也十分鍾情於他,盡管他已有了妻室兒子。”
    狄公笑:“說是馮岱年更得翡翠寵愛,陶匡時一氣之下自尋輕生。——淩仙
姑可曾聽得這傳聞。”
    淩仙姑仰頭回憶了半晌,未置是否。末了又緩緩說道:
    “不錯。那個陶匡時對翡翠可謂是一往情深,或許正是為了翡翠才自尋短見
的。”
    忽而她聽到陶德的喘氣之聲,有些驚慌:“老爺身邊還有何人?聽他這喘氣,
便知是個曉得內情的。”
    狄公暗驚。陶德嚇得用手帕捂住了嘴。不敢再出聲。
    突然淩仙姑一陣劇烈咳嗽,湧出大口大口的鮮血來。銀仙忙上前用手帕接了,
又不停拭揩。
    淩仙姑笑道:“沒事,沒事,三日兩日吐一點,反覺清爽。老爺,剛才說什
麽來了?”
    狄公心中不忍,猶豫半晌又問:“有人說陶匡時並非自殺,而是吃馮岱年殺
死的。”
    淩仙姑慢慢搖了搖頭,苦笑一聲說道:“這是惡意誣毀。陶匡時、馮岱年丱
角之交,禮義相投,決不會為一女子傷了和氣,更不可能蓄念殺人。老爺千萬莫
信那不實之言。據老奴婢聽得,他兩個或有過君子之盟,讓翡翠自己作主裁選。
一旦選中一個,另一個須有君子之盛德,為他們祝賀。”
    (丱:讀‘貫’,古代兒童束的上翹的兩隻角辮。 )
    “那麽,翡翠最後選中了誰?”狄公心忖問到了最後關頭。
    淩仙姑長籲了一口氣,搖了搖頭:“據說翡翠並沒在他兩個之間裁決。”
    狄公、馬榮麵麵相覷。陶德則張大了嘴,不敢出一聲大氣。
    淩仙姑臉上閃過一陣抽搐,艱難地哮喘,幹癟的額頭沁出密點點的汗珠。銀
仙忙上前扶定,不使墜倒。
    狄公道:“勞動淩仙姑,本官這就叫一頂涼轎送你回家。”
    淩仙姑笑了:“多謝狄老爺。——這許多往事,不堪回首。沒人問起,憋悶
得慌。今日老奴婢反覺舒鬯十分。”
    (鬯:讀‘暢’,義同‘暢’。 )
    淩仙姑坐轎去了。陶德拱手道:“狄老爺,小民今日聽了這淩仙姑一席話,
幾如曆劫度世,七情顛翻,五內惶亂。容小民回去細細回想,或有頭緒。”
    狄公送走陶德,對馬榮道:“你且留在這裏照應銀仙,我還要會會一人。半
個時辰後便可回去紅閣子。”
    馬榮心中大喜。又有疑惑。不知狄公是有心成全他兩個,抑還是一時大意,
尚未覺察他的隱私。
     
 
  第十三章
    馬榮與銀仙又溫存了半日,骨鬆筋癢,神蕩魂醉自不必說。心中漸漸萌起一
念。遂推開銀仙,叫她自留香房。馬榮出來找到了藏春閣院主,拉著她住行會去
找證人。
    院主驚問:“不知貴相公有何事,如此牽扯。”
    馬榮道:“實與你說了吧。我要將銀仙姑娘贖身出來,這價目由你開了。—
—這就去行會中找個作保畫押的。”
    院主沒指望這個粗鹵的軍官竟要贖去她心愛的一株搖錢樹。遂道:“你知銀
仙的價目麽?嚇殺你。”
    馬榮不答,兩個一徑到了行會。馬榮從腰間摸出衙門的符信,傳來一個年老
的行董作仲裁。
    院主道:“銀仙能歌善舞,人物足色,又擅唱曲,每日進項五十、一百。且
買來時才十四歲,五年吃養,衣裳首飾,花去無數。如今少說也要二千兩銀子,
你出得起?”
    馬榮冷笑道:“我這裏有兩錠黃金,合二十兩,折銀子多少你們自己算去,
隻要贖了銀他便成。”
    行董見馬榮是個衙門裏的軍官,不敢怠慢,更不敢放刁抬價。使裁判道:
“二十兩黃金作二千兩紋銀劃平,銀仙在院五年雖有吃用教養,但已為藏春閣賺
口不少錢很。故爾行會判決,準許二十兩黃金贖出銀仙。——行院依例退出十兩
紋銀與銀仙齎禮送行,為程儀之敬,不得有違。”
    行董判決,院主不敢違抗,又喜訛得兩錠黃金。乃備辦酒水撰果,點香燭立
脫籍執照,又押花簽。馬榮當即與行董、院主吃了定約酒,換出戶牒執照收過。
暫將銀仙留藏春閣中,教且瞞過幾日,等他安排定妥,再來接人。
    馬榮出了藏春閣,心中十分舒暢。——一個人豈能一輩子打光棍。天下還有
什麽女子再比銀仙更好。又是同鄉同裏,言語投機。又是吹彈歌舞,色色精絕。
狄公給他的薪俸足夠開銷。——走著走著見著一爿酒店,便進去擬吃兩盅。
    店堂裏幾張小酒桌早坐滿了人,隻有隅角暗黑裏尚有一幅空座頭。旁邊一個
後生,愁眉不展,正憂鬱低頭,呆呆發愣。
    馬榮趕緊擠身過去,自把衣袖拂了座位,正要坐下,見那後生抬頭,卻是賈
玉波。
    “原來是賈秀才。獨個在此喝門心酒,卻是何故,我來陪你喝兩盅吧。”說
著一屁股坐下。。
    賈玉波沮喪道:“這是最後一壺了。手裏幾個銅錢全在這裏。馮先生答應給
的錢還未到手。”
    “嘿,這又能化去幾個錢?天下哪有喝酒喝窮的。今日我惠帳了。咄,酒博
士,來一大壺竹林春,上品的。”
    酒博士送酒上桌,將馬榮、賈玉波酒盅都斟滿了。馬榮咪了一口,大聲叫香。
賈玉波還是憂心忡忡,不發一言。
    “賈秀才過幾日便是馮裏長的乘龍快婿,一文不化,坐享其成。偌大一個家
私,全是你的。還緣何緊鎖雙眉,長籲短歎的,作此苦相?”
    賈玉波神色悒怏,歎了口氣道;“馬榮哥,你不知小生處境,十分尷尬哩。”
    馬榮呷了一大口酒:“有何尷尬,說來聽聽。難念的經,逢人多念念,也念
通了。憋在肚內鬱結成塊,要生病的。”
    賈玉波轉腸一過乃道:“都是溫文元這瘟豬,從中作梗。”
    “莫非這瘟豬也使你促狹,頭裏還百般……”
    賈玉波搖了搖頭,仰脖灌下一大口酒,歎道:“且說煩惱還是李公子挑啟。
如今李公子已作古,我說出來似也不甚要緊了。自我在恒豐莊輸了錢,李璉就來
找我,為我設計弄錢的招兒。一日又約會了瘟豬,他兩個暗裏策劃二個汙毀馮先
生的陰謀,企圖將馮先生弄得身敗名裂,進而由溫文元取而代之。他們要我騙取
馮先生的好感,馮先生最賞愛斯文,見到年輕詩人都百般延攬。我不是這裏樂苑
中人,故容易得一到馮先生的賞識。一旦熟悉,叫我設法監伺馮先生言行,又要
我將一口小木盒偷偷藏到馮先生家中。”
    馬榮罵道:“這兩個卑鄙可憎的鬼域人物!你真是這麽做了?”
    “馬榮哥休要插嘴。此時我心裏一團亂麻,治理不清,讓我慢慢說完,你再
理會。”
    馬榮嗯了一聲,隻顧渴酒。
    “李璉又叫我試著去向馮先生借一筆錢,說是要去杭州鄉試,丟了盤纏。待
放榜中舉再行償還——我想上麵兩事不敢遽然答應,我還不知馮先生是何等樣人
物,豈可貿然去幹陷害他的勾當。這借錢的事不妨一試,正可解厄。
    “我見到馮先生時,十分款待。馮先生為人忠厚,仗義救難,慷慨解囊,小
生很是敬佩。他當即答應借我一百兩銀子,助我赴考盤資,另贈十兩銀子,算是
一時救急。又邀我去府上談論詩賦文章,古賢得失。那一日我在馮府花園裏見到
馮玉環小姐,十分俊俏。又見到陶先生,更是少年老成,腹有經綸。——陶先生
讀書雖多在經史,但對詩賦文章十分精熟,尤歎賞建安、黃初詩格,說詩至三曹
七子為一大變。又稱我的詩賦有子建風味,隻是俊逸典雅稍欠,小生十分仰服……”
    賈玉波乜眼望了馬榮一眼,唉了一聲氣,談這詩賦作甚,心中也覺好笑。
    馬榮笑道:“賈秀才三句不離本行,遇著我這等粗人,也理論詩賦文章,是
看得重我了。我自分也不是有理說不清的人。哈哈。——且說李公子,瘟豬兩個
又如何勾當?”
    “那日回去見了溫文元,我便如實相告。我說馮先生文質彬彬,忠厚君子,
豈可平白誣害他的清聲。溫文元大怒,罵我狗骨頭,不中抬舉,又斷言我沒造化,
一世困窮,再沒出頭日子。他說李公子已改變主意,不擬再用我充當對付馮先生
的小卒。——小生正求之不得。”
    馬榮滿意地點了點頭:“溫文元再沒設計什麽陰謀?”
    “溫文元見我迂執,也隻得作罷。我有了馮先生給的十兩銀子,卻在青樓紅
粉隊裏覓得了一個知音,正是風塵中的傑出人物。”
    “也是個會吟詩作賦,有子建風味的?”馬榮笑問。
    賈玉波笑得吐出一口酒來:“謝天謝地。隻是個溫順柔媚的姑娘,兩情廝投
而已。其實,鬥大的字不識一簍哩。——小生想來。詩人切不可再娶個愛吟詩的
女子為妻,夫婦兩個一齊春花春鳥,秋風秋月起來,茶飯也沒人烹了,豈不餓殺。”
    馬榮眼紅道:“如此說來,賈秀才不僅要娶馮玉環小姐為妻,還需納個小妾

