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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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暉:中國的人心與法家、儒家(zt)

(2008-06-20 01:03:55) 下一個
秦暉:中國的人心與法家、儒家(zt)
來源: 謝盛友08-06-19 21:38:43 [檔案] [博客] [舊帖] [轉至博客] [給我悄悄話]
   



中國社會中,最可怕的偽善不是這種偽善,最可怕的虛偽還不是這樣一種虛偽,而是中國文化中實際上培養人們有一種虛偽,就是何家棟先生提到的,叫“為惡”,有一種製度迫使人作惡。哪怕這個人內心並沒有那麽惡,也要表現出比較邪惡,如果不作惡,他就沒法生存。什麽人最容易控製呢?就是那些既貪財又怕死的人,貪財可以賞你,怕死可以罰你,假如天下都是既貪財又怕死的人,這個國家就好治理,不貪不怕,這個天下怎麽治理得好?韓非子恰恰就認為,如果這樣就壞了,他說如果有一些人既不怕死也不愛錢,那我怎麽能控製他,我要賞他他也不圖我賞,我要罰他他也不怕罰,那這樣的人不就有造反的嫌疑嗎。他說對這種人我們一定要把他滅掉。

      秦暉:中國的人心與法家、儒家
  
   這本書我很認真地看了,朱先生從法家著手分析(中國的人心),我覺得是很對的。因為中國儒家的東西雖然被說得很厲害,但是儒家既不像有些人說的那麽好,也不像有些人說的那麽壞。儒家大多數情況下隻是中國人說說而已,並不是做的。人們經常做的要麽就是法家的那套,要麽就是道家的那套,像犬儒主義。

   這裏涉及到所謂虛偽問題,很多人都講中國文化很虛偽,“五四”經常講偽道學,那個時候大家都罵偽道學、偽君子,所以有些人就非常樂意以真小人來標榜,什麽“和尚打傘”、“娘要嫁人”之類,的確顯示出所謂反對虛偽的一種心理。

   其實我覺得虛偽很難說是一種文化現象,因為我們說什麽虛偽呢?說儒家虛偽?其實我覺得所謂虛偽無非就是——最經典的一個表述是“滿嘴的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與其說是跟文化有關係,(不如說)就是跟敢不敢講的文化氛圍有關係。我們看到神權專製的時代,基督教也是很虛偽的。1949年以後,我們感到很多無神論者也是很虛偽的。老實說,如果有一種環境是使人不能說真話、隻能說假話,那不管是什麽文化下,人都會變得很虛偽。如果有正常的、基本言論自由的社會,虛偽當然可以減少一些,但是這隻是“虛偽”的一個層麵。

   另一個層麵,即使是高度自由的社會,仍然有虛偽的一麵,因為不管是人,就連動物都是具有表演欲望的,人們總希望別人看到的自己比實際上的自己要更好,就連孔雀都還會開屏,所以虛偽有時候也變為一種權利,隱私權,我們就假定真實的東西有權利不讓人知道,我們有權利讓人知道好的東西。從某種意義上,這也叫做虛偽,而且這種虛偽到底在哪種文化中最發達,也的確很難說,我覺得這是人之常情。包括一切化妝、整容,本來你沒那麽漂亮,要搞得那麽漂亮,本來沒有那麽高尚,你要讓人覺得你那麽高尚,這某種意義上都是虛偽。

   但是我覺得同樣是虛偽有兩種很大的不同,我們通常講心口不一,言行不一,其實這兩者有很大的區別。比如我剛才講到“滿嘴的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大家知道,肚子並不是思維的器官,實際上是一腦子男盜女娼,但是這滿口的仁義道德,一腦子的男盜女娼,這個事情真的有那麽嚴重嗎?老實說,如果不好的想法僅僅是存在於腦子裏頭,我覺得,第一別人是沒法知道的,因為腦子裏的東西誰知道呢,誰也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你腦子裏是不是男盜女娼,誰也不知道,根本是沒法度量的東西。第二即使真有些不好的念頭,如果僅僅是念頭的話,那麽也不會給社會造成太大的問題。我們經常講的問題實際上是什麽呢?就是滿嘴的仁義道德,成天做男盜女娼,這問題就比較大了。因為這個問題不光是念頭的問題,而是行為了。這個行為,真正的一個社會很糟糕的現象,是很多人滿嘴的仁義道德,成天做男盜女娼,倒不是說他腦子裏頭想不想的問題。

