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小飛,1969年到延安插隊。1976年從北京大學畢業後赴藏,在《西藏日報》任職7年,1987年任《人民日報》駐西藏首席記者。喝酥油茶、青稞酒,住草原帳篷,足跡遍及西藏的東南西北。她是第一個進入海拔4800米阿裏地區采訪的女記者,經受過嚴酷的高原自然環境磨練,也多次麵臨著生死的考驗。
“察隅河,我與它相處隻30多天,它卻在我心裏流淌了15年”。1980年盧小飛采訪藏東察隅,在紮木河波密森林留影。15年後的1995年她寫出《察隅六章》(即《察隅故事》)發表在1996年的《西藏文學》上。
地球上有一些細小的河,對於與之有過際遇的人,能夠產生不亞於長江黃河般的反響。比如延河,我在那兒有4年半的插隊生活,一次洪水中的逞能,差點結為生死之交。盡管夢中的那段時空,總是山梁、溝壑和窯洞,沒有水流的一點影子,但延河對我有特殊的人生意義。而察隅河,則是另一類啟示,我與它相處隻30多天,它卻在我心裏流淌了15年。遙遠的鏡頭漸漸搖近。耳邊馬上是冰水衝擊河床發出的轟鳴音響。
1980年春天,在《西藏日報》的院子裏遇見阿多,他說林芝的桃花開了,色季拉山上的杜鵑花也要開了,他和新華分社的馬競秋、才龍後天就要開路。那個時候,在西藏下鄉采訪是非常困難的事情,整個西藏日報社都沒幾輛車,加上語言障礙,能夠有本土內行結伴的機會千載難逢啊,一番請示報告辦手續後一起上路了。我們在波密采訪了十多天,而後搭車轉道察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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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著察隅河的濤聲入睡,得益於老天爺的安排。那些日子,察隅溝天天下雨,他們仨要等天晴好拍照,隻得滯留在隻有8戶人家的慈巴村。幾個攝影家懊惱天氣,急得抓耳撓腮,我沒有很明確的目的,因此隨遇而安。
慈巴村,夾擠在喜馬拉雅和橫斷山脈的峽穀縫隙裏。湍急的貢日嘎布河切斷高山,憑著落差的力量,不可一世地從村東奔流而過,“轟轟隆隆”震蕩著山穀,在不遠處與桑曲匯合為察隅河便調頭南下,衝進印度洋。溯流北上,晶瑩剔透的固體大水庫——阿紮冰川,以居高臨下的炫目潔白,在遠方築成一道屏障。而小巧的村子,卻埋在一片綠海之中。
這裏是我國為數不多的原始森林。
慈巴人家住一種帶曬台的木閣樓。亞東、樟木、錯那、吉隆等生長木文化的地方也有木閣樓,但沒有那種大得可以當場院,可以載歌載舞的曬台。
生產隊長才旺卓瑪的房子寬敞而又緊湊。聽說拉薩來了記者,她風風火火地從地裏趕回來。她老公徐郭是區幹部,和阿多認識,這也是我們落腳的由頭。酥油茶一會兒就打好了。喝茶的當兒,她快手快腳地捅開灶火,又到院子裏抓了一隻雞,三下五除二地宰殺褪毛。我們嘴上過意不去,心下竟也有幾分竊喜,待屋裏飄蕩燉雞的香味時,肚子已經急得咕咕叫了。
才旺卓瑪有一副圓圓的臉盤,眼睛大而明亮,身板寬厚結實。初次見麵,她的坦率自如令人欽佩。沒有多少人能做到這樣。一般藏族婦女,在生人麵前至少有七分的羞澀。她卻不同。有問必答,且問一答三,還常常發出無拘無束的大笑。在場隻有我一個漢族,他們仨輪流幫助翻譯,那份耐心多半是為了才旺卓瑪的魅力。過一道手的翻譯,總不能保鮮,也說不定串味,還得借助眼睛——自己的一雙和餘下的七雙(才旺卓瑪的父母和孩子)。有時,卓瑪的笑談引來滿堂喝彩,而幾個同伴卻神情詭秘地光樂不譯,一看便知又是對我封鎖的什麽粗話,可卓瑪說來卻情趣盎然,往往又是一陣坦率的大笑。她那樣灑脫,對記者是再好不過了。而他們仨,原本是我的同夥,與此間卻和卓瑪有種天然的和諧,不免讓人心生妒忌。
堂屋很大,有20多平方米,算是閣樓的心髒。我們被安排在東西兩邊的廂房,卓瑪把自己的閨房讓給了我,和父母孩子擠住在堂屋兩側的卡墊上。堂屋的中間是火塘和灶台,我們常常在飯後茶餘圍坐一圈談天說地。朝南一麵,一個平闊曬台,可以從三麵眺望察隅溝穀的近樹遠山。
閣樓的下層,是動物們的天地。豬夫婦和龐大的雞家族,居然能和睦相處其間,兩頭黃牛和一匹馬誰在露天,倒也自在。夜深的時候,能從察隅河水流的主旋律中,辨別出豬的鼾聲和馬的鼻息聲。小村莊愈顯得靜謐。遇上雨夜,所有動物都會躁動不安,隔壁才龍也鼾聲大作,那便是喧鬧的夜。
2013年作者重訪慈巴村,老房子已無人居住,成了動物們的天地(王權增/攝影)。
閣樓北邊是菜園子,現吃現擇,難怪卓瑪燒的菜那麽鮮靈、那麽清新。當時在拉薩還享受不到這種口福,因而菜香味每每營造出一種家庭氛圍,一餐飯便是一次融洽的聚會。但也有一次例外。那是頓晚餐,卓瑪為了換換口味,特意做了一鍋豬排“土巴”。她老爸在院子裏忙活了半天,用石臼舂好了玉米仁。掛在牆上沒舍得吃的豬骨頭,被隆重地放在鍋裏。待玉米仁煮熟了,加上些菜和麵疙瘩,放些佐料,一碗熱氣騰騰的土巴端上來。才龍和阿多看來是喜不自禁,因為他們吃了一碗又一碗。可主人絕沒有想到。馬競秋是回族,而我也受不了那種哈喇味。老馬默默地抽著煙,言稱他不餓。我吃了3口,就表示飽了。一時間,晚餐出現從未有過的黯淡,一家人全然埋頭於土巴,屋裏隻剩下“噓噓”的喝粥聲。
協調氣氛大概是記者的本能。飯後,我自報歌唱節目,漢族的、藏族的,不拘一格,並且接過卓瑪的青稞酒開懷痛飲。幾回車輪戰下來,洋相出盡,直到逗笑了所有的人,小屋重又漾起歡悅。
原本設計的另一次晚餐被暴雨改變了內容。那是吃土巴的第二天,應副隊長多吉平措之邀,我們於傍晚登上了他家的閣樓,就著窗外的蒙蒙細雨,開始新一輪神仙會。在平措端出一缽剛剛煮熟的雞蛋時,我大概太不含蓄了,迫不及待地剝了皮,幾口塞進嘴裏。要知道,定居拉薩的4年中,沒吃過幾次雞蛋,甚至已經忘了煮雞蛋的滋味。這種直露遭到才龍的嘲諷,他酸溜溜地表示把自己那份讓給我。也就在這個時候,西邊山崗上發出“轟隆”的一串巨響,仿佛天崩地裂。平措喊了一句什麽。自己先跑出去,他們仨緊跟著跑出去。我不懂他說了什麽,也不知發生了什麽,想他們會很快回來。雨越來越大,窗外一下子昏暗無比,說不清是穿天雷還是滾地雷,群山戰栗,曠野呻吟,察隅溝好像在經曆一場戰爭。他們去哪兒了?我不安起來,再次感到了孤獨。院子裏已經漲滿了水,豬崽子們驚駭地吱哇亂叫,不知往哪裏逃好。
我也不知往哪裏才好,四處跑著找他們。村裏唯一的大道被一條河流取代,柱子似的水從山坡上傾斜下來,河水拚命暴漲。透心的雨水把人弄得興奮不已,不知往哪裏跑才是正道。兩進卓瑪家,隻有阿媽和孩子們。他們都哪裏去了?聽不懂阿媽的話,她用手比劃著,手勢是往西北指的。我又衝進雨裏。一陣“劈裏啪啦”的冰雹將我打進屋裏,匆忙找出兩頂草帽和一件雨衣。
遠處,坡上掛著一道泥石流的“瀑布”,它仍在緩緩運動著,正威脅著山腳下的秧田。那邊傳來了卓瑪“咯咯”的笑聲,撒在雨裏真是清爽透亮。笑聲起處,我的同道者和村民混在一起,一個個泥人似的赤著腳,鐵鍬後麵,已經有一道新築起的石堰,泥石流被擋住了。呆愣了一陣,想起手裏的草帽,我尷尬地遞過去,兩頂草帽被推來讓去,我愧疚地脫下雨衣,披在卓瑪身上。又聽見一句嘲諷:“早澆透了,要它有什麽用?”此時的我,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隻恨入地無門。我扭身就朝村裏跑,因為不爭氣的眼淚已經湧出來了。
晚上,卓瑪做的包子,聞起來真香,但我沒有了一點食欲。我閉門在卓瑪的小屋裏,搞不清為什麽會感到孤獨,僅僅是語言和文化的障礙嗎?