哩。恁的有此豔福,前世修的。”
    賈玉波已有三分酒意,搖手道:“吐與你馬榮哥聽了也無妨。——那姑娘比
玉環小姐還勝幾分哩。有朝一日我有了錢就贖出那姑娘來,一同逃離故裏。使其
奉箕帚之末,我做詩時也有個很墨添香的。——玉環小姐自有主兒,不必我賈某
人獨個消受。陶先生內裏十分愛慕玉環小姐,隻是不敢顯露圭角。陶先生有許多
顧忌哩。”
    馬榮沒想到賈玉波肚中有此算盤,更沒料到陶德暗中竟廝戀著玉環小姐。—
—這時見賈玉波已扒在酒桌上呼呼瞌睡,不由疑雲滿肚地走出酒店。
     
 
    第十四章
    馮岱年不意料狄公突然來訪,忙不迭搶出衙廳來迎駕。
    “狄老爺,李公子、秋月兩案有何進展?”馮岱年照例先說公務。
    狄公平靜道:“已弄清了糾葛糾紛許多情節,此刻我想與馮相公還有令媛玉
環小姐作一番探討。”
    馮岱年沒提防狄公來意,口中答應,心裏不兔有些尷尬。
    “我們這就去頭裏狄老爺與陶先生說話的小亭如何?”
    “隻怕有人偷聽。”狄公的話不知是頑笑還是指責。
    馮岱年臉上一搭兒紅一搭兒青,不敢仰頭。
    狄公笑道:“那小亭甚好,馮相公去叫令媛來吧。”
    須臾,馮玉環窈窕的身姿跳躍進了小亭,一陣風一般。如雀兒登枝,十分自
在。
    小亭裏圓石桌邊正好有三個石鼓,三人坐了。仆役獻茶,又擺列了幾味鮮果。
    馮岱年慚色滿麵,揖道.“小女早間亭外偷聽老爺與陶先生說話,又冒犯衝
撞,罪該萬死。”
    玉環道。“是我想著來的,不幹爹爹事。”
    狄公笑道:“也是孝女行為,馮相公不必過責。古時還有個緹縈姑娘,親上
朝廷為父代罪哩。”
    (緹:讀‘題’ 釋)
    馮岱年一聽,心涼半截。狄公此話再非頑笑,而是明白指我犯罪了。
    “謝狄老爺明示,卑職曉得。”
    狄公慢慢撚著頷下的大黑胡子,開口道:“據雲,李璉那夜撞船後,見了玉
環小姐頓生愛慕之心。事後傳信於她,約去紅閣子晤麵。倘不從,便將二十年前
馮相公殺人的真憑實據公諸於世。——那天夜裏李璉便突然死了,偏巧有人在紅
閣子後見到了你馮相公。不知這段說話可是屬實?”
    馮岱年一聽,混身顫索,臉如死灰。牙齒咬著嘴唇,再吐不出一句話來。
    玉環半邊見了,心中不忍。肚中略略轉思,應道:“回狄老爺,這話不假。
爹爹,紙包不住火,這殺人血案豈可一再遮瞞?小女早感不祥,這事總領吐出為
妙。”
    馮岱年猛吃一驚,惘然望著玉環,一臉陰霾。
    (霾:讀‘埋’。 )
    玉環並不著父親麵色,有條不紊地吐道:“狄老爺今日追問到舍下,這事料
無隱瞞。且聽小女子從容說來,再行裁斷。且說那夜撞船時,我一時驚嚇,慌慌
張張跑到船頭。正遇那個名叫李璉的無賴過來我船上賠禮。這時半夜三更,兩船
不及舉火。唯李璉手中擎著一盞燈籠。他將燈籠在我臉上來回照過,心中動了歹
念,等賠了銀子後,便過來扯手踩腳,輕薄無禮。——我羞憤之極,一時不便怒
斥,便轉身回進內艙。關合了窗扉,堵死了艙門。——回到家中也沒將此事稟告,
以免父親動怒。再說當時隻以為輕薄公子,一時醉中胡行,便不再計較。
    “果然那個無賴捎了信來,大意正如適才狄老爺所說。挾嫌脅逼,迫我就範。
——狄老爺或許也知道,二十年前有一件人命官司牽涉到父親清譽,一時也辯白
不清。李璉既雲他握有那官司的真憑實據,小女子便大膽赴約,意圖弄清那事真
相,好讓父親從流言苦痛中擺脫出來。
    “那夜我獨個悄悄去了紅閣子。是從桃花客店後麵轉折進去的。李璉正在桌
邊書寫什麽,桌上還堆著一劄劄票據信函。他見我進了紅閣子,兩眼便放出邪火
來。我開口便問那真憑實據何在,欲求過目。叵耐那賊囚不但不回答我的問話,
卻猛撲過來摟抱住我動手腳。我亟力反抗,呼喚求救。他還涎皮嬉笑,纏住不放。
    “這時我見一劄票據下露出一柄匕首的銅柄,便佯作無力,倒伏在桌邊。李
璉那賊獰笑過來便解我裙衫。我猛地奪過那匕首,叱道‘再敢胡來,我認得你李
公子,匕首不認得你李公子。’李璉狂笑不已,自恃男子力大,猶死纏不放,胡
亂撕扯。我情急心橫,手起刀落,狠命一戳,隻聽得‘卟咚’一聲,他仰八叉倒
地。再上前細看,那無賴已紫血滴瀝,眼珠翻白,隻有出的氣,再沒入的氣了。
    “小女子頓時嚇得沒了主張。發瘋般跑了回家,向父親求助。——老爺,這
便是小女子當夜紅閣子所做的事。李璉正是小女手刃,決不隱瞞,甘受刑法處斷。
——以後的情節聽我爹爹詳細說來。”說罷朝馮岱年咧嘴一笑。
    狄公聽完這一番話,如釋重負。——原來李璉的死因竟是這樣。
    馮岱年見狄公臉上秋霜化去,眼光慈和,心中一塊大石落地。隨即呷了一口
茶,清了清嗓眼,接道:
    “狄老爺,一個弱女子在遭罹強暴時,動手反抗甚而持刃殺人也是合法的,
理應受到官府旌表。我聽了小女那一番殺人情節,心中震蕩不已。一來生怕女兒
名譽有汙,二來更怕紅閣子中死人又牽扯到二十年前陶匡時的迷霧中。當時一念
糊塗,便做了一樁大錯事。如今想來也是膽戰心驚,如坐針氈的。這偌大罪恣尤
望狄老爺秉公處罰,決無怨言。”
    狄公問:“不知馮相公當時如何舉動?”
    “我聞訊趕到紅閣子,遵小女囑咐也是從套話客店後門走的。果然李公子躺
在紅閣子外廳的長桌邊.一摸脈息,早已氣絕。幸好流血無多,隻染浸了他自己
的衣袍。——我當對靈機一動,便將李公子屍身拖入臥房.又擦匕首塞如他自己
右手。再挪移桌上票據信劄一並講臥房。又見窗槅關合甚緊,處處可視作自殺現
場。然後鎖了房門,從露台悄然離去。”
    狄公警覺,忍不住插言:“臥房的房門既是你鎖上的,那鑰匙又是如何插在
房門裏的鎖孔裏?”
    馮岱年漲紅的臉上漾開一絲得意的微笑。
    “當然我大膽將鑰匙帶走,自有心計。果然當夜永樂客店使有人來報官,道
李公子死在紅閣子裏,要我立即趕赴現場處置。我知道羅縣令此刻正在樂苑裏尋
歡,何不拽他去唱個主角,從中正可便宜行事。
    “羅縣令與我帶了十來個公人一起趕到紅閣子時,見臥房門緊閉,便命撞門。
門撞開時一個個驚惶失措,都湧上去李公子屍身前看究竟,我便摸出鑰匙偷偷插
在鎖孔裏。——羅縣令很快發現了李公子手中的匕首,鎖孔裏的鑰匙,緊閉的窗
槅。第二日問審,秋月又道出拒絕李公子贖身一事。羅縣令便當堂判定自殺。—
—這詳末關節大抵如此。我不僅瀆職,還故意褻汙王法,戲弄官府。伏求狄老爺
嚴處。”
    “馮相公偽造自殺假象,怎忘了將李璉桌前那張紙片藏匿。”狄公終於找到
一個漏洞,施展自己的智力。他不得不為馮岱年的本領暗中喝采。
    馮岱年道:“那枚紙片畫的是個滿月,正應了秋月之名,又寫了‘托心秋月’
字樣,何須藏匿?”
    “不!李璉從未將秋月放在心上,倒是秋月自作多情,廣為吹噓,故羅縣令
有此誤斷。依本官判來那兩個圓圈則是玉環之意。——畫滿月隻需一個圓圈,大
圈裏又套了小圈,正是玉環之象。‘托心秋月’則是拜月祈禱,遂其心願之意,
並不指秋月這人。”
    馮岱年暗吃一驚:“狄老爺果然好智慧,真不知羅縣令當時怎的胡亂便想到
秋月來。這秋月也當羅縣令麵一口應承,還得意洋洋說李公子壓根兒沒在她眼裏。”
    狄公捋須微笑,這內裏委曲他十分清楚。羅縣令恐也正是見了秋月如此一番
情景才嚇怕了,連夜逃回金華的。
    小亭外萬籟俱寂,幽馨一派。幾片斑斕的彩蝶在夾竹桃花上飛來飛去,隻不
停腳。稍遠處的池麵上,菱荇牽風,白蓮搖閃,猶如畫中。
     亭中三人一時沉默不語,肚裏各自波譎雲詭。
    (荇:讀‘杏’,一種水生植物。譎:讀‘絕’,詭詐,怪異——華生工作
室注)。
    狄公微笑打破僵局:“馮相公,如此說來,李璉死之謎已揭開。不過,李璉
脖頸上的青紫腫痕,又如何解釋?”
    馮岱年道:“這個我們並沒留意,或是李公子身內毒氣鬱發所致,並非外力
致傷。——卑職父女罪過,謹候狄老爺依律裁斷。”
    狄公笑道;“要依律裁判,還需弄清二十年千紅閣子那宗案子的真相。——
不知馮相公與當年陶匡時的橫死有否關聯?”
    馮岱年情急:“狄老爺,陶匡時先生的死,與卑職實無涉。外間因是謠諑紛
起,謂我妒情殺人,盡是惡意誹謗。陶匡時先生是我當年的執友,又是丱角之交。
我豈為區區一女子殺害朋友,以身試法,貽笑大方之家。
    (諑:讀‘灼’,造謠,讒謗。丱:讀‘貫’,丱角之交,指從孩童時就在
一起的朋友。 )
   “其時我才二十四歲,新任樂苑裏長。愛慕翡翠小姐,正擬出金贖她為妻。陶
匡時也暗中愛上了翡翠,當時他二十九歲,已經娶妻生子,隻是婚姻不美滿。盡
管如此,我們照舊友誼深篤,並未翻目。——然而翡翠小姐卻一味拖延,又不願
明言究竟,似是別有意圖。
   “狄老爺,溫文元當時也追逐著翡翠,他追逐翡翠因為是虛飾麵子,登上上流
社會,以得花魁娘娘寵舉為梯階。溫文元重金收買了翡翠的貼身丫環,窺伺動向。
——一日那貼身丫環偷偷告訴溫文元,翡翠已有身孕。溫文元疑心翡翠已屬意於
我,便去陶匡時麵前挑唆,與我翻目。陶匡時確是動了肝火,與我大吵一場。經
我百般解釋,總算信了我的辯白。我們這才明自翡翠之所以一味拖延我兩個正是
因她已另有情人,十分隱蔽。我約他一同去找翡翠,要翡翠吐出那情人的名字。
陶匡時正火氣頭上,拂袖而去。
   “第二日溫文元急匆匆來找我,報道他親見有人在紅閣子裏與翡翠幽會。並說
陶匡時得信後已趕去永樂客店問罪。我疑心是溫文元放白鴿,生怕陶匡時落陷阱,
跟腳便也趕到紅閣子。從露台外往外廳一看,陶匡時已被人殺死,一柄匕首深深