   這裏頭就有一個問題,對於有些人,實際上內心不見得就有那麽高尚,但是在有一些情況下,內心不那麽高尚的人,就不能做那些太糟糕的事情,而隻能做那些比較好的事情。也就是說這種社會會提供“為善”的環境,使得很多人哪怕心裏並不那麽善,但是也必須做一些善事,而不能做惡事。我覺得這就是對權力進行製約的社會,這樣的一些社會裏麵,很多人是不是真的就那麽聖潔,也很難說。有一些人,比如我們說民主製度下其實人們也是很虛偽的,政客整天講很冠冕堂皇的話,但實際上他們的真實生活或者真實想法,比如有人說克林頓就是個偽君子,或者誰誰誰是什麽什麽,我覺得這個現象一點也不奇怪。但是我覺得製度的長處恰恰就在於,它可以依靠一種權力製約,依靠一種保障民權的措施,使得很多哪怕內心不那麽高尚的人也不能做不高尚的事,而隻能做高尚的事。像這樣的一種現象,有人說是偽善,這其實以前已經有人指出過,如果說這是偽善,那麽這是社會非常可貴的一種機製。而且這種偽善和真善之間也沒有截然的界限。道理很簡單,如果一個環境,使內心比較邪惡的人也不能不偽善,而且必須一直偽善下去,他一作惡馬上就被人抓住,久而久之這個偽善成為一種習慣,也就成了真善了。所以說,其實偽善是一個社會很重要的功能,因為我們不能指望所有的人都是聖人,而且往往都假設任何人都是不完善的,而且也有權力不完善,我們也沒有權力要求別人去做聖人,但是我們要求的是每個人的行為必須要受到製約,尤其是那些有權有勢的人更是需要受到製約的。

   我們現在經常講的偽善,指的就是缺少這樣一種製度,比如說,有些人說儒家口頭上講得很好,但實際上做得很差。那麽我覺得這很可能不是儒家文化本身的問題,換一種文化,基督教乃至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等等,都可能發生這種事情。中國社會中,最可怕的偽善不是這種偽善,最可怕的虛偽還不是這樣一種虛偽,而是中國文化中實際上培養人們有一種虛偽,就是何家棟先生提到的,叫“為惡”,有一種製度迫使人作惡。哪怕這個人內心並沒有那麽惡,也要表現出比較邪惡,如果不作惡,他就沒法生存。

  所以我覺得,滿嘴的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這個問題不大。但是這個社會要防止滿嘴的仁義道德,整天做男盜女娼。我覺得像這樣的現象,主要不是文化問題,而是製度問題。我們現在講的這種思想文化,恰恰是法家思想,是一種最明顯的帶有這種趨向的。我經常聽到很多人講,說儒家不如法家好,說儒家雖然(好聽的道德)講得很多,但實際上是做不到的,而法家就是敢於很坦率地講性惡論,這種坦率,實際上蘊含了滿嘴的男盜女娼。滿嘴的男盜女娼也不一定是問題,但問題是這個法家的製度造成了不僅滿嘴的男盜女娼,而且實際上也做男盜女娼,而且使得一些不願男盜女娼的人也不得不男盜女娼。比如說我們經常講西方的性惡論,和法家的性惡論相比,都是說人是自私的,但是進行製度設計的時候,對人心要自私的時候,是在兩個方向上加以製約,比如在現在的政治製度下,首先要假定保證民權的,如果要保證民權,又認為每個人都可能有自私的願望,當然采取的是製約掌權的人,尤其是製約皇上,通過這種辦法來使大家即使不那麽高尚,但也要做好事不要做壞事。西方所謂的性惡論隻是一種預設,所謂預設就是實際上並不是這些人真的認為所有的人都是小人,不可能有君子。這隻是一種可行的製度安排,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所有的人都是善人的基礎上,而寧可假定這些人是有可能作惡的。如果這種製度可以使是良心不那麽好的人不做惡事,也就是說好人可以表現的更好,這是權力製衡的指向或者目的。