入夜,大家圍坐在火塘邊上,都沒有什麽話。為了找話說,我叫了一聲阿爸,但又卡殼兒了。阿爸對阿多說:“是想爸爸了,她離開父母到處跑,真不容易呢”。當時,阿爸看我的目光慈祥極了。阿媽搬了個小板凳,叫我坐在她的身邊,而後又掰了半個餅子遞過來,她一直望著我,目光裏是在說:吃吧,孩子。我靠住了她,老人的身子竟是那麽溫暖、柔軟。她拉住了我的一隻手,輕輕地撫摩起來,讓我眼眶裏好一陣潮濕。
豬崽子不叫了,卓瑪說這意味天會放晴。當時,我們都將信將疑,因為已經連續下了3天了。果然,等來了一個大晴天。趁他們上山拍照,我把全家的髒衣服都翻出來,抱到小河邊洗起來。我已經發現,他們對衣服“從一而終”,直到穿爛了,也不見得洗一次。我洗的這一次,可能對他們沒有任何意義,但我總得給家裏做點什麽,哪怕僅僅是心理的補償。太陽偏西的時候,院子裏掛滿了五彩繽紛的“萬國旗”,兩個小家夥高興地從中竄來竄去。
前排右起盧小飛和阿媽阿爸抱著孩子,後排右起卓瑪、卓瑪弟弟多吉、馬競秋、才龍(阿多攝影1980)。
盧小飛2013年重訪察隅在八一鎮旅館與卓瑪及其女兒女婿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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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隅毗鄰印度、緬甸和我國雲南省,史上曾有周邊地區一些少數民族遷徙到這裏,如獨龍、傈僳、納西、僜巴和怒族,多民族成了此地一大景觀。在五彩繽紛的女人世界裏,東巴央給我的印象最深。那是個雨夜,我們和卓瑪一家正在圍著火塘聊天。隨著一串酷似緬傣山地語的喊叫,一個人水淋淋地出現在門口,黑色的鬥篷裏探出一張痩削的臉,讓人一下看到黑亮的眼睛。大概是走得太急,耳垂上那對喇叭筒狀耳環不停地晃動,那耳環有雞蛋那麽大,銀質的喇叭形狀,大口朝前,底座穿扣在耳垂上,因為分量重,耳垂被墜得老長。來人站處,已經淌下一地泥水,身上的水還在順著筒裙往下滴,地板上的那雙赤腳很髒,兩隻腳相互攪動著…….這一切,與方才火塘邊上的溫馨氣氛很不協調。
家人都熱情地招呼她,卓瑪居然能說僜巴話,兩人對說了一陣子。看她沒有走的意思,我便遞過身邊的小板凳,她卻擺擺手,“撲通”一下坐在地上。這以後,她反倒成了主角,滿屋子就聽她的高談闊論。有一陣,她眉目傳情地大講了一通,“咕嚕咕嚕”的僜巴話,讓阿多們也傻了眼。阿爸阿媽竟能會意,還居然被逗得前仰後合。她卻像說單口相聲,口若懸河,連比帶劃,逗笑了所有人,自己則一本正經地故作嚴肅。我趕緊央求卓瑪,讓她快快給我翻譯出來。
原來,她講的是自己那口子和她做愛的事情。她伸出食指,讓它來回擺動,並流露出一臉的鄙夷。卓瑪說她沒法翻譯,反正是她瞧不起自己的老公,別看他是什麽生產隊長。
她開始用僜巴話和阿媽交談,想不到阿媽也能說上幾句。這母女倆都是語言天才,也是交際好手。曆史上藏族和僜巴有著很深的隔閡,眼前的融洽場景令人感歎。阿爸聽不懂,又不甘寂寞,便找茬逗這位年紀相仿的女人。老漢伸出手向她討煙抽。她從上衣大襟裏掏出一個小袋子裝的烤煙。老漢像孩子似的拚命搖頭,讓她再掏掏口袋。她做了個鬼臉,無可奈何地拿出一個小圓鐵盒,裏麵還真有幾支卷煙。接過卷煙,老漢得意極了。她呢,假裝做出一付心疼的樣子,其實心裏開心著呢。
看到這個鐵盒和幾支卷煙,我突然想起這是白天我們去僜巴村采訪時,同行的記者送給她的。當時她沒舍得抽,就放在這個小盒子裏麵,另一個記者又送他一支,她依然沒有抽。我這才把她和白天那個采訪對上號,因為僜巴女子的服大體一樣,長得似乎都差不多,全是瘦瘦小小的,大概熱帶叢林的山地民族都是這樣。另外,抽煙也是一個因素。成年的僜巴女子人手一杆大煙鍋,種植和吸食鴉片比較普遍。不少人家的房前屋後種滿了罌粟,他們把成熟後的果汁收集起來,製成粉麵摻雜在煙葉裏,說這樣的煙草抽起來才有勁。