插人他的脖根。

   “我正進退兩難,躊躇不安時,忽聽得有腳步聲響。便匆匆逃離現場,轉花園
酒樓繞了大半個圈子經桃花客店跑回家來。
    “喘息未定,衙丁來報紅閣子有人自殺。縣令傳我立即趕去永樂客廳勘查。
——原來我走之後,客店的仆役便發現了紅閣子中死屍,申報官署。
    “我又憂心忡忡趕到紅閣子,縣令與衙丁已擠作一堆。陶匡時屍身卻躺在裏
間臥房的地上,手中還緊緊捏著那把原先刺入他脖頸裏的匕首。縣令還告訴我,
他們懂門進來時,見房門鑰匙在地毯上。窗槁雖開著,但木柵緊窄,外人是無法
潛入此臥房的。——仵作驗屍畢,縣令使裁斷陶匡時自殺身亡。
    “我當時疑雲驟升,我親眼目睹陶匡時死在紅閣子外廳,如何一會功夫屍首
被人挪移進入臥房。匕首也由頸脖根移到了陶先生自己手裏。——縣令傳永樂客
店掌櫃問話,因知翡翠與他關係,又傳翡翠問話,翡翠竟稱陶先生幾次三番欲為
她贖身,她執意未允,羞憤之餘,乃致輕生。
    “這事沒一個月,樂苑便傳時疫。天花麻豆蔓延,病屍山積,一片恐怖。翡
翠也染時疫身亡,被火焚,埋了灰骨。時疫過後,樂苑蕭條冷落,大非昔比。金
華縣令也兩易其人,這事也不了了之。但是我心中卻是一塊疙瘩,凝結不化。每
每念及好友橫死,凶手逍遙法外,便不甘心。然而一旦認真申訴,自己則首當其
衝,卷入漩渦,不得洗刷。這對偏偏溫文元又大放流言,道是陶匡時死得蹊蹺,
又說陶匡時死的那日見我進去過永樂客店。——樂苑舊人都知道我兩個與翡翠關
係,於是我便日處尷尬不利境地。然而溫文元又不敢當麵揭破,公堂執證,隻是
暗裏煽風點火,覬覦裏長之位。
     (覬覦:讀‘濟餘’非分的希望或企圖。 )
    “第二年我娶了妻室,次年又生了玉環,終於將翡翠忘了。同時也盡力周全
陶匡時妻小。——玉環長大後與陶德很是親密,雖差了八九歲,形同兄妹。我也
曾有過兩家聯姻的念頭,正可確認我與陶匡時生前的友誼。但溫文元的謠言很快
傳到陶德耳中,他對我父女的態度有了變化,但又不肯說明原委。有時也見他暗
自歎息落淚,苦痛十分,又不便勸慰,更無法說破。——玉環見陶德如此模樣,
心中也悶悶不樂。我意圖早日與她覓婿,她又看不上眼,足見城府甚深。直至見
了賈玉波秀才才有轉機。我十分高興,趕緊想為他們辦了大事,訂婚的日子已不
遠,這時陶德提出願為他們作大媒。這也清楚向我表明,他無意於娶玉環為妻。”
    馮岱年說完這一番話,如脫胎換骨。目光炯炯,眉宇間愈發秀朗。
    “狄老爺如今也可知道,我移動李公子屍身布置假象,正是受了當年那凶手
的啟迪。”
    狄公沉吟一聲又道:“馮相公的話本縣理當信從。依馮相公的話推衍,這樂
苑中必有一個凶殘十分的惡魔;二十年前手刃陶匡時,昨夜又殺了秋月。那惡魔
又必然與紅閣子有因緣,兩次殺人都選擇了同一地方。”
    “可是,老爺,仵作的驗屍格目則道秋月死於心病猝發,現場似也未找到被
殺的任何驗證。”馮岱年道。
    狄公搖搖頭:“仵作之言固然不無道理,但這兩起案子也太玄妙了。二十年
前是為了花魁娘子的糾葛,今天則直接殺死花魁娘子。——馮相公恐肚中還藏著
秋月的一些秘密,不肯宣露。”
    馮岱年又生驚惶:“狄老爺怎可如此推斷?我唯一不敢宣露的隻是秋月與羅
縣令的一段糾葛。但老爺自己很快就識破了,何需我來贅述。”
    狄公笑道:“便是我識破的,也須說一說才好。馮相公怎的是我肚內的蟲兒,
知道我心事。”
    馮岱年也笑了。心中究竟不敢斷言狄老爺的話是玩笑還是試探。
     
 
    第十五章
    狄公回到紅閣子,馬榮正翹足在露台的石桌上等他。換過衣袍,狄公自沏一
盅新茶,拈起一柄竹扇,說道:“馬榮,適才我在馮府聽了一段有趣的故事。”
便將馮府花園小亭裏與馮岱年父女一局對話細細說了。
    “偵查殺害秋月的凶手必先偵查當年殺害陶匡時的凶手。要勘破二十年前紅
閣子沉案,別無他法,隻能再去求教淩仙姑。她幾乎是唯一的知情人了……馬榮,
咦,我聞到一股奇臭。”
    馬榮吸了吸鼻子:“我早就聞到了,或是這露台外樹叢裏有瘟狗死貓。我們
進屋裏談吧。”
    狄公又問馬榮這半日有何收獲,銀仙姑娘想必十分幫忙。
    馬榮便將小酒店裏賈玉波一番衷腸敘過一遍。末了道:“看來溫文元與李璉
確在這裏策劃過鬥垮馮岱年的陰謀,做過一番圈套。”
    狄公道:“這賈玉波還是個秉性正直的後生,不屑於幹這醃臢勾當,與馮玉
環小姐正還攀配。”
    (醃臢:讀‘啊匝’,不幹淨,肮髒。 )
    馬榮搖頭道:“這玉環小姐端的厲害,竟敢手刃六尺男子。難怪賈秀才有些
怵惕,心中還老大不願入贅馮府哩。”
    狄公忽的浮起疑竇,便問:”馬榮,你與對手短刀格鬥都經曆過,這玉環右
手執匕首如何刺入李璉右側頸根。”
    馬榮細想半日,又比擬動作,乃道:“這刀法固然不中,但兩人扭鬥一團時
什麽古怪變幻都有,不可思議。一刀刺去知他落在哪裏。”
    狄公點點頭:“聽聽你的見解而已。此刻你即去找到你的朋友小蝦大蟹,請
他兩個陪同我們去淩仙姑茅篷。這事千萬謹慎,不可漏泄。凶手恐也在尋覓她,
淩仙姑倘有個差池,這全局便崩敗不可收拾。”
    馬榮答應,站起便要告辭。狄公轉念又道:“你可先去探個確址,回來報與
我知道,我兩個再悄悄走訪。——此事方穩妥萬全。我且在這裏等你,正好思索

許多疑團。”

