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過那篇北漂保姆阿巧的故事,心有戚戚焉。不禁想起帶我妹妹的“眼鏡阿姨”馮秀蘭。
那時老阿姨40多歲,半舊藍布斜襟上衣,無論長袖短袖總是幹幹淨淨,黑發向後盤個髻一絲不亂。她高度近視,戴一付眼鏡。早年她帶大了院裏很多人家的小孩,說“眼鏡阿姨”,很多人都認識,提馮秀蘭,知道的人就沒有幾個了。
別看眼鏡阿姨的鏡片挺厚,可她大字不識幾個。她喜歡用每天撕下一張的“月份牌兒”,要不就弄不清楚日子。我做小學生時,就幫她寫過家信。到現在都記得“北京通縣牛堡屯大北關”,這是眼鏡阿姨早早出嫁的閨女家的地址。
眼鏡阿姨來我家是到我們這個大院做事的第一家,之前她在院裏門診部一位司藥阿姨家裏帶孩子,那家住在離我們不遠的總後大院。
妹妹生在六十年代初的困難時期,供應很差。妹妹體弱多病,常常整宿哭鬧不停。你想啊,一個病孩子難受說不出,隻用哭來表達。眼鏡阿姨說,帶這個病孩子比以前帶三個都難。妹妹很粘眼鏡阿姨,口口聲聲叫她“小妹阿姨”,就是小妹的阿姨。
記得最清楚的是妹妹得了”百日咳“,除了吃藥打針,大人們還打聽到一個民間偏方 - 雞苦膽汁加白糖:雞苦膽汁加白糖適量,開水送服。1歲以內的小孩,3天服1個雞苦膽汁;2歲以內小孩,2天服1個;2歲以上的小孩,每天1個雞苦膽。
那個年月找個雞苦膽真難,養雞的人家不少,可家家都養雞等生蛋,誰家舍得殺雞吃肉呢?不知道父母和眼鏡阿姨上哪兒還真找到了。一個小勺的黑綠色苦膽汁加多少糖還是苦哇,幾個大人合力給妹妹灌下去,看著真受罪!後來父母想到去總政副業隊找豬苦膽替代,妹妹的病慢慢好起來。眼鏡阿姨回家從通縣馬駒橋鄉下帶回幾個雞蛋,煮整個的給妹妹吃,小孩很新奇,問這是什麽?眼鏡阿姨心疼喲,看著傻孩子直掉眼淚。後來,大人們抓了隻老母雞養在陽台,就是拿一個竹籠子扣住,是為了有雞蛋給妹妹補營養吧。
老阿姨帶妹妹在家,父母忙於上下班,還是在食堂吃飯,我在幼兒園一星期回來一次。父母把家幾乎都交給了眼鏡阿姨,她是個爽利性子,說話直,做事快,家裏收拾得條條有序,全家的衣物洗涮得幹幹淨淨,她樂得這樣”當家做主“! 其實父母都是南方人,喜吃米,少吃麵。但我們還是常能吃到眼鏡阿姨做的北方農家飯食:玉米麵粥、貼餅子、玉米麵薄脆餅、蒸窩頭、菜團子、蒸發糕、餡餅、貓耳朵、撥魚兒…… 我最喜歡薄薄的玉米麵脆餅,吃起來嘎吱嘎吱,越嚼越香。
妹妹兩歲半進了幼兒園小班,連送幾天“日托”後,父母準備讓她漸漸習慣“全托”。記得第一天留她在幼兒園過夜,晚飯後我和父母,還有眼鏡阿姨躲在小班窗根底下很長時間,聽妹妹會不會哭? 會不會鬧?白天,眼鏡阿姨常常帶著別人家小孩偷偷到幼兒園牆外看妹妹過得怎樣,生怕幼兒園老師凶了她,又不敢讓妹妹看見。一年又一年,在大院裏,眼鏡阿姨帶大了桑家的女兒,張叔叔家的小妹,王阿姨家的妞子……
眼鏡阿姨家世挺苦,丈夫很早去世。她帶著婆婆,拉扯一個女兒,兩個兒子本就不易,還要接濟一位孤鰥老叔公。她很早就進北京城做保姆養家,一家子都是農村戶口,隻有她一個是城市戶口,好像還在天橋一帶掙下一間小屋。文革中很多年我們沒有了她的消息,直到1975年,我在大興鹿圈插隊,有一天村裏來了一掛賣香瓜的大車,聽別人閑聊這是馬駒橋附近鄭莊的(上網找馬駒橋鎮周邊村子,真找到鄭莊村,離常莊子挺近的)。我問,你們村有鄭維平,鄭維和兄弟嗎?沒想還真是眼鏡阿姨家村上的!眼鏡阿姨在我家帶妹妹時,她的大兒子在空軍後勤當兵,到家裏來過,穿上黃下藍的軍裝,後來複原回村給人家做了上門女婿。她的小兒子在村裏是個能人,當隊長。
到了80年代,各方麵情況都好起來。父母接了爺爺奶奶到家裏住,不知他們怎麽又和眼鏡阿姨聯係上,請她再來管家。在我眼裏她還是那個樣子:藍布上衣總是幹幹淨淨,近視眼鏡鏡片厚厚的,隻是腦後那個發髻不見了,花白短發向後梳得一絲不亂。她說,這些年她沒做保姆,就在天橋街道小組做工,隻管自己生活勉勉強強也夠了。
那時我已經下過鄉當過工人又上大學,妹妹也到外地上大學去了。眼鏡阿姨和我很親熱:“橋兒,你現在挺麻利啊,那會兒你剛從幼兒園出來上小學,叫你幹點啥,那叫一個磨唧,快把我急死啦!” 不過,這次眼鏡阿姨沒做多久就離開了。一是她已經70歲了,二是我小時候沒怎麽來過的奶奶,一輩子都是個要”當家作主“的人。再後來,從父母那裏知道眼鏡阿姨70多歲就因心髒不好去世了。
歲月留痕,往事如煙。眼鏡阿姨故去多年了,可她的樣子竟還這樣清晰地留在我的記憶中。
現在看,大興常莊子已在六環路以內,可那時要轉車換車走好幾個小時呢。
找到我插隊的大興常莊子村和眼鏡阿姨家的通州鄭莊村,真是挺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