翻開采訪本,才記起她叫東巴央。那個村莊叫西熱貢,屬於如蘇生產隊。我們在村頭正遇上刀耕火種的場麵,幾個女子還真是用竹刀在地上刨坑,那地也還就是剛剛燒過的荒地。幾位攝影家算是逮著了,一通猛按快門,我卻有些發毛,一種說不出的感受。到現在,15年過去了,還記得“劈劈啪啪”燎木頭的聲音和小姑娘用的那把大竹刀。僜村的木閣樓較小,沒有曬台,大些的也隻是窄窄的一溜。閣樓前後都有高架的木籠子,裏麵放著玉米棒子。之所高架是防止野獸偷襲。我們按照指引直奔隊長家,那時候還沒有認識東巴央。上了閣樓,從發現隊長根本無法接受采訪。他那時形若枯槁,正躺在地鋪上呻吟,說是肚子疼,也不定是大煙癮犯了。當時的東巴央也完全沒有眼前這般生氣,隻是沉默地拿出自製的“阿拉”(當地家釀白燒酒),一碗碗地勸酒。環顧窄小的竹樓,幾乎沒有什麽家什。西熱貢與慈巴相隔不過2裏地,但無論生產方式,還是生活方式,兩個小村莊都相去甚遠。天下事,就是這麽蹊蹺,文明的布局縱橫交錯,千差萬別。
采訪本上記錄了她的一段話:“原來我們僜巴是不養豬的,現在養了一頭,為了給兒子結婚用,也是響應政府的號召。過去我們僜巴住在深山老林裏,生活很苦。現在,黨中央、毛主席叫我們下山,我們心裏的感激難以用語言來表達”。隨去的翻譯正是才旺卓瑪,因為隊長生病,我們隻好匆匆告別。
痛苦與歡樂,呆滯與詼諧。出了家門的東巴央真是判若兩人。她煙癮挺大,一口接著一口,自打進屋就沒停。那杆煙鍋有一尺來長,兩頭包銀,還有雕花,竟是個考究的工藝品。由此看來,抽煙在她們還真是人生一大要事。
才旺卓瑪拿來一壺“阿拉”和一個搪瓷茶杯,讓大家用這個杯子傳著喝,這大概也是一種傳遞友誼的方式。從我們遠道來的客人開始傳起,每人一下,隨意喝幾口都行,不用像西藏腹心地區那種3口一杯的形式,酒杯轉到阿爸那兒,他正抱著外孫女,騰不開手,東巴央端起杯子就灌,弄了老漢一胡子酒,老漢開心地眯縫著眼睛,也逗樂了一屋子人。看東巴央如此跟老伴兒調情,阿媽不僅不吃醋,甚至還有些聲援的架勢。
東巴央終於喝多了。她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又伸出了手指頭,這回不是食指,是小拇指“我們是這個”,又伸出大拇哥,說:“你們是這個”。她催著卓瑪快翻譯。還說,我們今天在她們村,隻去了她家,這讓她在村裏很有麵子,就是遺憾沒有什麽東西招待我們。“現在,我們同用一個杯子喝酒,真正地平等了”。同醉的場麵,彷佛真營造出一個平等的氛圍。其實呢,我們心裏最應該明白。當時,我或許也說了一些關於民族平等的豪言壯語。今天想來,她那種謙卑本身就包含著太多的關於不平等的信息。政治上我們當然是平等的,但是其他呢?向往文明而不達是一種痛苦,但較高社會文明的享有者或許更容易陷於痛苦,進入現代文明社會的人,也會羨慕那些還停留在原始文明階段的人們,羨慕他們的質樸與自然,欣賞原生態的文化,然而真讓誰倒退回去過原始生活誰又會幹呢?
那夜,鬆樹明子忽閃閃不知燒了多少根。孩子和老人都困得歪倒在卡墊上,東巴央還舍不得離去。喃喃的磨叨聲,和著雨點敲打鐵皮煙囪的“叮叮咣咣”,和著察隅河撞擊岩石的“轟轟隆隆”,飄進了迷蒙的夜空。
從故居南眺,東巴央家的竹棚和村寨已然無存。(王權增/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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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始森林是個綠色蔥蘢沒有邊際的家,它賦予僜巴自由的天性。
在拉薩即將出發的時候,同事吳長生提示我不妨多收集些民俗風情類的故事。為此,就要找個精通僜、漢兩種語言的翻譯。謝天謝地,洞衝邊防站有這樣的人才。站長鬆鳥是僜巴人,一番交涉,邊防站不僅收留我們住下,還派出了得力的梅內參謀當翻譯。
梅內是察隅本地的僜巴人,和鬆鳥一樣,早年應招入伍。早年的邊防事業,以群眾工作為主,邊境上的風吹草動,全憑著當地住民的火眼金睛。梅內憑借語言文化優勢,在僜家村寨如魚得水。在洞衝的那段日子裏,我們整日相跟著,去了新村、巴安通、沙瓊、夏尼、嘎腰,一路上且說且聊,徒步固然辛苦,可也遊遍了察隅的僜巴村寨。
通往新村的路邊上有一大片水田,正逢插秧,水田裏花花綠綠,約莫十幾個婦女。見我們走近,她們直起身子,火辣辣地盯了一氣,開始“秀嗷——秀嗷——”朝我們一通吆喝。我以為是在和我們打招呼,回贈以“牛布讓依提亞(你們好)!”