    馬榮出了永樂客店徑投恒豐莊而 來。——這申牌時分,蝦蟹兩個恐已在賭局
中勾當。
    賭局中人聲鼎沸,喧囂十分。小蝦大蟹果然正在輪盤局上監場。馬榮上前道
了來意,兩人立即即答應。小蝦即去恒豐莊掌辦告了假,交來個小兄弟充數。
    三人出了恒豐莊,西行約三裏。曲折繞過一片墳場,便看見一座碧峰。碧峰
上喬木成林,綠翳如嶂,甚有氣勢。
    大蟹道:“翻過那座山崗,樹木漸少,見是一片荒坡,荒坡下乃是新生鬆林。
淩仙姑的茅篷與我們的木屋正在鬆林中,幾是一道籬笆之隔,十分便近。”
    小蝦引路從一條山溝繞過山崗,很快便到了那片鬆林前。大蟹老不高興,指
責小蝦懶腿不肯爬山。小蝦訕笑一聲正要指路,忽聽得前麵樹枝瑟瑟亂響,一時
間殺出十幾條漢子來,都拿著刀槍劍戟,喝令他們停步。
    馬榮叫聲不好,知道遇了剪徑斷路的。忙挺身而出,徒手搶過一個強人的短
劍,便奮力廝殺。——小蝦大蟹則躲在一株鬆樹後去了。
    馬榮擊倒了兩個強人,自己也氣喘咻咻,力氣不支。不敢棧戀,漸戰漸退。
強人則步步逼近,迅速包抄,企圖將馬榮三人團團圍合。
    “休讓他們跑了。”一個首領發出命令,“兄弟們上前,將他三人剁成泥漿。”
    馬榮見情勢不妙,回頭叫小蝦快逃回樂苑求救。一麵側身過來為小蝦掩護。
——他心裏明自,一旦被這幫賊人包圍,則死無葬身之地。
    大蟹早躲身坐在一株鬆樹下,不敢動彈。小蝦提了提褲帶,上前道:“馬榮
哥累了,權且退下,讓小弟玩一陣。”
    馬榮還未聽明白小蝦言語,小蝦已跳到馬榮前麵幾步,赤手上前先舞弄一番
空手拳。
    賊眾見這麽一匹小公雞上來抵擋,正要發笑,、卻見小蝦“噝”的一聲掣開
了一條飛鏈,五尺長短,銀光閃閃,飛鏈的兩頭各係了一個釉子般大小鐵球。
    馬榮正覺奇怪,小蝦已奮力殺入賊陣。隻見那飛鏈如龍蛇狂舞,閃電霹靂一
般,瞬間已打得五六個賊徒顱腦迸裂,血肉橫飛。——馬榮不覺狂喜。又見那賊
首正被一球擊中脊背,頓時合撲倒地,口嘔鮮血,汩汩有聲。
    其餘賊徒見勢,頓作鳥獸散,一個個奪路而逃。小蝦跳步上前,不緊不慢,
一球接一球,左右開弓。又打中三人,隻見頭殼碎裂,腦漿血汙一片。
    隻剩兩個已逃上對麵山崗密林裏。小蝦也不追趕,收了鏈條、鐵球納入褲帶
後。笑嘻嘻道:“馬榮哥見笑,多時不  、玩,手都生了。”
    馬榮正要上前稱讚,忽聽得背後大蟹聲音:“又打歪兩次,真是不堪教授。
不然,那兩個鳥人怎的輕易逃脫。”
    小蝦慚色滿麵,小聲道:“辜負師父。舞了幾回,便感手澀,究竟功夫太淺。”
    大蟹不屑道:“你看那裏還有一個活的哩,隻打在肩頭上,羞死人。”
    馬榮回頭,果見一個賊人在地上蠕動。忙上前一步踏了喝問:“你們這些鳥
人,竟敢青天白日剪徑,還要壞我等性命。快招,誰指派你們來的?”
    那賊人囁嚅半日,方吐出一句話來:“唉,竟為那姓李的騙了性命去。”說
罷歪倒了頭,再不吱聲。
    馬榮還要再問,見那人顎根血肉模糊一片,牙齒都跌落幾顆,早不動彈了。
摸了摸脈息,已氣窒而死。
    “小蝦賢弟有如此一手絕招,令人眼紅。”馬榮心中十 分羨慕。
    “是我教他的,也太不長進,又打歪兩次。”大蟹不以為然。
    馬榮這才憬悟,原來這兩位好漢有此等功夫。又如此忠誠於馮裏長,樂苑裏
還有誰再敢興亂滋事。——忍不住問大蟹。“大蟹賢弟,這飛鏈鐵球能否教授我
一二?”
    大蟹斜眼笑了一笑,露出輕蔑的神色。
    “不行,馬榮哥身子恁的寬大,軀幹不靈便。玩耍這小球力不從心。小蝦這
般身材最合適,運動起來,自有神力,適才你也看見了。隻是破綻太多,遇著高
手,便要吃虧。”
    馬榮被他說得心癢癢然,不肯罷休。——心想能學得這一招絕技,何等痛快。
從此不需徒手與人格鬥,隻需袖中腰間藏了那勞什子,緩急使用,十分便捷,又
奏奇效。——正還要開口乞求,大蟹指著一株紫杉後的破茅篷道:“那裏便是淩
仙姑的家。我們的小木屋在這邊。”
    馬榮記在肚中,隨大蟹小蝦繞過一片南瓜地來到一座籬笆門。小蝦拔了竹閂,
三人進來,便在一個破石桌邊坐了。小蝦進木屋裏去,衝了一壺大麥茶出來,又

擎了兩碟南瓜子。
    馬榮見屋前空場上有一個大木架,木架有四五檔橫槅。每槅上都擱著大小不
一的南瓜,有的還是生青嫩綠的。心中怪異,便問:“南瓜放在那木架上作甚?”
    大蟹笑道:“等著受用唄。”。。
    “這嫩生發育的也能吃,象個茄子般大。”
    大蟹向小蝦眨了眨眼:“第三號。”
    “小蝦右手如閃電般掣出,一聲鏈響,鐵球已將最高橫槅的第三個南瓜擊得
粉碎。
    “第九號!”
    第三槅最後一個擊得爆裂。
    大蟹走上前去,揀起帶皮連囊半片南瓜,歎了口氣:“又歪了!”
    小蝦道:“怎的又歪了?”
    大蟹認真道:“一鐵球打去,要裂六塊才是正鵠,這九號隻裂作三塊,究竟
功力太淺”
    (鵠:讀‘古’,靶子的中心。 )
    小蝦麵生慚色,不住點頭。
    “原來兩位賢弟用南瓜當靶垛。”馬榮省悟。
    “打爛了後再煮了吃,也省柴火。”大蟹笑了笑。
    “兩位賢弟可認得今日那幫匪徒。”馬榮問。
    “認得當中兩個,正是那日我押驛銀出樂苑時碰上的強人那一夥的。當時殺
了他們三人,逃走兩個。今日這兩個被小蝦打死。——他們是樂苑外山林裏的響
馬。”大蟹脈絡十分清晰。
    小蝦悟道:“難怪這幫山林響馬要劫殺我們。”
    馬榮道:“想必受那個姓李的派遣。隻不知那姓李的是否樂苑中人。”
    “這樂苑裏有幾個姓李的?”大蟹問小蝦。
    “百十來個。”
    馬榮咄了一聲:“勞動兩位賢弟去將那些個屍身掩埋了,省得漏眼。我這就
去紅閣子向狄老爺複命。”
    小蝦忽然想起什麽:“噢,馬榮哥,今晨天剛亮時我見淩仙姑的屋裏有燈火,
想來是茅篷裏有客人。”
    馬榮告辭。——出了籬笆,已是黃昏時分。夕陽燒紅西天,火雲層迭,光弧
流移,十分崢嶸壯麗。仰望那片山林崗脊,黛黧色參差遠近,如剪紙粘貼在天上。
    (黧:讀‘離’,黑中帶黃的顏色。 )
    馬榮讚歎一回便繞到淩仙姑那間茅篷。見敗籜遍地,疊牆一圈白石倒也齊整。
走近側耳細聽半日,不見聲響,便大膽推開了柴扉。幽暗的屋裏空空蕩蕩,屋角
一張舊竹床,床頭牆上掛一柄古琴。——淩仙姑不在屋裏。
    (籜:讀‘拓’竹皮,筍殼。 )
     
 
    第十六章
    馬榮回到紅閣子,將適才一番遭遇原原本本稟告了狄公。最後道:“淩仙姑
的住處固已找到,但她人不在屋裏。此刻趕去,恐也無濟。”
    狄公沉默片刻乃道:“她沉屙纏身,不可能離去很遠。再說除了蝦蟹兩個,
也沒人知道她的茅篷。”
    (屙:讀‘科’,疫病。——華生工作室)
    馬榮道:“聽小蝦說,今日清早那茅篷裏亮有燈火,疑是生客。莫非淩仙姑
吃那客人挾裹去了。”
    狄公憂鬱地撚動著胡須,忽問:“馬榮,你確信那幫匪徒隻是報大蟹當日之
仇,與你無關?”
    “這個想來無疑。老爺,那夥匪徒如何知道我要去那裏?再說大蟹頭裏殺了
他們三個兄弟,故爾埋伏在林間,意圖截殺,以報夙仇。”
    狄公道:“蝦蟹兩個平日午後並不回窩,那幫匪徒莫非不知蝦蟹習慣。”
    “天知道他們間的怨仇如何。隻是險些兒連我一抹兒擄進。不過,這兩人本
事端的非凡,小蝦手段如此,大蟹更不敢想象。”
    狄公歎了一口氣道:“原來我隻擬在這裏呆一天,此話說得輕率了。馬榮,
今夜你自個去消遣吧,明日早膳後再來這裏找我。”
    馬榮走後,狄公獨個在紅閣子裏沉思冥想,半日無頭緒。又覺腹中雷鳴,便
換過一領素淨葛袍,戴了一夜黑弁帽,出來街上。
    沒走十幾步,便到桃花客店門首,轉念一想,此刻何不邀賈秀才一起進餐呢。
也好細聽聽李璉慫恿他弄手腳整治馮岱年的陰謀。——主意拿定便折進桃花客店。
帳台上一問,乃知賈玉波午後離店尚未口來。
    狄公隻得回轉出來。上街找飯館。街上人家紛紛出來擺牌位,撚香供祭。許
多紙人紙馬紙箱紙轎,依次排列。——狄公掐指一算,今夜已是廿九,這些冥器
依例要擺設到明天三十一並焚化。各家各戶的鬼魂歆饗畢,鬼祭乃算終止,陰曹
地府的大門重新聞合。
    (歆:讀‘新’,饗,嗅聞。 )
    狄公一路觀看,忽見街前正有一爿不小的飯館。布招兒繡著“同慶樓”三字,
人又不擁擠。便上樓去。樓上已有五七席飲酒的,倒也不嘈雜。便找了一副臨窗
空座頭,叫了幾味菜肴,一角薄酒,獨自吃起來。
    吃著吃著又不由想起疑難棘手的案子來。依眼下種種供詞判來,二十年前殺
殉匡時的與今日殺秋月的似是一人,這人亦須有五十開外年紀。令人不解的是他
既與當年翡翠情愛深篤,並爭風殺了陶匡時,怎的又會與今日之秋月生瓜葛?再
者,這人會不會已探知淩仙姑的秘密,已搶先一步下了毒手。淩仙姑的失蹤與蝦
蟹兩人遭截劫豈沒關聯?還有,李璉的死因果已查明,但他與秋月的真正關係也
未弄清,而這一點無疑又是查明秋月被害的關鍵所在。——如今李璉、秋月已死,
鬼魂還在陰曹地府的大門外徘徊,焦急地等我來為他們鈐押封冊。
    (鈐:讀‘前’,蓋章,蓋印。 )
    狄公不覺呆呆自言自語起來,鄰桌上的吃客都紛紛回頭來看他。狄公沉陷其
中,並不察覺。——想著想著,突然站立起來,叫來堂倌惠帳,獨個急匆匆下樓
而去。
    他又回進了桃花客店,依店後門一條小路直趨秋月的宅邸。
    這條小路由大小勻稱的細卵石鋪砌。兩邊一式是古拙蒼勁的銀杏,間夾一簇
簇一叢叢低矮的玫瑰、丁香,一路碧蔭籠蓋,十分闃寂。秋月宅前有一個小小蓮
花池塘,開滿了白色的睡蓮。月光透徹,分外幽靜。一條古老的板橋橫架其上,
正通向宅邸前院的木柵門。
    (闃:讀‘去’,寂靜。 )
    狄公推開木柵門,便見一碧草如茵的小花園。門內左首有一石桌,石桌上供
一巨大瓷盆。瓷盆內便是宅邸的全景小樣,玲瓏剔透,堆疊修葺十分用心。亦有
宅邸、花園、幽徑、池塘,儼然如真景物一般。——狄公禁不住留連歎讚半日。
踏上宅邸的白玉台階,乃見門上交叉貼了馮裏長簽押的官印封皮。狄公圍繞窗台
兩邊細看,忽見一木槅窗板有縫隙,用力一掰,“豁啦”打開。縱身跳上窗台,
踢開窗框,進入室內。
    (葺:讀‘器’,修理房屋。 )
    他摸出撇火石,點亮了自己帶來身上的一截蠟燭。四麵一照,象是侍女丫環
的房間。於是又開門出去,摸到了中央一間最華麗的客廳。點亮了桌上一支銀燭
台。乃見秋月的臥室在客廳左首。
    打開秋月的臥室、撲麵一股濃烈的香水味。中間一方小小圓桌,四麵四個圓
凳。靠東牆一張桃木雕花大床,掛著紫羅錦帳。床上枕衾茵席齊整,香氣更濃。
    床前正對著圓鏡梳妝台,台麵上鉛朱膏粉、唇丹花露,十來個大小瓶盒。台
下左右各三個抽屜。左麵三個抽屜都沒上鎖,全是絹帕、繡囊、汗巾之物。右邊
隻最底下一個抽屜上了一把小小銅鎖。上麵第一個抽屜是釵鐲發夾、耳墜佩玉之
類首飾,第二個抽屜則放著一盒未啟用的上品玫瑰唇膏和原瓶未動的香精香水。
    狄公用力砸了第三個抽屜卜的銅鎖,打開一看,正是書信信,紙片、函封、
詩箋之類東西.不由大喜。遂將抽屜中的物,全數傾倒在圓桌上,一件件慢慢細
看。——大抵是情場上的狎昵字句,說不盡的卿卿我我,山盟海誓。
    李璉臨死那一日曾贈送給秋月一瓶香水.裝在一個信封內。秋月曾言及她連
信封都未拆開,隨便擱在抽屜裏了。——狄公今夜潛來便是要找到這瓶叫夜香露
的香水,更要找這裝香水的信封。他深信,那信封內除了香水.決不會別無他物,
而那是解破李璉與秋月關係也即是解破秋月被害的關鍵證物。
    果然見有一個未曾拆開過的信封,封麵寫著“秋月小姐妝次玉啟”字樣。用
手一摸。內裏有一個肩平硬物。
    狄公喜出望外,用燭火煬開封漆,拆開倒出一看,裏麵果有一個琵琶形的香
水瓷瓶,玲瓏精致。瓶外包裹了一頁素箋,另有一個小信封。素箋上恭楷書道:
        仰托秋月小組代轉家書一封。
        區區薄物,幸希哂納。
        (煬:讀‘陽’,熔化金屬。哂:讀‘審’,微笑;哂納:套語,用於
贈送禮品,請人收下的謙詞。 )
        再看那小信封,並未封口。封皮上是“金華百沙山李經緯大人鈞啟”字
樣。狄公一愣,忙吹開封口,抽出一頁素箋來。同樣恭楷寫道:
        不孝兒誠惶誠恐書拜父親大人膝下,仰請大安。
        辭雲:
             男兒當門戶,
             墮地自生神。
             雄心誌四海。
             萬裏望風塵。
             忽然顏色變,
             苦相集其身。
             吞咽疑素齒,
             還敢照朱唇。
             垂淚歎運命,
             卑陋難再陳。
             日日逃深室,
             藏頭羞見人。
             行勢如夏蟲,
             衷心仰陽春。
             跪拜無複數,
             一絕逾參辰。
        蓋點化前人辭也,言不盡意,晤麵其來世歟?
        垂囑未克終功,餘事可問溫某人。不孝兒再拜
        絕筆。七月二十五。
    狄公攢緊雙眉,隱約感到李璉這詩中有一種苦痛難言的心曲,仿佛他突然遇

