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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上海傳奇

(2008-04-24 13:38:11) 下一個

老上海傳奇(二十)都有一顆紅亮的心

 都有一顆紅亮的心(上)

沈萬九是沈家門第九個兒子,留學南洋歸來,就在其父沈九老任董事長的家族企業隆昌公司做事。九老是江湖上尊稱,因為是洪門會的幫首,排行第九,所以人稱“九老”。

九老過世,萬九接手企業。他的交際手段青勝於藍,左右逢源;又結識了香港大佬何東爵士,和國民政府搭上手,插手軍火生意;又因為喜歡聽京戲,專捧孟小冬,得而和杜月笙有過從。萬九作風洋派,不黨不群和國共青紅幫都有來往,純粹生意人派頭,上海灘上人稱:老九,意思頂呱呱,名氣蓋過父親九老。

49年,民國政府潰退到台灣,共產黨接手大陸生意,老九用生意眼光看待時局變化,自信誠意信譽是走遍天下不退色的本錢,共產黨也要食人間煙火,那麽生意還是有的做的,想起來,國民黨倒台也是天數——太腐敗了呀!

一日,有客人拜訪。客廳沙發上坐定,來人摘下禮帽,一看,原來是大號“鯊哈”的舊日生意搭檔,此君幾年前突然失蹤,傳說是欠債逃亡,也有說是卷款留洋了。現在他春風滿麵,摸出介紹信,是華東分局財經管理委員會的處長,原來當年是地下黨身份啊。

老九嘿嘿笑著,心裏廂咕隆咚一跳:格赤佬,吃喝嫖賭樣樣來,想不到是共產黨哩!

不過管它什麽黨不黨的,上門就是客。黨處長今日來訪,也是請老朋友出山,參加工商界協商會議,成立上海市工商聯合會,做生意人的龍頭組織。處長就是組辦人。

好說,好說,以前我做國民黨的商會理事,現在做共產黨的工商聯委員,生意一樣做格,有儂老朋友在,也是老生意經了,不見得你們做生意和老早底不一樣?老九信心滿滿一口應承下來。

一樣,當然一樣嘍。黨處長隱隱一笑,不過稍微有一點點不一樣滴。階級鬥爭,政治掛帥,為人民服務------

黨處長口裏跑出一連串新名詞,老九像聽彈詞開篇。講到最後,處長突然問道:

老九,這幾年你沒有什麽政治活動吧,譬如參加啥格組織什麽滴------

鯊哈,儂麽,對我最清爽哩,我迭個人樣樣朋友交格,淌渾水不來格,清清白白,搞政治,呃唷——齬齣來兮(很的意思),我老九從不碰的。

嘿嘿,是格是格。儂曉得,現在辦事,政審是第一關,人人要過關滴。

 

就這樣,老九做上了工商聯的委員,還是行業小組召集人。昔日搭檔今日處長成了他的頂頭上司。接下來三反五反運動開展了,真的人人要過關。

老九清清白白,想不到沒過關。還隔離審查了。

先前工商聯黨支部問他抗戰期間是否和敵偽方有來往,老九想來想去,沒有這回事。後來市委統戰部找他談了,會議室三對一,還有專人記錄,顯示問題已經升級。這次問得很具體,什麽時間、地點,誰誰誰。一經點播,老九想起來了,有這麽一回事。

42年,某月某日,因為生意中介,請了上下家晤麵,本來在新雅酒店訂了包間,後來是中方(武漢方麵)覺得還是私密一點好,就改在老九家中。另一方是日本的東洋株式會社,因為這單生意要從南洋轉口,貨色是日產化工半成品。株式會社的犬養惠會長是老九的老生意搭檔了,武漢方麵的是國營維陽公司。記得當時設了家宴,還請來鯊哈作陪,飯後正好湊一桌麻將。那一晚,鯊哈手氣大好,一捉三,贏了幾百大洋呢。

像這種生意場麵多了牙嘩嘩(太多了意思),啥人記得介清爽。老九心裏不開心:早點提醒就可以了,何必搞得像真的一樣!