梅內參謀跟她們是老相識了,雙方“嘰裏咕嚕”說了一大堆話,像是在打情罵俏。在村裏采訪完返回駐地時,又是這樣。這一次。梅內揀起塊石頭砍過去,水花濺了她們一身,她們卻樂得個歡。我覺得可疑,一連追問幾遍,才知原來她們那邊一直在起哄。她們說:“你討了漢族老婆,美得不輕啊!”這邊回答:“我有這個本事,眼紅你了?”那邊又還:“不過三兩天的事,別燒包了”。
原來如此,我好生惱火,我讓梅內回敬個幹脆的,參謀立時會意。他得意地大喊:“人家說看中我了,不走了。怎麽樣?”以牙還牙,真是暢快淋漓。這招還真靈。那幫子小辣椒卡殼了,我們占了上風。其實,雙方都無惡意,逗逗悶子,開開心而已。
1980年在紮木。年輕女記者外出采訪會遭遇黃段子,所以小飛的麵部表情有時會露出一種本能的防範。
使用“辣子”這個字眼想必不過分。在上察隅區委,我住區幹部巴鬆龍家,當時他下鄉去了。他妻子鬆木賽就是個烈辣的典型。她原住“麥克馬洪線”南邊,十幾歲時被賣給蓄奴主同林鬆當兒媳。因為長得不夠漂亮,被主人家降為奴隸,又因為個性強,經常遭到毒打。她從不屈服,幾次逃跑,都被抓回去。一次,她被打得遍體鱗傷,又被撬開嘴,往喉嚨裏灌煙灰水。按照僜巴巫術說法,喝了煙灰水就會鬼迷心竅,就不會再逃跑了。
1960年代初期,正是中印邊境交火之際,鬆木賽趁亂再次逃脫。她沿著崎嶇的山路,往北走了5天,進入軍事區。不想,又被印軍抓住當了民工。半夜,她悄悄爬出帳篷,爬過了軍事封鎖線,終於來到察隅。文革中,同林鬆派人打聽她的下落,要帶她回去。她一口回絕:“不!我是人,不是奴隸。他們那邊還在吃雞爪穀,可我現在吃的是大米”。真是擲地有聲。
僜女烈辣,卻也淳甜。在我去過的5個僜村裏,有不少人是為了愛情,冒著危險從南邊跑過來的。在“麥線”南邊,還實行著買賣婚姻,隻要男方有錢,女方父母接受了,閨女不樂意也沒轍。還有一些父母吃了人家的東西,直接就拿女兒做抵償。自由戀愛成功的也有,但即使這樣,男方仍然得按照規矩出彩禮,跟買賣婚姻差不多。那些自由戀愛又沒資本的,隻有雙雙往北麵察隅方向跑。我們去的時候,就聽說那幾年跑來察隅的有好幾對,有木龍鬆和外令色,還有姚夏和嘎細、京都楞和巴定央。我們在的那幾天,剛有一對小青年跑過來,被安置在夏尼村。
巴安通新村的織布能手馬寧央,是無數癡情女中的一個。她丈夫木那目鬆原來是她家的幫工,兩人從小一起長大,廝磨玩耍,成了青梅竹馬的戀人。按照當時買賣婚姻的行情,一個品貌、才幹相當,家境又不錯的女子,張口價就是5頭巴麥牛,近似一個僜巴中等人家的資產,馬寧央正屬這檔,而木那目鬆卻隻是光棍一條。兩個人的戀情被家人知道了,最初是馬寧央的弟弟不斷抱怨,因為他剛剛花5頭巴麥牛娶了媳婦,這個付出要靠姐姐的出嫁補償回來,得著機會他就指桑罵槐。哥哥開始對她嚴加管束,而村裏人也在議論紛紛。提親的人踏破門檻,為了賣身牛的分配,自家人翻了臉,馬寧央實在忍不下去了。“我要出門去”。她對媽媽說。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這不可能,女孩家哪有那個本事?”媽媽不信。可女兒已經打定了主意。
往哪兒跑呢?南下,有木那目鬆的親戚,生活上可有依靠;北上,要過大雪山,又趕上邊境吃緊。
到底是新生活的吸引,還有愛情的力量。他們一路跋山涉水,忍受了3天4夜的饑寒,奇跡般地出現在察隅。
馬寧央在1980年代是遠近聞名的織布能手
馬寧央如今是當地數一數二的織手,要論挎包、裙子、花邊,誰都承認她織得最好,我們找到她也是以此為媒。幾個攝影家要拍攝僜女織布的片子,村長介紹了她。如今,拉薩一些畫報上就有她的照片。木那目鬆成了村裏的拖拉機手,我們去的時候,他不巧到昌都學習去了,他倆得的獎狀掛了一牆。
在下察隅的嘎腰村,有對姐妹與我一見如故。姐姐巴作色是在縣上開婦代會時認識的,妹妹擁林亞是村幹部,他們家還有個著名的巴都,是巴作色的弟弟,擁林亞的哥哥,是西藏自治區人大代表中唯一的僜巴代表,聽說還當過全國人大代表,也是唯一特準他帶著佩刀進入大民大會堂參會的人。那天,我們和巴都聊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姐倆把我拉到家裏,脫下自己的筒裙、銀頭飾和項圈,把我打扮成僜女的樣子,然後圍著我說笑。
她家的“阿拉”是僜家的上品,正說明女主人的能幹。酒酣之中,巴作色敘述了自己的戀愛婚事。她也是5頭巴麥牛的犧牲品。在丈夫阿依木龍那裏,她得到的不是愛情,而是奴役。白天,做完田裏的活,還要負責所有的家務。可回到家裏,丈夫和婆婆連看都不看她一眼。最難熬的是晚上,她常常瞪著眼睛盼天明。阿依木龍同父異母的兄弟典紮十分同情她,經常幫助她砍柴、背水,還偷偷把自己那份肉留給她吃。兩個人感情日深,便籌劃著私奔。
說到這的時候,擁林亞說她還記得姐姐背著她下地幹活的時候,經常把她放到地邊上,然後就和典紮鑽進玉米地裏偷情去了。姐倆交換了一下眼神,咯咯地一通大笑。
巴作色和典紮開始儲備食物。每天悄悄存下一點幹糧,終於在一天啟程了。他們沿著察隅河一直北上,過大雪山的時候,典紮高山反應,倒在地上。他吃力地說:“我死了你不要怕,繼續走,千萬不要回去,會被他們打死的”。“不,我們要一塊活著”。巴作色說什麽也不讓典紮再躺下去。她背起典紮的火藥槍,攙扶著他,堅持走到察隅。他們在嘎腰安身以後,又托人給南邊親戚捎信。一年以後,母親和弟弟、妹妹都陸續來察隅定居。
巴作色的故事美麗動人,不光我這個訪問者,連她的妹妹也被感染了。她的老鄉梅內參謀也是頭一回聽說。他悄悄對我說:“聽起來跟小說似的,不是你打破砂鍋問到底,誰會想到這些呢!”其實,我也遺憾,行色匆匆中漏掉的細節太多了。
好多情侶在來察隅之前並未打算久住,都是想生米做成熟飯後還回南方去,但最終還是留下來了。是什麽原因讓他們改變了主意?用新生活的吸引來解釋似乎俗套了點,況且那時候的察隅仍舊比較貧窮,自然資源也並不比印占區那邊更好。但他們畢竟選擇了這裏,把根紮在這裏,這其中的理由一定充足,不用做任何解釋。
1980年在下察隅嘎腰生產隊巴作色家門口,與巴作色姐妹合影,她們把小飛打扮成僜女的樣子。左邊是姐姐巴作色,右邊是妹妹擁林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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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上僅有幾萬僜巴人,他們世代居住在喜馬拉雅山脈以東,橫斷山脈以西的高山峽穀裏,大致方位在丹巴江流域至察隅河流域之間,大部分僜巴居住在印度占領區的熱帶雨林中,察隅縣境內隻有幾千人。這是一個未被國家民委識別認定的族群,也有一些人認為,他們應該屬於珞巴族的一支,且得到一些珞巴族同胞認可。