到可怕的橫厄,憂懼莫名,隻有求死一途了。——他在秋月前有自卑?這裏“卑
陋難再陳”、“藏頭羞見人”,似也言之鑿鑿,但這種自卑又豈是僅僅麵對秋月
才萌生的呢?——“垂囑未克終功,餘事可問溫某人。”難道他與溫文元的陰謀
是他父親李經緯的“垂囑”?——狄公愈想愈覺糊塗,真不知李璉葫蘆裏埋的甚
藥,也不明白甚事困擾得李璉苦痛難忍要一死了之。
    “不!李璉確是自殺的!——李璉將此信交於秋月時,自殺之念已決,再無
反悔可能。但是,但是……”
    狄公猛地一拳打在桌上,銀燭台搖晃幾下險些跌落。
    “難道李璉臨自殺前還會嬉皮邪臉動手動腳汙褻馮玉環?!從這詩信情詞判
來,李璉是懷著極大疑懼與苦痛,自殺身亡的。這信與詩秋月並未讀到,更不可
想象是秋月偽造的。那恭楷字跡,尤其是那詩的文采詞藻也決非秋月一類人物可
杜撰。況且寓義怪異,一時也捉弄不明白。”
    狄公又靜坐下來細細思量。——秋月決不會想到李璉如此一番委曲心腸,她
當時的心思全計算在羅應元身上了,故隨意將此信封往抽屜裏一塞了事。竟誤了
多少大事!早是我此刻發掘,也算是神差鬼使,不然這離奇官司不知顛倒哪裏去
了。
    馮岱年父女為何要承擔下殺人移屍的罪名?這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正因為
編造的逼真,他當時深信不疑。——這個奇異的、有違常情的舉止背後又隱藏著
什麽心機呢?他將馮岱年父女的言語—一記憶出來,並力圖浮現說話當時的形態
神色。溫文元的招供、淩仙姑的證詞、馬榮所聞以及蟹蝦兩個朋友的線索,他又
—一理清過一遍,乃依稀有了一個大輪廓的構想,似乎找到了合乎常理的解釋。
——紅閣子的秘密太可怕了。
    狄公離了秋月宅邸,便循花園中那條小徑徑直口到紅閣子。即命永樂客店掌
櫃拿了他的名帖火速將馮岱年父女傳來紅閣子問話。
    他將紅閣子裏裏外外細細窺查了一遍,又跳出露台在樹叢深處認真搜索了,
乃返入房中。隨即將紅閣子一座門窗全數關嚴。他明白,這樣一來房中登時會悶
熱異常,但他絕不能再冒風險,有絲毫的疏忽。他的對手是一個窮凶極惡而又肆
無忌憚的罪犯!
     
 
    第十七章
    馬榮在白鶴樓裏酒足飯飽,哼著小曲轉去藏春閣。此刻心中想著銀仙,越發
感到甜滋滋的。
    進了藏春閣大門徑往後院香房急趨。一個幺二攔住,並不認得馬榮:“客官
相公,找哪一個?”
    “我要見銀仙姑娘。”馬榮道。
    “銀仙姑娘已被人贖出,不見客了!”
    馬榮笑道:“正是在下贖出的,兩錠金子哩。”
    幺二咋舌道。“原來是位闊爺,這衣衫恁的寒愴。——她在後院房裏哭泣哩。”
    “明日我高頭大馬來迎接,看她還哭不哭。一副行頭叫你這王八龜孫子眼也
發直。”
    馬榮敲了敲西舍四號的房門。
    “裏麵沒人!”銀仙忿忿的聲音。
    馬榮一愣:“你銀仙不是人麽?我是馬榮啊!”
    房門“吱軋”開了一線,銀仙伸手一把將馬榮拉入房中。
    “原來是馬榮哥,來得正好。”銀仙果然淚痕滿麵。
    馬榮驚問:“你為何哭泣?”
    “哎喲喲,不好了。不知哪個殺頭的,竟用兩錠黃金贖了我身去,看著就要
來領人了。如何是好?還請馬榮哥助我們一把才是。”
    “助你們一把?”馬榮還未明白銀他話兒意思,忽見床角坐著賈玉波,垂頭
喪氣,一言不發。
    馬榮呆呆坐下。賈玉波忙揖禮,正要開口,銀仙先說話了:“我與賈秀才早
就說定要做夫妻,隻是他手氣不順,連連賭輸銀子。如今可好,馮家又逼得太緊,
要招女婿。今日又有人替我贖了身,我們兩個無路可走,正思量著一齊上吊哩。
——馬榮哥一向仗義,救我幾回,如今可有什麽好法子教與我們。”
    馬榮這才明白是如何一回事了。——頭腦頓時一鍋熱漿糊,粘合一團,坐在
那裏呆如木雞。
    賈玉波也哀求道:“馬榮哥是衙門裏的差官,八方交酬,廣有手眼,總有法
子成全我們。——這二十兩金子我日後交納。非要奪了銀仙去時,我們隻有雙雙
懸梁一條路了。”說罷滴下兩行淚來。
    馬榮略略定神,又見銀仙兩個哭作一堆,形狀淒楚。便道:“賈秀才,讀書
之人,不求個功名仕途,兩手空空,娶什麽老婆?你養得起?做幾行詩賦,賣與
誰要?”
    賈玉波垂淚道:“馬榮哥休如此說。男耕女織,清茶淡飯,一樣過光陰。我
做詩賦,並不賣錢,也不靠它換柴米。我隻求與銀仙兩個鄉間有一茅屋,二分薄
田,便是天堂了。——自分也不是做官之人,能教幾個小小童蒙,也不枉讀書識
字一場。”
    馬榮聽他言語酸苦,心中不忍。又見銀仙一雙淚眼無限溫情地望著賈秀才,
又陡地升起一陣醋意。左思右想,不是滋味。
    銀仙噎哽道:“馬榮哥救我,恩義一場,也是白白的。今日這裏分手吧。有
朝一日你回家鄉,望代我向鄉裏父老問聲好,就說我銀仙命苦,再也沒法回老家
了。”說罷將汗巾拭去淚痕,斂容褰裙,整頓釵釧。