這是態度問題。自己講,是坦白;這個嚒,就是交待了,黨的政策,一直很分明滴,有分寸滴!一個官員說。

坦白?交待?做生意還要來這一套?老九台子一拍,火氣豁朗朗上來。

表醬子激動嚒!你知道,那個犬養惠是啥哈子(什麽)人嗎?那個維陽公司的老板又是啥哈子人嗎?

生意人啦!還有什麽啥哈子、三哈子?老九不解。

錯!犬養惠是日本軍部諜報處的大佐級特派員,那個老板,是武漢汪精衛手下君武的二科科長,他們接觸是為了商討曲線救國賣國。你——知道嗎?官員提高了聲調責問。

我隻做生意,怎麽知道這些?我們來往隻談生意不談政治的。老九想把鯊哈抬出來證明,但到底心裏厚道,也是坦然,就沒有提起。

好吧,你把當時經過詳細寫下來。怎樣結論,組織會掌握政策滴。你要相信群眾相信黨。

 

老九心裏窩火,回到家中夜飯也吃不下,寫生平第一張交待書。這種文體不是公文,不是報表,不是計劃書,也不是合同單,寫來寫去越寫越糊塗。家子婆(老婆)端來火腿煲鴿湯他也沒有心思吃。半夜裏,老九突然想起來一個重要問題。

這件事沒有旁人參與,除了當時四人,隻有家裏人了。組織上是怎麽知道、知道的這麽清楚的呢?看來是這個鯊哈匯報揭發了的!他頓時有種被出賣的感覺。普通小事一件,搞得像煞有介事,老九很窩煞(窩囊鬱悶)。

第二天在單位裏碰到鯊哈,老九白他一眼,不理睬他。中午吃飯了,鯊哈拉老九到偏僻處,告訴老九不是他匯報的,表白自己。

個嚒啥人去報告的?這件事也隻有我們四個當事人知道麽,儂隻赤佬還宰阿拉三個人衝頭呢!把大洋交出來,上繳組織!老九開玩笑說。

老九,是有人寫揭發信到統戰部的------鯊哈吞吞吐吐說。

------有人寫揭發信?老九一聽,呆忒了,還有這種事?就是告密嘍!

啥人?老九追問。

這個------這個------老九,這個是組織紀律,講出來我要吃夾頭(苦頭),官也沒有做了。反正,真金不怕火燒,我相信你沒事的,就快快交寫交代吧。

 

老九回到家裏,比昨天更窩煞。躺在床上,想那個告密人——究竟是啥人?結了什麽冤家。家子婆也急得在身邊轉來轉去,連平時很晚回家的女兒也早早回家來了。

後來老九的問題越來越嚴重了,和杜月笙的交往,和洪門會幫派的來往,都被組織了解的一清二楚,他被關在單位裏,專門交待問題。不幾日,鯊哈也關進來了,原來他先前一個在舞廳裏搭識得相好是國民黨中統特務,他自然有通敵嫌疑。兩個落難人惺惺相惜。一日在老九追問下鯊哈終於向他透露是誰寫的揭發信。鯊哈招招手,老九把尼朵(耳朵)湊過去,鯊哈在老九耳邊哈出一口氣嘴唇皮輕輕一翻。隻聽老九:

啊?!一聲,兩眼翻上去,撲通一聲,摜倒在地。

 

 都有一顆紅亮的心(下)

老九的獨身女兒沈彩雲在讀女中時就成為“青抗先”成員(青年抗日先鋒隊,是共產黨外圍組織),讀仁濟大學時加入地下黨。她人生第一個革命和鬥爭對象就是老九——她的父親。第一封揭發信以及後來不斷的揭發信都是她根據記憶以及追蹤監視而匯報上去的。

當老九從鯊哈嘴裏聽到這個消息,兩眼一黑,“轟”一聲頭腦著火就不醒人事了。

三個月後,老九從醫院裏出來,左腳無力是拖著走的,左手佝起來一甩一甩,明顯的中風後遺症,還算好,老九到底天天火腿煲湯人參當茶喝,身體底子好,所以是輕度中風。他交待了所有的人事來往,寫得交代材料比他一輩子寫得字還要多。