僜巴關於族源的傳說和珞巴極其相似。造物主阿加尼生了4個兒子,老大住在長糧食、產金子的平原,成為漢族;老二住在雪山腳下,成為藏族;老三住在溝裏,成為珞巴族;老四就是深山老林裏的僜巴。這個傳說經久而深入,反襯出僜巴的宿命。這也可以解釋,1960年代末期到1970年代初期,政府派出的工作隊勸說僜巴下山落戶為何那麽艱難。
中年以上的僜巴人回憶起老家,印象最深的是炎熱和潮濕。人們認準了老祖宗傳下的經驗:“如果一連3年都是陰雨連綿,準會有澇災和瘟疫出現,要趕在災害之前朝北走,那年在察隅溝裏種莊稼準好,打下的糧食吃不完”。上幾輩有不少僜人是這麽遷徙來的。
德崩夏說自己是在察隅大地震前來的。著名的察隅地震發生在1950年,這是當地一個重要的時間節點。僜巴文化裏沒有紀年,“結繩記事”包含了他們對於時間、度量、數字等不以為意的態度。僜巴人也不在意年齡,總是以某一自然現象或曆史事件為參照物來作答。德崩夏也不知道自己的確切年齡。隻記得全家遷徙的時候自己已經會走路了,但還是走不了多遠,是大人背著來的。大地震的時候,他剛剛記事,按照幼童成長的自然規律,我推測他在接受采訪時大概40歲左右。他曾經有3個妻子,這是僜巴人富有的標誌。於是,在1960年代察隅開始搞民主改革的時候,他作為上層人士的代表,參加了當地政府召開的會議。既然是民主人士,就得開明進步,他於是響應政府號召,隻保留了一個妻子。另外兩個依然是家庭成員,隻不過不是合法的妻子。
從南邊跑到察隅溝的,大部分是窮人,德崩夏是屈指可數的上層人士。其實,他發家致富的曆史很短,隻不過比別人更善於謀劃,且不失時機地效法蓄奴主的某些生活方式,諸如娶了三房妻子。作為能夠參加政府會議的人,他享受著令村人羨慕的政府津貼,盡管數量不多,但足以使他享受別人不曾的優越。
兒時留給德崩夏的最深記憶是饑餓。“那時候,簡直就是野人,除了蒿子、苔蘚這類苦味大的和那些有毒的植物,漫山遍野的野草、樹葉和野果子都讓我們吃遍了。老鼠是最好吃的東西,但家老鼠隻有男人才可以吃,女人不能享用。不過,女人可以吃野老鼠”。“一般過了大年就沒吃的了,大概要持續4個月,二、三、四月份如果不出去打獵,不去采蜜,就沒有吃的東西。要麽,就得挖野菜吃。往往等不到青稞、苞穀、四季豆成熟,就迫不及待的吃了。夏糧和秋糧肯定是受影響的,這樣循環往複,一年四季都沒有吃飽肚子的時候”。有一回,他和一個小夥伴去打獵,半路遇上塌方,德崩夏當場就被砸暈了。醒來之後,他們找到一個山洞,幸虧上山的時候還打到了一隻野羊,在洞子裏生著了火,一隻烤羊肉讓他們堅持了9天。
“離了火可怎麽辦?”這是僜巴式的格言。老輩子傳下來的生存經驗是“出門火種不離身”。火是僜巴的生命。走到任何僜巴家裏,火塘都在屋子的中間,一家人圍著火塘吃飯、睡覺,不用桌椅,也不要床。就是蓋了高一檔次的房子,火塘依然是家中的核心。
生產和生活方式簡單粗放,決定了僜巴的處世哲學。德崩夏講了兩個小故事,都是他親身經曆的,也都是因為女人而起的。
德崩夏有個姐姐,被父親卡地許配給了馬衣家的熊木鬆。結婚數年後,姐姐不幸病死了。馬衣家又尋上門來要小妹,父親不同意,小妹也不幹,她已經有了意中人。不想,小妹背水的時候,竟被他們馬衣家的人搶走了。本來,照老規矩,大的死了可以將小的給她,好好商量也不是不可以,但動手搶人就小看人了。爸爸一下子火了,叔叔也不幹了,要維護阿外龍家的麵子,於是發生了日卡的那場械鬥。那天,叔叔木覺先朝馬衣家的覺梅龍吐了口水,這下可不得了了。按照僜巴的習俗,吐口水是一種極大的蔑視。覺梅龍拔刀相迎,雙方你來我往,殺了幾個回合,有傷無亡。結果,老婆對方沒要成,東西這邊也沒退,木覺還給對方吐了口水,顯然是占了大便宜。以後,叔叔過世了,覺梅龍來跟德崩夏討債,要100個銀元,或者相當價值的東西。這中間,還請了嘎背亞梅(世俗社會的調解人)說情。德崩夏也挺橫,理都沒理他。他說:“我跟你沒什麽賬,叔叔也沒拿你什麽東西,因為你搶了我們阿外龍家的女孩,叔叔才給你吐口水,但並沒有欠你的債”。由於德崩夏強硬,馬衣家沒占到什麽便宜,隻得悻悻然威脅說:“好吧,咱們早晚總得碰上的”。言外之意還得跟他打一架。幸虧後來民主改革了,這事才不得不劃上句號。
其實,這隻是種姓之間的械鬥。德崩夏還險些遭遇同姓之間的一次械鬥。
多雄賽原來是德崩夏哥哥的妻子,哥哥死了以後,按照僜巴慣例該德崩夏繼承哥哥的女人。如果她要嫁到外姓人家,照規矩過去買婚所用的牛、豬就得還給德崩夏家。德崩夏有個同姓的叔叔,叫阿波瑞丟,因為同姓一家,他也有權接管這個女人。見德崩夏要了多雄賽,他眼紅了,非要把買婚用的4頭巴麥牛和幾頭豬還給他。他三番五次派嘎背亞梅來說和。德崩夏覺得太沒道理,但為了避免動家夥,還是咬牙給了他不少東西。有10支火藥槍,還有鐵鍋、布匹、豬和現錢,大約合人民幣700多元。火藥槍是德崩夏用鴉片、羊皮、糧食和綢布換的,為此欠了不少賬。
過去,械鬥是僜巴的家常便飯,不同部落之間的,與義都(珞巴族)之間的,不同種姓之間的,都常有發生。這與那個在藏族領主麵前逆來順受的僜巴完全不同,表現出民族性格中倔強、好鬥的一麵。
僜巴氏族教兩個種姓,即達讓和格曼,察隅隻有嘎腰和沙瓊兩個村子的僜巴是格曼,其餘都是達讓。有人說,達讓的一部分人是從義都(珞巴族)分流出來的,一部分是從緬甸那邊遷徙來的。兩個種姓各有其方言,達讓人聽不懂格曼話,格曼和達讓交流時都講達讓話。舊社會,達讓和格曼之間的械鬥不勝枚舉。
有一場械鬥讓僜巴空前團結且揚眉吐氣。那是民改前有回紮巴寺裏表演跳神舞,上下察隅的藏族百姓全都趕去參加,喇嘛在場子兩邊劃出白線,有個叫京格的僜巴喝醉了酒,不小心踩到線上,遭到喇嘛的毒打。當時他敢怒不敢言,但這事在僜巴心裏都不舒服。沒過多久,紮巴鄉代理人過溜索橋,叫京格幫助駝東西,代理人答應給些銀元做工錢,可是運完東西沒給錢,反而要京格的腰刀,京格不給,竟然挨了一頓打,臉也被打腫了,路也走不穩了,刀也被搶走了。回到家裏,大兒子卡瓦龍一看氣壞了,說:“爸爸,你白挨打了,應該報仇啊!”京格一聽,立馬和兒子一起返回原路,代理人和幾個傭人辦完事,正好在河對麵要過溜索,京格和兒子堵在坡下的壩子裏,把代理人狠狠地揍了一頓,刀也奪回來了。刀,不僅是僜巴的榮耀,也是生活和生產的幫手。打獵、砍柴、種地、劈柴、編筐,男人不能沒刀。後來,代理人也沒敢追過來要刀。