    (褰:讀‘千’,套褲。 )
    賈玉波從床褥下抽出兩根長長的白布帶,慢慢各係了一個環結。
    馬榮醒悟,大叫不好。上前迅即奪了布帶。轉思又笑道:“不說我馬榮精巧,
早防有這一招。銀仙姑娘,你且聽著。我早知道你有跳出風塵之念,找個名聲好
聽、知書達禮的,一馬一鞍過日子,故爾有心與你解厄。今日我正好在恒豐莊贏
了一筆錢,便用這錢與院主為你贖了身。”說罷,從衣襟裏將出脫籍的押花執照,
交於銀仙。

    銀仙一聽此言,正是絕處逢生,否極泰來。
    “原來馬榮哥恁的一片菩薩心腸,且早作準備,大船渡人。今世再沒報恩處,
來世變作犬馬,效力左右。——銀仙我今日便發願,但忘了馬榮哥思義,鐵枷長
扛,永不出世。”說罷淚如雨下。
    賈玉波大夢初醒,欲哭無淚。癡癡地立在床邊,看著馬榮搶奪過去的兩條布
帶。
    銀仙一把拉了賈玉波,雙雙跪倒在馬榮腳前,連連叩頭。
    賈玉波嘶聲道:“馬榮哥如此扶持,分憂急難,恩德勝如生身父母。來日街
環結草,再圖謝恩。這二十兩金子,願立借券,稍稍寬裕,定當補報。”
    馬榮道:“不礙,休要計較。”忽而又仰天大笑,“這賭局上贏來的錢,沒
腳跟,今日不使化,明日又輸了。算得什麽?再說我也不慣算針頭線腦的帳。幫
助了你們,也是積自個兒的陰德,豈不是好事。——你兩個恩恩愛愛過光陰去,
也應著佳人窈窕,才子風流的古話,再不提那二十兩金子事。”說罷開門揚長而
去。
    銀仙跟腳趕上:“馬榮哥,日後認我這親妹子吧,我真認你是親哥哥哩。”
    馬榮望著銀仙笑逐顏開的模樣,麵熱肉顫,感慨萬千。掉頭便奔出了藏春閣。
——忽又想到一事,回頭見銀仙仍呆呆立在夜鳳裏,淚不停滴。
    “狄老爺明日說不定想見一見賈秀才,有幾句話要問。叫他中午之前莫要走
遠。”
    馬榮走在街上,心裏如打翻了醬醋鹽辣罐,五味攪混,七情顛倒。摸摸襟袖,
隻十來個銅錢了。不禁自怨自艾一陣。——眼前正好有一家雞毛店。見是販夫走
卒的宿夜處,便一頭鑽進。交納了五個銅錢,擠到一個又臭又髒的鋪位上。
    左右一片煙臭汗酸。馬榮臉腳也不洗,悶頭躺下,夾在兩個光身閑漢間。望
著兩邊油膩汙黑的皮肉,心裏猛地想起銀仙來。——這一宵原該是過得何等快活,
何等舒爽。馬榮禁不住又聲聲長歎,滿腔酸澀,輪到他自歎命苦了。
     
 
    第十八章
    狄公聞報馮岱年偕女兒玉環已到,忙出紅閣子迎接。
    “如此夤夜,深擾馮相公父女,本官甚是不安。”
    馮岱年揖道:“狄老爺這時叫我父女來,想必有急事,不可延宕。”
    狄公親自為他們斟茶。馮岱年心中如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隻等狄公盤問。
玉環的一對眼睛露出憂鬱焦慮的神色。
    “今日午後馮相公的兩個幹辦叫小蝦大蟹的在西崗頭鬆林中吃一幫匪徒截劫。
馮相公想來已知此事。”
    馮岱年點頭道:“卑職已聞報告。那是江對麵的一夥山賊。頃前他們欲圖劫
我樂苑稅銀驛車,被大蟹打退,死了幾個人。今日是雪恨複仇來的。還幹連了馬
榮賢弟,險些出事。”
    狄公笑道:“這事不足為奇。區區山林蟊賊,有何起解?馮相公手下幹才濟
濟,大可高枕而臥。”
    (蟊:讀‘毛’;蟊賊:一種害蟲,比喻危害國家或人民的人。——華生工
作室注)
    馮岱年道:“狄老爺美譽了。不過日後還須謹慎,一怕再報複。”
    狄公又笑:“隻怕馮相公謹慎有餘,守雌自退,反而成拙。”
    “願聞狄老爺高見。”馮岱年聽出弦外有音。
    狄公轉臉卻問玉環:“玉環小姐那夜老這紅閣子可是穿花園而進。”
    玉環點了點頭:“正是。”
    “噢,是穿中間甬道進來這露台的。”
    玉環又點點頭。忽見馮岱年眼色,忙改口道:“不,不是從露台進來的,是
從這門進來的。”
    馮岱年臉如死灰,苦笑一聲。
    狄公大笑道:“玉環小姐太年輕,究竟露餡了。——你從未進來過這紅閣子,
怎可能在這裏殺死李璉?”
    玉環一時還不明白,正想強辯。狄公收了笑容,正色道:“你們父女串演的
一出好戲!幾將我蒙死在鼓裏。——玉環小姐,你穿花園來這紅閣子,怎可能走
這門進來?我頭裏問是穿中間甬道進來露台的,你又稱是。其實這露台外隻左右
兩邊通花園甬道,中間卻無。——可見玉環小姐欺誑本官,陰有所圖。”
    玉環情知中計,紫漲了麵皮,兩眼淚花閃動,還想說什麽。馮岱年一聲長歎
低倒了頭,再不抬起。
    “玉環小姐編造的殺李璉事跡也不令人信服。一個男子欲非禮施暴,見女子
手中有刀,焉會輕易不顧?再說你右手持刀,似也不會紮入李璉右側脖頸。”
    玉環終於“嗚嗚”抽泣起來。
    馮岱年下跪道:“狄老爺,卑職一時糊塗,意圖取巧。見老爺輕信了小女之

言,便將錯就錯,掩蓋真跡,瞞遮老爺。——卑職實無勇氣將內裏真情和盤托出。
雖然李公子非我父女所殺,但我那日確實到過這紅閣子,又移挪了屍身。這瓜田
李下,再也洗刷不清。”
    “不,馮相公父女既沒殺李璉,何罪之有?——本官不妨明言,李璉是自殺
身亡的。你移動了屍身,則更可證實他的自殺。——那夜馮相公來這裏,原是想
與李璉攤牌的。他與溫文元兩個暗中運動倒你,你既已覺察,便來找他,要他作
出解釋。不知本官猜的可對。”

    馮岱年驚道:“誠如狄老爺所言。那日情由正是如此。隻是卑職不明白為何
李公子突然要自殺。”說罷仰起頭來看著狄公。
    狄公笑而不答,示意馮岱年再講下去。
    “有人報告我說,李、溫兩人意欲將一口裝滿庫銀的小皮箱偷偷藏匿我家中。
再運動家奴出告,道我犯法,私盜公銀。——一旦在我家中查出那皮箱,我百口
莫辯。”
    “你何不將這事稟告羅縣令?本官來了,也可如實告我麽。”
    馮岱年尷尬道:“樂苑內規矩如此,內部紛爭,從不邀外人來裁斷。幾十年
來一貫是自己商兌解決。”
    狄公怒道;“這還要官府作甚?如今李璉、秋月橫死,為何你們不私自掩埋
了死屍了事,卻來纏我仲裁。”
    馮岱年囁嚅:“這個……這個卑職知罪。老爺允我將那日細節稟了:我那日
來這裏找李公子,一來問與溫文元暗裏勾接事,二來問撞船那夜侮辱小女事。在
花園中偏巧又碰上溫文元。溫文元問我是不是來找李公子。我答是。他笑了笑說,
快去找吧,便匆匆走了。——說來奇怪,這情景使我猛地想起二十年前我來找陶
匡時,那夜也正是在紅閣子後花園看見他的,陶匡時也正是那夜自殺。——內裏
蹊蹺,一時也回無法探明。
    “當時我心裏便感不祥。——等我進了位房間,李公子癱倒在長椅上,已經
死了。我頓覺溫文元心存叵測,誘我跳陷井。如今我身陷殺人現場,能脫幹係?
再說溫文元又親見我來這裏找李公子,告到官府.如何辯白?——二十年陶匡時
死時,正是他扇風點火,誣我妒情殺人.今日新戲登台,粉墨依然梨園舊人。溫
文元會不會再次掀動軒然大波。——二十年前他尚不敢公開告官,今夜這情景我
殺人嫌疑更大。倘若溫文元已知李公子被殺.我又正在紅閣子現場,他會會不會
立即引店主或官府中人來捉拿。
    “想到此,我不禁毛骨悚然,心驚膽戰。也是情急生智,我猛地想起二十年
前那個凶手殺陶匡時的手段,決意如法炮製,移屍於臥房,偽裝自殺形狀,以避
人言追究,再落冤枉不白下場。也杜塞了溫文元訟口。萬一公堂對質,他也難脫
幹係,更多一層糾葛。——以後之事,卑職已有詳供。”
    狄公頻頻點頭,麵色慈和。
    “狄老爺,這事再提及,心中隱痛,羞愧難言。——誰知秋月公堂上竟作證,
李公子確是迷戀於她而自盡,而且還有李公子臨死畫圖的佐證。——先前狄老爺
錯誤解釋,我明知不類,也違心應和,以圖蒙混。卑職一生從來沒有如此深巨感
到一個‘恥’字,想來狄老爺能諒解我此刻的心境。”
    狄公道:“本官受騙習以為常,豈能事事察見淵魚?隻須迷途知返,碰壁回
頭,依舊有製勝之日。——李璉臨死前的塗畫確指秋月,但他卻不是為了秋月而
自殺的。”
    馮岱年驚道:“李公子並非為思戀秋月而死?狄老爺如此判斷,不知緣何而
來?”
    狄公撚須道:“李璉才華富贍,盛氣至極,交遊天下,揮金如土,漸漸財源
不支。便意圖與溫文元狼狽為奸,攫奪這樂苑權勢與財富。十天前他乘船來這裏
時正撞見玉環小姐,頓起歹念。溫文元覬覦裏長寶座已久,陰蓄異誌,取馮相公
而代之。故爾向李璉獻策,先毀壞玉環小姐貞操聲譽,逼你蒙羞懷恥,無路可投
而乖乖讓位。他們曾設計運動賈玉波將一個盛了公銀的木盒私匿於馮相公房內,
再行訐告。即是馮相公適才說的那皮箱了,不過這計劃因賈玉波拒絕而作罷。
    (贍:讀‘善’充足,足夠。詰:讀‘結’,攻擊別人的短處或揭發別人的
陰私。 )
    “李璉一番計議後意忘了玉環,日日與牡丹、紅榴、白蘭幾個妓女圖歡作樂。
這時他漸漸察覺到一個異象,心中怵惕,行為思緒驟變。——他與妓女結清了帳,
又將四個隨從的清客遣回京師,決意了卻生命。當晚他去秋月處作別,並拜托她
捎一家書。誰知秋月傲岸十分,沒把李璉放在眼中,更不把李璉臨死前的絕筆家
書放在心上。隨意丟擱在她宅邸的抽屜裏,連封口都未開啟。——李璉‘托心秋
月’,有眼無珠,看錯了人,算他晦氣。但是李璉並未向秋月提出過贖身的要求。”
    馮岱年搖頭道:“李公子要求與秋月贖身事,秋月言之鑿鑿,豈可不信。”
    “馮相公也太輕信秋月之言了。秋月虛浮驕妄,目光短淺,胸襟狹窄。李璉
臨死前曾贈與她香水禮物,又聽得李璉畫寫秋月字樣。官府核問時——偏偏又是
羅縣令問的——她便順水推船,信口編撰一通,以增其風光體麵,又高放羅縣令
鷂子。其實並無這事。——試想一個已寫下了遺詩絕筆的人怎會在臨死前向一個
妓女提出贖身要求?不過秋月也是可憐之人,又慘死於紅閣子中,這事似不必多
言指責。
    “溫文元他參與陰謀設計。詆毀中傷,欲圖傾軋馮相公。然而計謀並未實施。
他更是一條懦怯的可憐蟲,貫一背裏含沙射影,吹風惑人,雖有大惡,卻無大罪。
本官略略治辦,便可一勞永逸,叫他再不敢妄掀風波。——至於紅閣子裏發生的
兩起殺人案,與馮相公父女似無瓜葛,本官暫不與你們商談了。——今日要說的
便是這些。”
    馮岱年懵懂起來告辭。猶豫片刻,又長揖啟問;“恕卑職冒犯再問,隻不知
狄老爺適才說的紅閣子兩起殺人案,係何指?”
    狄公溫和地笑道:“何必曰冒犯。馮相公是樂苑裏長,豈有不便告知的?隻
是判斷尚未獲證實,隻得暫藏於本官肚中。那一日案情勘破,水露石出,即對馮
相公披明詳備。”
    馮岱年與玉環再拜退下。
     