  法家不一樣的,法家從人性惡推出來一點:所有人都會毀壞皇權,因此把所有人的權力都剝奪了,使他沒有可能對皇權構成威脅。這樣一種東西也是製約,這個製約主要是製約老百姓,為了防止對皇權的一種侵害。很多法家假定這些人都要作惡的,而且不僅假定這些人要作惡,他往往也認為這些人——這不是事實判斷,是價值判斷——也是應該要作惡的。因為按照法家的說法,什麽人最容易控製呢?就是那些既貪財又怕死的人,貪財可以賞你,怕死可以罰你,假如天下都是既貪財又怕死的人,這個國家就好治理,不貪不怕,這個天下怎麽治理得好?韓非子恰恰就認為,如果這樣就壞了,他說如果有一些人既不怕死也不愛錢,那我怎麽能控製他,我要賞他他也不圖我賞,我要罰他他也不怕罰,那這樣的人不就有造反的嫌疑嗎。他說對這種人我們一定要把他滅掉。

   我們看到曆代都標榜清官,但我們整套製度,包括皇上的真實想法,實際上不怎麽喜歡清官,尤其是不喜歡自以為清廉一世不把皇上放在眼裏,類似於海瑞那樣的人。這樣一來就造成了一種現象,是曆代不覺得的一種現象,就是所謂的偽惡。法家有這樣一種假設,你不是這樣,反而是有危險的。這和西方的性惡論是不一樣的,西方的性惡論設置了一些限製,即使你不高尚也不能做不高尚的事。法家的製度設置是什麽?如果你是壞人,你就可以為皇上做壞事,講得簡單一點就是為皇上整老百姓,這一點法家是講得很清楚的。所謂善治國者,必強國弱民,要使老百姓變得非常糟糕,這種狀態才是很好的東西。如果你是壞人,那麽你幫皇上為虎作倀,欺負老百姓,法家當然覺得好。如果你是好人,不幫皇上這樣欺壓老百姓,也不行。因此在這個問題上並沒有所謂的壞人也不能做壞事,好人就可以做更好的事。這種虛偽的特點是,壞人不用說就會做壞事了,好人也必須做壞事。這種事情我們就看到好多,比如大家可能都知道的一個例子:漢高祖劉邦在外麵打仗,蕭何當丞相,這個蕭何挺廉潔奉公,老百姓對他評價也不錯,於是劉邦就聽到很多人講蕭何的好話,蕭何如何如何廉潔,如何如何勤政等等。劉邦就很不高興,蕭何聽到有這種傳聞就嚇壞了,他就偽惡了一把,馬上反其道而行之,搞得老百姓向劉邦告狀,說蕭何不好,劉邦就很高興。

 其實製度最糟糕的一種虛偽是強迫人作惡的虛偽,你就是不想作惡,他也強迫你作惡。而且正如偽善和真善之間沒有真正的界限一樣,偽惡和真惡也沒有真正的界限,一個人原來還是有良心的,但是整天做沒有良心的事情,我們一開始說這叫做違心的事情,但做慣了就把作惡習以為常了。所以法家鼓吹的那一套東西,要說虛偽也非常虛偽,並不見得比儒家要更好,但是這種虛偽的性質是不一樣的,法家提倡的虛偽其實就是一種偽惡,強迫所有人都作惡。我們中國,老實說,所謂儒家的虛偽當然是存在的,但是這個東西反映在行為層麵,主要是製度因素造成的,和文化並沒有太大的關係,但是法家所鼓吹的虛偽才真正是非常要命的,因此我覺得朱建軍先生分析中國人心,從法家入手是很對的。