這個有趣的故事也是德崩夏講給我的。在新村,我接連跟他聊了好幾天,多半還是因為他肚子裏的故事更多些。一邊聊,他一邊給我和翻譯斟酒,僜巴土燒酒“阿拉”後勁十足,主賓雙方都醉意綿綿,車軲轆話不斷,以至於記錄的文字也有些阿拉的味道。
刀,不僅是僜巴的榮耀,也是生活和生產的幫手。
5
很長一段曆史時空裏,僜巴在精神世界裏被鬼纏著,在物質世界被藏族領主震懾著。
既然天災人禍都是“鬼在作怪”,那麽和“鬼”打交道便成了僜巴的大事。死人或者生病都是鬼鬧的,就得好好地送鬼。財大氣粗的送大鬼,一般光景的送中鬼,送不起大鬼中鬼的可以送小鬼,再窮的人,也不能不送鬼。送小鬼殺一隻雞就行了,如果窮得連雞都沒有,撿幾根骨頭燒燒也成,這倒是機動靈活。送中鬼就得停工3天,起碼得殺一頭豬。過去,很多人就是因為送鬼,到處借牲口,欠了一屁股債。送大鬼的都是比較富裕的人家。要殺三五頭牛,有的甚至殺十幾頭牛,也是一種排場,親朋好友都喊來吃肉,全村人為此都不去幹活。看來,鬼不吃素,人愛吃葷,鬼吃完了人再吃,肉反正沒浪費,“打牙祭”也於是演繹成一種文化。1980年我們去采訪時,當地人說跳鬼女巫還活著,那會兒,意識形態領域管製很嚴,送鬼這種迷信活動不允許搞,但從思想上驅逐掉魔鬼的陰影卻並不那麽容易。
我們住在慈巴村的時候,那裏剛剛發生過一件與鬼神沾邊的事情。那是3月下旬的一天,斜陽把大地考得熱烘烘的,察隅河水平靜如常。多吉平措和村裏人正在鋸木板。老遠,一個女人氣喘籲籲邊跑邊喊:“壓死人了!石頭塌方了!”多吉平措聽罷來人敘述,二話沒說,叫上幾個小夥子就出村了。原來,附近的巨玉村正在修渠爆破,兩個村民不幸被飛石砸死。這是個僜巴聚集的村落,村民們認為肯定是爆破驚動了山鬼,石頭是鬼石,誰也不敢碰,兩個人就那麽活活被石頭壓著。多吉平措帶人趕到巨玉村的時候,鄰近的格擁和古巴兩村也相繼趕來好些藏族村民,眾人七手八腳搬開石頭,把屍體弄出來,抬下山,按照僜巴習俗安葬了死者。
事情並沒有就此打住,一場風波由此而起。巨玉村裏的人神神叨叨:“我們祖祖輩輩都是吃苞穀和雞爪穀的。現在,為了吃上大米,我們才開山修渠,觸怒了山鬼,兩個爆破的兄弟被石頭砸死,看來我們沒有吃大米的福氣”。村民們疑神疑鬼,戰戰兢兢,眼看著就要停工歇業,政府派來的工作隊反複工作才有回轉。
就在巨玉村村民心有餘悸的時候,察隅河下遊的嘎腰村卻有人帶頭對“鬼“宣戰。那年老天不作美,春末的一場旱災枯死了高地上的5畝包穀苗,村民趕緊翻種了蕎麥。沒想到旱災引起了蟲災,有5畝早包穀被蟲子吃了,村民們又趕緊種上了攙入“六六六”藥粉的黃包穀,小苗長出不久,又被蟲子吃了。這時候,有人私下裏嘀咕,是不是該殺牲送鬼了?村裏的生產隊長是巴都,他是自治區人大常委會委員,到過北京,是見過大世麵的人。巴都不信鬼,根據時令又趕緊換種了小綠豆。老天有眼,秋收時畝產達到1000斤。那一年,巴都在區農業技術員幫助下還實驗成功了雙季稻和冬、春兩季麥,還試種了察隅的第一個茶園。那個時候,嘎腰村做的一切都很超前,這大概源於生產隊長巴都走出去看到了外麵的世界。回過頭來看,也確是巴都自己的造化,大字不識的一個人,卻努力學習漢語,敢於突破傳統習俗。接受新生事物,需要不同凡俗的勇氣。聽說有一次他在山裏遇到了狗熊,居然赤手空拳製服了那個家夥。就憑這兩件事,巴都就夠得上是僜巴的英雄。
1960年代初期,西藏腹心地區正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僜巴卻還住在山林裏,隻是隨便搭個棚子棲身,隻有窩沒有家,也沒有形成村落,對和平解放、平息叛亂、民主改革這些事情更是一無所知。直到民主改革後期,工作重心轉移到生產建設時,政府派出定向的工作隊,動員僜巴下山。但縱使苦口婆心,人家也巋然不動。後來,幹脆在山下蓋好了房子然後上山一個個地找。有的人被動員下了山,但過幾天又跑了。如此反複,好不容易先湊成了一個初具規模的村莊,取名為新村。對於僜巴為什麽不敢下山,多數人隻道是僜巴膽子小。在新村那回,德崩夏跟我透了底。原來,就在工作組上山的同時,領主代理人也放出口風:“我們這裏是稅地,你們若是下山來種,就得交稅”。於是,誰也不敢下山。僜巴人本來就一無所有,土改 時候分地分牛,竟然都不敢要。德崩夏說:“曆史的烙印太深了,僜巴讓人欺負怕了”。
德崩夏說,他們早期住在夏尼和汪穀的人家共分到了9頭牛,還分到了藤子、籮筐。當時盡管工作隊已經進駐了,但西藏農奴製度的根還沒有拔掉,領主代理人依然在發號施令,叫僜巴給他們幹這幹那,實際還是過去的那些差役。成人幹一天掙一竹筒半的糧食,小孩掙半竹筒糧食,一竹筒相當於一平碗,很不公平,但隻有忍受。
新村的山坡上原來是一片森林,政府派民工伐木、整體、開荒、蓋房子,然後把僜巴組織起來,成立互助組,還統計了人口,按人口的多少分配房子。當時,僜巴還不會種水稻,隻會種包穀、種洋巴,工作隊的人手把手地教。僜巴靠結繩記事,沒有文字,就用小木片記工分幾分就紮幾個孔。互助組是換工的形式,你給我家幹了活,我給你一個小木片。一兩年後,三個互助組合並成兩個小組。到了1971年,人民公社成立了,兩個組又合成一個生產隊,巴安通、沙馬、紮巴、察隅4個公社先後成立,土地連成了一片,沒有勞動力的人家高興了,有勞動力的還是留戀單幹,但不管怎樣,僜巴是最高興的,因為他們享受到了平等的待遇,精神有一種說不出的輕鬆。
同在察隅,僜家的生產方式比藏家要古老許多,而所有進步事物在僜山落腳都經曆了九九八十一回磨礪。德崩夏回憶,察隅來往的邊民很多,不斷有人往來看親戚,做買賣。有些人專事搬弄是非,乘機散布:共產黨讓你們組織起來,就沒有個人自由了,也沒法子出去看親戚了。還說。僜巴的傳統風俗要被破壞了。政府宣傳要講科學,那邊的邊民就說,我們僜巴的習俗是要送鬼的。政府說鴉片毒害身體,那邊的人就說,你們不種鴉片可不行,換東西、買東西主要靠鴉片,你們要多種。還有些人鼓動僜巴回印占區,說這裏不是我們的地盤,是人家藏族的,你們父母時代生息勞動的地方還在,印度人給我們空投大米等等。如此這般,煽動走了不少人。
是戰爭改變了邊境的格局,中印邊境自衛反擊戰以後,很長時間沒有邊民往來。戰爭結束後,邊境地區逐漸安寧下來,依照村落布局,新的生產方式、生活方式漸次、梯度向深山輻射,種鴉片的少了,搶老婆、賣閨女的也少了,逐漸地也不送鬼了,孩子們陸續背上了書報,僜巴開始有了越來越多的文化人……..