在老九出院三個月後,他接到組織的審定結果:參與反動幫會,背景複雜,交友不慎,喪失民族節氣,階級立場不堅定,唯利是圖剝削人民。最後宣布戴一頂帽子:壞分子(地富反壞,那時還沒有右派這頂帽子)。

老九聽到宣判後,顫巍巍站起來,說:

謝謝領導。謝謝組織。

 

帶了壞分子帽子老九不用天天去工商聯上班了,交給街道監督改造,每月去領一次工資,順帶便把思想匯報交給領導——鯊哈。鯊哈因為生活作風問題受黨內嚴重警告,算是懲罰,官還是繼續做下去。有時兩人會到外麵小飯店喝點加飯酒,吃盤炒年糕或者啃雞腳。鯊哈總是勸老九想開點:革命嗎,總是要有犧牲的,共產黨就是六親不認的,不然,革斷命的命啊!我不是也出身官僚資本家?就和屋裏廂斷絕關係。想開點,老九啊!大時代啊,風起雲湧嗎。

 

老九抖豁豁走回家中。現在他們老兩口子和女兒分開夥食各自開火倉。為了避免看到女兒,老九現在住後廂房,進出走後弄堂。照他和鯊哈的說法,看到女兒自己眼裏要出血的。老九因為有定息拿,每月還有工資,加上家子婆體貼入微,壞分子帽子戴在頭上倒也不覺得沉重;因為處於社會邊緣,反倒是清靜許多。老九開始練書法,先是右手寫,後來為了治左手,就拿毛筆綁在左手腕上寫,寫寫,寫寫,喲——左手開始活絡了,五指山有感覺了,從此開始練左右開弓書法——雙手同時書寫。最拿手的是右手書李白詩,左手寫杜甫詩。發展到文革初期,老九可以左手寫毛澤東詩詞,右手書老三篇的,此是後話。閑來時老九也看些文史書籍,知道了當年北平衛戌司令傅作義的千金也是地下黨,怎樣幫助共產黨策反父親的,這樣的事例很多。他從此看到女兒彩雲不再眼睛出血,不過,他心裏還是不能原諒她。

老九因禍得福,到了反右,他太平無事,倒是鯊哈又遭整肅,說他右傾,同情包庇右派。每次兩人見麵,老九麵色紅堂堂,鯊哈麵色蒼白神情落寂。老九總是請鯊哈去飯店吃飯,現在是他倒過來勸領導了。

老九夫妻現在身邊又多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外孫——沈彩雲的女兒。老九把對小輩的愛全部轉移到外孫女身上。小孫女冬冬也確實長得討人歡喜,眼睛大又亮,笑起來嘴角一翹像月亮,嘴巴特別甜,叫起“阿爺”、“阿奶”來,叫到老人心裏廂。

這樣的日腳,和榮華富貴不能比麽,比小康不知要好多少了,屬於中康加了。可惜,這樣的好日腳也不長久。

文革來了。好象來勢比以前還要凶猛。先是紅衛兵造反,破四舊,家家戶戶把老貨舊貨古貨洋貨統統交出去,放在大街上燒。老九到單位去,知道定息已經取消了,公私合營都變成了國營。老九回來後心想,自己那些唐詩書法和話本字帖也是四舊,就在弄堂裏點火燒了。他看著火苗一躥一跳,心裏痛惜又茫然。可是小孫女冬冬樂嗬嗬在一旁拍手,嘴裏叫著:

紙船明燭照天燒!紙船明燭照天燒!

老九差點眼裏又要出血,心想:上輩子作孽了?哪能養出來都是叛逆?介小年紀毛主席詩背得熟透,三字經一點不曉得!

老九心裏不安起來。晚上吃飯時家子婆告訴他,女兒夫妻兩個因為革命觀點不同,已經離婚了。老九聽了,把筷子一擱,想起白天小孫女唱詩,歎一句:

這是啥世道啦?革命,革命,革斷命的命!