 
    第十九章
    翌日一早馬榮便趕到組閣子。狄公正在吃早茶,一杯香茗,幾片香糕,權作
早膳。
    “馬榮,稍候片刻,我們這就去淩仙姑茅蓬。倘是淩仙姑尚未回家,我們就
去西北隅百沙山逛逛。”
    馬榮笑聲問:“老爺,賈玉波秀才與一個贖身出來的妓女欲會衢州鄉間。我
想這裏的殺人血案總不至於與他有關吧。”
    狄公道:“讓他走吧。昨日沒尋他,便是沒事了。——這賈秀才如何有錢贖
妓女出來,莫非偷拐了馮岱年的奩金。”
    (奩:讀‘聯’,陪嫁的衣物或財物等。 )
    馬榮搖手道:“不,不,這賈玉波在恒豐莊將當日輸去的錢很又都贏回來了,
正好贖了銀仙,還剩幾個盤纏錢。又怕馮府逼婚,星夜欲走,被我攔住。”
    “攔他作甚?休牽念那個銀仙了。雞吃礱糠,鴨吃魚蝦,各人的性兒,強求
不得。隻可憐馮岱年父女要掃興。——馬榮,我們今日也可走了。都是客人,焉
得在此送終養老?樂苑雖好,怎可樂不思蜀。這兩日你已將這金山樂苑玩了個夠
吧。”
    (礱:讀‘龍’,用礱脫出稻穀的殼。 )
    “正是如此。這樂苑確是個尋歡作樂的好地方,再多的銀子扔下去,連個聲
影都沒有。”馬榮感慨道。
     狄公警覺:“你那二兩銀子也扔下去了?嗬,不,你又過四兩,共六兩吧?
這六兩銀子全扔進去了?”
    馬榮怯生生著了秋公一眼:“豈止六兩銀子?二叔給的二十兩金子也扔進去
了!”
    “什麽?那兩錠金子是你二叔留與你做晚歲生計的,怎的也扔進了這天底淵
藪。”狄公氣憤地揪扯著長胡子。
    (藪:讀‘叟’,湖澤的通稱。 )
    “老爺,這裏的姑娘太迷人了,也太貴了。等扔了銀子金子時,方覺後悔。
哪裏還能再追回?”
    狄公慍怒道:“如此撒漫使銀,視同塵土。你就是不記教訓,早知不攜你同
來了。”
    馬榮指著山崗下一片鬆林子:“老爺,這裏便是當日我與蝦蟹兩位賢弟遭遇
匪徒之處。”
    狄公細細看了形勢,乃道:“馬榮,那幫匪徒並非為報蝦蟹之仇而來,他們
在這裏埋伏,襲擊的原來是你我。”
    馬榮驚疑,待要再問,狄公已策馬向前飛馳。
    繞過一株大紫杉,馬榮叫道:“前頭那間茅篷正是了。”
    狄公下馬來,將韁繩長鞭交於馬榮:“你在此地稍候片刻,不可走近茅篷。
須注意四周動靜。”說罷踏著濕吱吱的腐敗落葉向茅篷走去。
    茅篷的小窗裏亮著微弱的燭光。
    狄公側耳細聽,屋內有人輕聲在唱一支古老的怨歌詞,伴著琴弦,十分悅耳。
——隱隱還聽到一聲聲低微的飲泣,時斷時續。
    狄公猛力一推,木門開了。屋角一支燭盞搖閃了一下,熄滅了,升起一縷嫋
嫋的青煙。——淩仙姑盤腿坐在竹床上,一手撫琴,一手撫摸著一個癲皮乞丐的
頭顱。
    琴聲戛然而止,淩仙姑一對黑窅窅的眼窩呆呆望著狄公。狄公尖利的目光刺
在那個癲皮乞丐身上。
    癲皮乞丐一身膿瘍,潰破處粘血黃痂一片。披一件醃臢破裰,一隻獨眼惡狠
狠地緊瞅著狄公。
    (窅:讀‘杳’,眼睛深陷的樣子。裰:補綴破衣。 )
    “你是何人?不速而聞入民宅。”淩仙姑雖是慍嗔怒,聲音仍鶯啼燕語一般。
    “本縣狄仁傑冒昧拜訪。”
    癲皮乞丐一聲冷笑,嘴唇歪咧,跳下竹床來。
    “本縣倘沒判斷錯,足下應是李經緯閣下,李璉公子的生身父親。”
    癲皮乞丐一隻獨眼直愣愣望著狄公,目光由亢奮漸而軟怯。
    “淩仙姑也不必遮瞞,你正是二十年前樂苑的花魁娘子翡翠。——當年並沒
病死,僥幸活下來,埋名隱姓至今。”
    淩仙姑聽得仔細,仰天長歎:“我們是一對苦命人啊!”
    狄公冷冷道:“李先生聽說你兒子李璉死在秋月手中,欲圖複仇。從百沙山
港來樂苑,日日窺探秋月行跡,尋機下手。——這話可是實?”
    李經緯獨眼間眨了一下,不置可否。
    “本縣不妨明言,李先生聽信了誤傳。李璉公子並非相思秋月而死,而是疑
心自己得了同你一樣的不治之惡疾而臻絕望。——他來樂苑後突然發現自己脖頸
下凸起兩塊青紫腫物,驚懼不已。因念先前與你接觸頻繁,乃堅信惡疾欲發,苦
不待言。絕望之下,乃尋輕生。——李璉公子年輕英俊,風流倜儻,事業前程也
如日之中天。遭此橫厄,他實無勇氣象你這樣生存下去。
    “李璉與秋月並無情愛瓜葛,更無贖身之說。隻是臨死前曾有一書信托她帶
去百沙山與你。可惜這秋月驕妄無信,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她死後我才從她的臥
室抽屜裏發現李璉的這封絕命遺書,尚未拆封。”
    (懼:音義同‘懼’。 )
    狄公說著從袖中抽出那封信來,扔在竹榻上。
    李經緯拾起那信封,雙手顫抖,打開看閱了一遍。頓時神情大變,口唇抽搐,
獨眼內流出汙濁的淚水。全身顫抖不已,“噓噓”地喘著粗氣,坐立不安。
    “李先生潛來樂苑後,一直尾隨秋月蹤跡。前夜又在紅閣子露台外偷聽了我
與秋月一番對話,更深信了秋月是斷送回李璉性命的仇人。於是伺機殺人雪恥。
    “半夜時分秋月從白鶴樓回到紅閣子。進了臥房,解衣就寢。你潛伏窗外低
低呼喚她名字。秋月聽到,便起身來窗口張望。你雙手伸進木柵,緊緊掐住她的
脖頸,意圖扼死她。——秋月奮力掙紮,終於脫身。你究竟年老病衰,雙手屈僂,
哪有持久之力?——然而秋月受此驚嚇,狂激恐懼之下又悶倒在地,心病猝發至
死。——秋月原先雖已伏下此種病根,但前夜確係死在你的手中。”
    李經緯大汗如豆,臉色慘白,頹然倒地。
    淩仙姑趕緊下地,一手扶定。好言勸慰道:“心肝人兒,休聽那昏官一派胡
言。要坐牢殺頭,我陪著你。”
    狄公佯裝不聽,又繼續道:“李先生為兒子功名前程不惜化巨金運動京師關
節。財蓄日拙,便打起樂苑的念頭。前番派人攔劫樂苑稅銀驛車,正是你的手段。
可惜被馮裏長的幹辦役丁殺敗。武的不行,又施展陰謀,利用溫文元私心,設計
勾結攆下馮裏長取而代之,攫奪樂苑財源。
    “李璉公子信中所謂‘垂囑’正是你們父子的倒馮陰謀。可惜他中途變卦自
盡,不克完功。李璉這一死,李先生全局潰敗,不可收拾。如今又殺了秋月,恐
也無意久戀世事,隻求苟且殘喘與翡翠廝守幾日罷了。”
    李經緯隻是“嘿嘿”幾聲,並不反駁。
    “你殺了秋月那夜,還轉來躲藏窗外窺察我的動靜。我聞著你身上的臭氣,
做了一夜惡夢。——秋月死後,你擬攜翡翠一同潛回百沙山。那日在碼頭搭船,
被船工回絕。——你索性不走了,暫匿於這茅篷中與翡翠溫敘舊情。
    “昨日你又潛入紅閣子聽虛實。聽見我與親隨言及要來這裏茅篷訪淩仙姑。
心中膽怯,使設計害我性命。結果又被蝦蟹兩將殺敗,一個瀕臨死亡的匪徒供出
了你的姓氏。”
    李經緯乃深沉地點了點頭,心中滋生如癡如醉的得意情緒。一隻獨眼透出近
似厭倦萬物、視死如歸的光芒。
    “李先生身患惡疾,不治之症,依例可以豁免刑律。本縣隻是宣科而已,無
意拘執李先生。更不擬公堂鞫審,羞辱先生,貽笑世人。——細論起來,二十年
前便該判你殺人之罪。”
    (鞫:讀‘居’,審問。 )
    “什麽?”淩仙姑尖聲叫道。一張醜陋的臉龐由於激忿而扭曲變形。
    狄公一臉冰霜:“李先生二十年前在紅閣子殺死陶匡時,二十年後又在紅閣
子殺害秋月。——本縣判斷如何?”
    李經緯驚惶地仰起頭來,稍露出欽佩之色。
    淩仙姑忽然“咯咯”大笑:“二十年啦!二十年啦!二十年來如一夢。仿佛
是昨日一樣,仿佛我兩個正在紅閣子裏摟抱著做春夢。——當時你風流俊美,才
華蓋世,我則是樂苑的花魁皇後,第一美人——天字第一號郎才女貌,十相具足。
真正是公子王孫,黃金買笑,麗姬妖仙,日日承歡。嘿嘿,這情景恍若眼前,仿
佛一時酒醉,霧中看花,春水坐船,如今還覺醉悠晃蕩哩。——告訴你,當時我
已有妊了,隻是,隻是那場可怕的時疫,才小產了,還是個男孩哩。”
    狄公看淩仙姑不作聲了,乃道:“當時,馮岱年、陶匡時兩個都發瘋地迷戀
你的美貌,而你隻是一味哄騙,不置然否,故意拖延時日。暗中卻與李先生日夜
幽會圖歡。李先生為了錦繡前程,不願公開名分,怕受物議,一直遮蓋到陶匡時
被殺……”
    “啊!正是昨日傍晚嗎?”淩仙姑又大聲道,“那米人的晚霞照進紅閣子,
一片紅光浮動,象著了火一樣……我正在你寬闊的胸膛裏發抖,那個找死的來了。
還破口大罵,洶洶不休。你象天神一樣跳出來,手起刀落,鮮血濺到了你的臉上、
身上。——夕陽照來,像一串串嬌豔欲燃的紅花。哈哈。
    “隻是當那小崽子竄進紅閣子時,我才驚醒過來,知道事情不妙。你說,快,
快,將姓陶的死屍拖進臥房。又將匕首塞在他手中。鎖了房門,再將鑰匙從窗柵
扔進去,你我也匆匆逃離了紅閣子。——誰知那日一分手便二十年。再也不曾見
著你的蹤跡,想死我了。當中變故迭生,時疫卷來,官府焚街。我從死屍堆裏爬
出,拾得性命。遂冒了一個名叫淩碧雲的妓女身份苟且到今日。
    “二十年來我一直懸念著你,幾乎片刻夫輟。我曾聽說你在朝中當了大官,
忽而又聽說你染了不治之惡疾,再也不敢見人。——好了,昨日的噩夢全醒了,
黑雲驅趕淨盡,你又靜靜地伏在我的胸脯上,象一匹聽話的羊羔。你那身影仍是
當日夕陽下的天神一般孔武有力,彤光四射。哎喲喲……”
    淩仙姑輕輕地撫摸著象羊羔一樣伏在她胸前的李經緯。一啼一聲地呼喚吟歎。
    狄公再看時,李經緯獨眼早已閉合,已是一具腥臭的新屍,蜷縮在淩仙姑懷
裏,一動不動。淩仙姑那幽靈夢囈般的絮叨聲音愈來愈低微,愈來愈苦澀,如遊
絲一般,纖細飄悠。——終於斷了。
     