最後一次訪問德崩夏的時候,他正在編背筐的竹頭套,說僜巴叫“打洪衣”。隻見他用光著的左腳踩住竹篾子的一頭,一雙手在另外一頭靈活操作,而右腳則做些輔助動作,如拇指和食指一會夾住篾子,一會又要緊住打好的竹結。這些還不耽誤嘴上說話的功夫,隻消半個小時,一個打洪衣就編好了。
那一次在察隅,我們還跟蹤采訪過一次沙瓊村民采蜜的全過程,見識了什麽叫猴子般的靈巧,真的就像猴子一樣赤腳竄行在樹叢中,而我們卻隻能用望遠鏡遠處觀望。為此,我專門寫過一篇散記叫《野蜜香》,發表在1980年某期的《西藏日報》上。
這引起了我關於特異功能和人類進化的聯想。人類某些功能是伴隨著人類的進化而退化的,現代文明已經使人的開發視野走向更微觀的更宏觀,而人在大腦更發達的同時卻使自己的四肢變得越來越懶惰。察隅僜巴,或者類似地方,讓人類有幸觀察到自己的幼年。
1987年6月中印邊界吃緊,盧小飛在海拔5100米的前沿指揮所。
6
這是一次流浪式的采訪,邊走邊發稿子。僅僅是聽阿多說林芝的桃花要開了,便死活跟他們上了路。他們仨,一個是拉薩人,一個是工布人,一個是阿裏人,都是攝影記者。早期一段路程,還加入了河南人段生華,他是昌都記者站的,在波密和我們分手。不管他們本人接近於怎樣的地域文化,畢竟都還是根植於這片土地。從城市到鄉間,“回歸”這個字眼在當時對他們是不言而喻的,而對我卻是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深入基層”。
16年過去了,許多細節早已經淡忘了,留在筆記本上的,隻是粗略的梗概,而留在記憶裏的,真正如刀刻般抹不掉的,一定是為自己的價值觀所認同的,是觸動心靈的珍貴東西。而不用翻本子,腦子裏出現的人物頻率最高的是卓瑪,再下來是東巴央和那群僜巴姐妹,還有巴都,他太不平凡了。由於溝通的障礙,很多深層的東西未及挖掘。還有邊防站的副站長鬆鳥和擔任翻譯的梅內。
還有一個人物,讓人想起有種難以名狀的震顫,我從沒有專門采訪過他,但隻要想起察隅,就會想起他,仿佛又騎在馬上,在疾風暴雨中艱難行走,隨時警惕著可能的深淵。
這個人是卓瑪的弟弟次仁多吉,我們住在他家的時候,他把自己的房子騰出來給阿多住,自己住到了一個小夥伴家。那幾天,他很少回來,隻有家裏做了好吃的,媽媽和姐姐喊他回來才露上一麵,也是匆匆吃上幾口就走,從沒聽他說過一句話。以至於,直到我們快要走了,才知道卓瑪還有這麽個弟弟。
臨走的那天早上,我們按照當地幹部下鄉的常規,租用了村裏的4匹馬。從慈巴到下察隅區委有60華裏山路,大約是一天的馬路行程。我們到區委後怎麽把這些馬還給鄉親們呢?村裏要隨去一個人,由他把馬牽回去,這份差事有個好聽的名字——回馬人。
過去騎過兩次馬,但都是別人牽著走幾步,照張相片而已。這回可沒有人管你了,大家都得各自趕路。還沒上馬,我就開始緊張。卓瑪說沒事,給你找的是村裏最老實的馬,我弟弟跟你們走。我們的5人小隊出發的時候,全村人都出來送行。當然,小村莊也沒有多少人。上了坡,最後一次回頭張望,人們還沒舍得走,阿媽好像還在擦著眼淚。
在雨後的森林裏行走,那才叫空氣浴,用個最樸素的字眼就是“幹淨”。謝天謝地,那裏沒有伐木隊來過,沒有山貨采購隊來過,沒有藥材挖掘隊來過,於是,我們得以領略了真正的原始森林。我曾在既往發表的文章裏描述過察隅的景色,由於堆砌辭藻,那森林變得很虛幻,原始生態的察隅森林,和我見過的其他森林不同,因為人跡罕至,它們沉靜而鬆弛,那些年紀大的樹木,自然倒臥衰亡,任青苔爬遍全身,憑野花簇擁四旁。到處彌漫著鬆油的味道,讓人覺得死亡一點也不可怕,還充滿了詩意。不管怎麽說,騎在馬上一度僵硬地不知所以的我,漸漸地放鬆了繃緊的肌肉。終於,我放開喉嚨,歌聲像陽光穿透了厚厚的森林。
那種美好的感覺持續的時間並不長,因為小雨點淅淅瀝瀝地落下來,且越來越緊。可怕的倒不是被雨淋,而是道路泥濘,我胯下的小家夥可不要失足前蹄。但其實還有更懸的事,剛走過幾道山崗,就有泥石流擋住了去路,隻得翻身下馬,牽著它小心翼翼地走。沒走多遠,一路沉默的次仁多吉喊了句什麽,他衝到前麵站定,又舉起手止住我們的馬。看他做側耳聆聽狀,仿佛在聽著什麽動靜,那情形真嚇人。很快,隨著一陣轟隆隆的響聲,一塊大石頭拌著一堆碎石頭滾下了山。這種情形後來還有過幾次,不是經驗豐富的回馬人,那不長眼的石頭不定會找我們誰的麻煩呢。也就是這一年,中國地質科學院的一名老專家就是這麽犧牲的,當時他正在專心致誌地研究一塊岩石,被山上下來的小型泥石流打中頭部。我唱不出歌了,也不敢唱了,生怕影響了次仁多吉的聽力。
雨季的察隅河無比壯觀的,它的壯觀也讓人類付出了代價。那些溪水潺潺的支流也都充盈起來,小河上一般都是用木椽子搭起的簡易便橋,就那麽三、四根木頭,用鐵絲一絞,沒有護欄。此時的小橋,被雨水洗刷得光光溜溜,不要說騎馬,徒手過橋也夠人揪心。和我同行的幾條漢子,也不那麽逞強了。這回,又得看次仁多吉的了。別人咋樣也不用我說了,反正我是腿肚子發軟。上遊漲水,下流湍急,橋下深淵,還逞什麽能?我的馬是次仁多吉牽過去的,而我是拽著馬尾巴走過去的。他一匹匹把馬牽過去,最後一趟,他牽馬的時候腳下一滑,藏刀從刀鞘裏脫落出來,就掉在兩根木椽的中間,就在他彎腰撿起刀子的時候,馬蹄子又踩空差點滑倒,他像釘子一樣牢牢抓住馬,使它不致跌落河裏,那一幕想起來還令人後怕。
雨一直在下,陽光卻一直照著。幾年以後,詩人蔡春芳寫過一首詩,叫“陽光雨”,詩中說:“所謂陽光雨,就是有陽光的時候,也有雨;有雨的時候,也有陽光”。見到這首詩,我一下子想起1980年的察隅。那天中午,我們在林中草地午餐,就著陽光雨吃著阿媽和卓瑪揣在包裏的烙餅和鹵肉。就在我們大吃大嚼的時候,次仁多吉解開一個小口袋,挨個湊到馬嘴邊上,裏麵裝的原來是馬飼料。他把捆綁在馬背上的行李和馬鞍子都解下來,心疼地拍拍它們,鬃毛上麵淌著雨水,鬃毛下麵滲著汗水。馬兒真個是領情呢,它們在草地上撒歡打起了滾兒。