  我在這裏要講一講,老實說到底什麽東西叫做文化,這是我非常懷疑的一件事情。我們通常講的所謂文化,和我們所謂的民族性真有關係嗎?老實說我是相信中國人和西方人是不一樣的,在有同等選擇權力的情況下,人們可能會做出不同的選擇,比如中國人喜歡吃中餐,西方人喜歡吃西餐,這一點人們就會做出這樣的選擇。但是有時候就不盡然,我們往往混淆了兩種完全不同的問題,就是能否選擇和選擇什麽,我覺得選擇什麽的確是文化,但是能否選擇,你就不能說是文化了。而且在這個方麵也沒有什麽民族性的差別可言,關於這一點,我覺得五四運動的時候,陳獨秀有一次提到一個事,我覺得說得很精彩。陳獨秀反對嚴酷的父權,於是當時有比較保守的人就罵陳獨秀,說你在那裏毀滅我們的傳統文化,說中國人是講孝道,是講百善孝為先,但是你陳獨秀在提倡仇父,鼓吹萬惡孝為首,百善淫為先。陳獨秀當時有一個回答,我覺得很精彩,陳獨秀說我當時是認為孝是很好的東西,子女孝敬父母,媳婦孝敬公婆都是很好的美德,我從來不反對這個東西。他說我隻反對那種不合理的用父權剝奪子女和媳婦正當的權利,我反對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這裏就涉及到一個問題,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和所謂的孝文化有什麽關係呢?假定中國人隻是在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的威脅下才不得不盡孝,如果沒有這種威脅就忤逆不孝了,那麽你能說這個人真的是孝子嗎?中國人如果真的都是這樣的孩子,你還能說中國真的有孝文化嗎?但假如中國不是這樣的,人們從內心願意孝敬父親,不是被迫的,那麽那種嚴酷的父權怎麽有必要維持呢?沒有這種父權又有什麽關係呢?沒有父權,孝文化就受到威脅?這裏頭有很重要的問題。我們在談孝文化的時候,通常都假定了中國人內心就是要孝的,不是受到什麽威脅,也就是說我們講的孝和父權是沒有關係的。既然這樣,我們就不能把父權看成中國文化必不可少的因素,似乎父權沒有了,就完蛋了。我們應該說,中國人好就好在沒有父權也是可以盡孝的。

 所以我們不能以中國文化為理由——這個中國文化是好是壞我不知道,來為不合理的父權辯護,在這裏我沒有講父權到底是好還是壞,你可以講這個父權是很好的,是應該有的,但是這和文化沒關係。也就是說,人們的選擇權在某種意義上,有時候也是應該限製的。但是限製選擇權主要是一種對自由辯解的概念,這個概念更多的是製度上的含義,不是文化上的含義。

  在這個問題上,我有時候會提出這樣一個命題,我說大家都講文化差異,我說哪一種文化差異是真正可以證明的呢?比如說世界上可以實證的兩個文化差異最大的民族是哪兩個民族呢?是中國和美國嗎?是阿拉伯人和歐洲人嗎?是俄國人和美國人嗎?我覺得也許是,但是這些東西都不能證實的。能夠證實的世界上兩個文化差異最大的民族,照我看來就是美國人和瑞典人。為什麽我這樣說呢?因為美國人和瑞典人正是在他們基本上都有充分地選擇權的基礎上——他們都有自由民主製度,在這種製度下每個人都可以做主他們的選擇,都可以充分體現他們的價值偏好,在這種背景下,瑞典人選擇國家管得很多製度,美國人選擇了更多的體現自由放任的製度,這種差異的確是價值偏好的不同。

  因此我覺得我們現在談文化差異,這一點是非常重要的,我們一定要弄清楚什麽東西是選擇什麽的區別,什麽東西是能否選擇的區別,如果我們弄不明白這個事情,我們就會把一些非常惡劣的製度當做是我們的文化在那裏宣揚,同時我們把真正的文化倒是給顛覆了。因為老實說,任何一種文化要發揚光大,前提就是人們要有選擇的自由,如果沒有選擇的自由,包括中餐都不可能發展,包括皇帝讓你隻能吃這樣一種東西,不能吃另外一種東西,規定你隻能吃麵,不能吃米飯,如果這樣的話,中餐怎麽可能發展起來呢?不管是中餐還是西餐,能發展起來的前提就是,大家都可以想吃什麽就吃什麽。我覺得這是不管哪一個國家的文化發展的基礎。

節選自:《中國的人心與文化》出版座談會全部整理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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