 
    第二十章
    狄公出來茅篷,馬榮牽著坐騎忙迎上來。
    “老爺,怎的進去這半日,我隻怕出事了。——淩仙姑她吐訴了些什麽?”
    狄公搖了搖頭,拭了拭額頭上的汗,答道:“淩仙姑並不在屋裏,看來她被
歹人賺去,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將這小屋仔細搜索了,仍沒發現一樣有用的
東西。我們驅馬回客店吧。”
    馬榮半信半疑,也不便吱聲再問。
    兩騎躍上那片高崗,隻見鬆林後墳地上旗幡張揚,一派煙火。祭禮的儀仗浩
浩蕩蕩,在山間送鬼。
    “人們已開始焚燒冥器,拆毀祭壇。今日七月卅,香燭紙馬,三牲燒奠做過,
鬼祭也煞尾了。”馬榮道。
    狄公望著那嫋嫋升騰的煙火,歎道:“陰曹地府的大門終於閉合了。但願今
日這樂苑裏再不要出點意外。”
    兩騎回到永樂客店,狄公命胖掌櫃結帳,關照馬夫添備麩料,便匆匆進去紅
閣子。
    馬榮相幫整理馬鞍袋,打點一應行裝什物。狄公坐下來將李璉自殺一案的官
署呈文細細閱過一遍,最後在補闕備錄一欄裏填了秋月的死因:“飲酒過量,心
病猝發。”又補寫了若幹細節。
    押了印璽,封上火漆。狄公收過呈文,又鋪紙舔筆,寫了一折短信於馮岱年。
大意雲:本縣聞報,李經緯閣下因惡疾彌漫,毒火攻心,已死於淩仙姑茅篷裏。
淩仙姑本人也命在旦夕。俟其一命歸陰,立即封鎖通路,焚毀其屋,以根絕病疫
滋蔓。又聞賈玉波已攜一妓女遠適他州,謹願玉環小姐與陶先生結百年姻緣。馮
陶兩家,疑怨冰釋,重修舊好。——日前言及之紅閣子兩起殺人案,業已查明。
因主犯已死,不再議訴付審。——閱畢,封口燙漆,又恭楷寫了“馮岱年兄惠啟”
字樣。
    “馬榮,這李璉、秋月命案的呈文我須去金華親交羅縣令。這封給馮岱年的
信叫客店掌櫃等我們走後,再行遞送。”
    兩人結清房金一應銷費,出了客店,正要上馬。忽聽得大門外響動鑼聲,隻
見羅縣令轎馬儀仗正迎麵而來。
    官轎停下,羅應元掀簾下轎,一手執著狄公衣袍,問道:“狄年兄,怎麽回
事?我在金華聞報,秋月猝死。心知有異,又匆匆趕來了。莫非是被人挾嫌殺死。”
    “不。”狄公從袖中取出了押了印璽的官署呈文。“我原想親來金華將呈文
交割,秋月死因上麵已寫明無誤,羅賢弟不必張皇。”
    羅應元急忙展開公文就讀,見秋月呈文裏並無一言牽涉於他,乃鬆弛了一口
氣,點頭不迭。笑道。“李璉自殺,我當日就說了,司空見慣,例行公事一件。
想必並未勞動年兄許多精神。”
    狄公撚須微笑,從衣襟內將出那顆金印交納羅應元。
    羅應元“嘖嘖”收了:“年兄這件呈文我將一字不改申報州府。容小弟略表
謝忱。”
    狄公長揖道:“羅賢弟來得正好,也省了我再走一趟金華。若說這樂苑還有
未了之事,便是對溫文元的課罰。溫文元公堂上欺瞞本官,又百般苛虐一妓女,
依例責杖五十棍。念其年邁體弱,不堪刑罰,故擬出一公告張貼樂苑各處。曉示
溫文元罪跡,姑且記下這五十罰棍,暫緩施行。他日再有惡行劣跡,隻需有人告
到官府,有憑有據,舊帳新罪一齊課罰,決不寬貸。”
    羅應元笑道:“此法甚妙。棍子懸在手中,不打下去。再犯故態,兩罪俱發,
皮開肉綻,可以想象。諒這溫文元也不敢再萌邪念。”
    狄公又揖:“還有一事拜托。乞羅賢弟擇日為陶德、馮玉環主持大婚。有馮、
陶兩家結秦晉,這樂苑繁華安定可保無虞。”
    羅應元點頭應允。忽又摒開眾人,附耳小聲問道:“不知狄年兄可解得紅閣
子之謎?”
    “紅閣子之謎?”狄公佯作驚訝,“我這三日正住在紅閣子裏,並沒聽說有
什麽需解之謎。”
    羅應元“嗯”了一聲,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這紅閣子之謎,說來話長,內中委曲,不知幾層幾折。我也隻是風聞而已。

狄年兄這幾日既無所聞,也就罷了。”
    狄公微諷道:“秋月小姐倒正是死在這紅閣子裏的,隻不知羅賢弟的謎可是
應在她身上。”
    羅應元臉上泛過一層紅暈,幹笑道:“今日終祭送鬼,狄年兄再莫提及秋月。
——我聽說這樂苑裏昨日又來了一位窈窕小娘子,色藝壓倒樂苑眾芳,勝秋月萬
萬,保不定就要選為新的花魁娘子哩。”
    狄公籲了一口氣,笑道:“難怪今日羅賢弟匆匆又趕來。既然如此,當日又
何必匆匆逃席,設計李代桃僵;捉弄了我三日。還怨怪我沒解破紅閣子之謎。”
    “哈哈,紅閣子,紅閣子,正不知狄年兄這三日紅閣子過得如何哩。”
    狄公飛身上馬,揚了揚長鞭,馬榮緊緊跟上。
    “羅賢弟,幾時來浦陽宅下時,再與你細細講解紅閣子之謎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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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隴 回複 悄悄話 斷氣回腸,情場悲劇!
`桂雨 回複 悄悄話 本文的破綻:

第十一章

這裏正說話,銀仙已聽見聲音開門出來。見是馬榮,心中歡喜。又見馬榮身
旁站著個黑大胡子,氣度矜嚴,威而不猛,心想必是馬榮提及多次的狄大人了。
狄公和顏悅色:“你便是銀仙姑娘嗎?”
銀仙趕忙叩頭答禮,口中應“是”,迎入房中。

銀仙在筵席上是見過狄公,何為此處又是初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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