快到格擁山的時候,一大片塌方區堵住了去路,右邊是陡坡,左邊是懸崖,也隻好垂直著往山上爬。這回,盡管沒路,但人倒比馬利索,因為人可以抓住枝枝蔓蔓往上攀登,可是馬不行。再說,它還馱著我們的行李。多吉的那匹馬駝東西最多,除了我的皮大衣,還有攝影器材。快到山頂的時候,它怎麽也走不動了,多吉拽著韁繩使勁往上拉。突然,那匹馬翻到了,馬背上的輜重拖著它不由自主地往山下滑。千鈞一發之際,次仁多吉抽出腰刀,毅然砍斷馬肚帶,甩下馬背上的東西,包括馬鞍子。他自己則站在下風口,死死地用雙手托住馬的肚子。那馬,終於顫微微地直起身子,渾身還在哆嗦。這一切,就發生在瞬間,我驚呆了。這時候,多吉把地上那些原來由馬駝的東西撿起來,全部扛到自己身上。一場驚天動地之後,他卻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依然平靜地繼續趕路。
傍晚時分,我們抵達下察隅區委,因為太累了,在區委食堂湊合弄了些吃的就早早睡了。這是頭一回沒開神仙會。那天夜裏,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器官能夠踏實下來,似有千萬條小蟲在身上爬,無論肌肉還是骨頭,又酸又癢又疼,大概是雨水和汗水攪和的結果。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爬起來的第一件事是去看看多吉。還沒走到他們的宿舍門口心就沉下來了,拴在院子裏的馬不見了。是不是多吉去草地上放馬去了?走進屋,他的床鋪已經疊得整整齊齊,心徹底涼了。但還是不甘心地問他們。阿多們說,天沒亮他就趕著馬走了。啊呀,此時我差點就喊出來,多吉次仁啊!我原是想好好謝謝他,好好酬勞他的!可是,人家壓根沒把這當回事。失落的倒是我了,心裏哭的份兒都有了。
卓瑪的弟弟次仁多吉(王權增攝於2013年)
這使我又想起一個人,是個不知道名字的阿媽。我們從下察隅區委去嘎腰,要走幾十裏山路,途中路過塔馬村的時候,正是炎熱的晌午,口幹舌燥,疲憊不堪,在一戶人家的門前一屁股坐下就不想起來。一位老阿媽把我們讓進屋子,也不問我們的來曆,就端出了青稞酒和糌粑,又撥旺爐火給我們燒茶。平靜而慈祥的表情似乎在麵對熟悉的家人,我們毫無拘束地吃喝了一陣就告辭了。從嘎腰回區委,我們又在這個村莊歇腳。記不得在誰家吃喝,隻記得一隻大海碗裝滿了香噴噴的炒青稞。阿多感慨地說,在察隅,隻要進了村莊就不會餓肚子。主人不會在意你的身份,多半人不知道記者是幹什麽的。你要費半天口舌解釋什麽是報社,新華社和廁所(兩者藏語發音接近)是兩碼事等等。
從區委返回縣城又遇上泥石流,這次的塌方麵積大,公路交通完全中斷,也沒有馬騎了。我們背著行李徒步走了很久,塌方區的另一頭有當地駐軍的吉普車接應我們。離開縣城的時候,我們乘坐的是卡車,是一輛滿載著黃豆的運輸車,4個人在麻袋上擠坐著,高過了駕駛頂棚,違章也無可追究,這還是縣委書記的麵子。翻越達姆拉雪山的時候,真也是心驚肉跳。
回想這一路,離開拉薩的時候,坐的是拉薩運輸公司的長途客車,那老式的破舊大客車像牛車似的,光是從拉薩到八一鎮就用了3天,米拉山上還堵了半天。以後,我們搭上了西藏軍區汽車16團的卡車。在波密縣內采訪多數時候是徒步,有兩次搭乘了農民的拖拉機。聯想我們今日做記者,總是要擺個譜,更有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在然烏兵站小住,我們又搭上了青藏兵站部的車隊,隨之浩浩蕩蕩地爬上達姆拉雪山。山這邊,是荒漠、雪山;山那邊,依然是一片綠色。綠色,果然是生機盎然。山穀裏轟響著桑曲河與石頭撞擊的聲音,進入察隅河上遊時,那種豁然開朗,使我們忘記了一個多月的艱辛,不知不覺中竟在察隅度過了37天。
村前稻田和近樹遠山間的貢日嘎布河隱約可見(王權增/攝影)
後記:這篇東西應嘉措之邀分兩期發表在1996年1、2期《西藏文學》上,一晃又過了18年。2013年5月,我帶一個小組赴藏采訪,有機會再入察隅。因時間拮據,無瑕重遊僜山,倒是迫不及待地趕去了慈巴。萬幸的是,小村莊大體是夢中的樣子,房屋翻新,道路拓寬,物是人非,山水依舊。卓瑪已經搬到更張林場二女兒家裏,大女兒在八一鎮當區委副書記,當年那個走路還不穩的小女兒,已經是波密縣委宣傳部的幹事,阿爸阿媽已經過世。見到次仁多讓我開心,彼此都很激動,他家一直保留著我們寄去的照片。這一次,次仁多吉有問必答,父母的身世,村莊的變遷,我的疑問太多了。原來,我們去的時候他是村裏的會計,14歲就當上村會計,後來擔任過村長、村支部書記,當過副區長,還兼任著村裏的電工。在一次搶修電路中,兩隻手因漏電被燒傷,留下永久的殘疾。我擔心地問他,那一次我們4個有沒有把你家吃窮,他笑著告訴我,我們留下的糧票和現金超過了當時的市價。啊?這些我居然都不知道!頓時對同道肅然起敬。同行的馬競秋和才龍兩位新華分社的攝影棟梁已經先後過世,阿多今年夏天來京完成血管瘤手術,有驚無險(注:阿多不幸於那一年秋天過世)。回到下察隅我四處打聽,當年結識的鬆鳥、梅內、巴都、次仁平措、東巴央、巴作色、徐郭(卓瑪的丈夫)這些閃光的人物都已經故去,德崩夏竟然活著且風流如故。返回八一鎮時,通過卓瑪小女兒的聯絡,得以在賓館與卓瑪相會,她出現在樓梯口的時候,淚水已經打濕了我的雙眼。
似乎經曆了一個悠遠的歲月,仿佛我就是從那些村莊長大過來的。我想,我身上大概是流淌著舒張著一些察隅的血脈。(原載《西藏文學》1996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