 

老九這句話,倒像是算命師傅講的籤語,不幸言中。

過了幾天,女兒單位裏來了造反派,是女婿那一派的來家中抄家。因為原來都是一個單位,女兒又是支部書記,所以草草收羅一遍,準備打道回府交差去了。

想不到小孫女冬冬說:叔叔阿姨,我有秘密報告!她蹦蹦跳跳在前麵帶路,把造反派帶到阿爺阿奶房間。

她指著桌案上兩盆冬青盆景,說:

裏麵扛(藏)東西!

老九一聽,麵色刹白,人搖搖晃晃,家子婆趕緊上前抱住他。造反派二話不說,拿起盆景往地上摜去,隻聽“哐啷”一聲花盆粉碎,泥土裏幾本用塑料包裹的文件露出來。

那是幾份地契和股份書,是老九在一個晚上偷偷埋在泥土下的,他想:有朝一日這份家產總要留給後代的呀,這是自己、父親幾輩子的奮鬥和積蓄啊!革命總不會永遠革下去的,生意是永遠要做得,格世界沒有革命照樣過日腳,沒有生意一天也活不下去!哪曉得被冬冬看到了,誰會想到呢------天數,天數------------

老九火氣攻心,眼睛一黑,腦袋著火“轟”一聲,不省人事了。

 

這一次醒過來,老九嘴巴歪了,口水流不停,也爬不起來了。說話哼唧哼唧口齒不清,就此風癱在床上。

老九躺在床上,聽著外麵鑼鼓喧天口號聲聲,心如死水。有時冬冬跑過來,在床頭叫一聲:阿爺!老九把頭別過去沒有反應,現在他不是眼睛裏出血,是心裏廂出血,吐血的啦!

為了解悶氣,家子婆每天開了收音機讓老九聽音樂,聽來聽去是八隻樣板戲。想當年做了壞分子老九學會書法,現在風癱了,老九又學會了哼樣板戲。他哼得最熟最多得是《紅燈記》裏李鐵梅的唱段:

我家的表叔數不清

沒有大事不登門

誰說是、誰說是親眷永不相認

可他比親眷還要親

爹爹啊和奶奶

齊聲喚親人

這裏的奧嗷------

我也能猜出幾分

他們和爹爹都一樣

都有哦

一依以------ 紅亮的心------

依以依以依依依------義!

 

老九反反複複哼那最後一句,口齒不清像是在哭喪。家子婆擔心老頭子腦筋出毛病了,上前一看,老九眼睛裏淚水嘩嘩,和潺唾水(口水)流在一起;乃麽老太婆屏不住了,抱牢老頭子一起哭。

 

諸葛亮三氣周瑜,周瑜算得上英雄豪傑,也抵不過三氣,翹辮子了(死了);老九不過平凡人一個,就是做生意腦袋瓜子精一點而已。經過兩次揭發,等於致命打擊,在床上躺了年把,風燭殘年就等死了。那晚彌留之際,喊來老搭檔老領導鯊哈作別。鯊哈其時已靠邊,被批鬥扭斷了腰,屁股一歪一歪扭進來,人未見聲音先傳進來,喊一聲:

老九!我——來遲料!抱住老搭檔泣不成聲。此時的他,心情比寶玉哭黛玉還要悲,真是兔死狐悲啊。

老九點點劃劃把後事交待了。鯊哈建議最後一麵,還是把女兒彩雲外孫女冬冬喊過來告別一下。老九聽了,抬起頭,手指指前廂房,

------叔,表---叔真---真的比---------親爹------還要親------

是格,是格,鯊哈這個時候隻能說是的來安慰老九。

天大地大------爹親娘親,不如共產黨親啊!鯊哈有苦難言,也哭出聲來。

------------他們-------老九氣接不上來,急得滾出幾粒老淚。他用手指指胸部,

------------------------

家子婆懂得老九的心,代他說出來:

阿九,我曉得乃(你)講啥——他們------都有一顆紅亮的心。

也(YES------老九長舒一口氣,吐出許久不用幾乎淡忘了的英文,結束了自己的一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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