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小橋

歲月如流水,記下點滴
正文

大興常莊子

(2016-03-26 11:34:10) 下一個

    2010年暑假回北京前,我通過佳佳和董建兵聯係,想回十八歲時下鄉插隊的大興縣紅星公社鹿圈分場常莊子看看,如願成行。這是去的那天(2010年8月9日)隨手記的一點筆記:“

今天是星期天,有兩個聚會。上午乘324公交車隻用了一個多小時就直接到了大興亦莊經濟開發區,見到下鄉時常莊子的熟人。傍晚到和平裏中街“百富源”參加大學同學聚會。

先到董建兵家。他2004年在亦莊買房, 在非常偶然的情況下碰到在物業工作的“前”常莊子社員。從此和常莊子又建立了聯係,也算得是個“奇跡”!

在一片居民樓前下車,有人等著我們。我們懵懵懂懂跟著她上樓,進門。一群大媽大叔模樣的人把我們圍起來,“小董,小橋!呦,沒怎麽變,還那樣兒。”可除了李金榮大姐,我竟然一下子認不出來他們是誰。記得當年管我們的大隊副書記馬大爺也就是50多歲,現在我自己都是這個年齡了!

從1974年下鄉,至今已過去了36年,沒想到我隻待了一年八個月的常莊子有那麽多人還清楚地記得我。當年的知青排長李金榮,和我同齡的回鄉知青馬樹平(馬大爺的侄女),李雪梅,大我幾歲村裏的媳婦王增雲,隊裏的會計朱來福,統計老嬸,李家的二嫂等等。他們在10年前興建亦莊經濟開發區時,得到優厚的拆遷補償,現在都住在亦莊的貴園小區,有房,有收入,有醫療保障,還有亦莊經濟開發區的股份。從平常人的角度來看,他們過著衣食無愁的日子。臨走送我們上車時,金榮大姐和老嬸說:“下回再來,叫上三兒(張富玲)他們幾個,就在家裏住,我們都有房,幾套房呐!” 聚餐後,董建兵開車帶我到原來常莊子的地界看了看。今非昔比,完完全全看不出來了!連綿不斷的大片綠地;壯觀,宏偉的公司廠房,建築;寬闊的道路和整齊的林蔭帶; 和我走過的渥太華,加州的大型工業園區真沒什麽區別。我從心底裏為鄉親們高興!

唯一有些遺憾的是:新區的地名,街名都是貴園東裏,燕景家園,科慧大道。廣德中巷什麽的,竟沒有鹿圈,常莊子, 頭號,二號, 肖莊,隆盛場這樣以前的地域痕跡,能看到隻有那條不變的涼水河了!”

1974年夏收前,我們高中班16個人到鹿圈分場的頭號和常莊子兩個大隊插隊。我多年的好朋友程亞彬當年是豐台鐵四中的高中生,他們早我們一個月到二號和肖莊插隊。記得我們還到豐台影劇院參加歡送他們的全區大會呢!常莊子和二號大隊隔著涼水河相望,二號緊挨著頭號,肖莊在更遠一點的地方。現在看北京地圖,這個區域在五環以外,六環以內。已經找不到常莊子了,他早已融入了亦莊經濟開發區。

頭號人多,地多,除了種農作物,有不少梨樹,桃樹等經濟作物,還有磚窯,是個比較富裕的隊。頭號還是北京市先進知青點,班上能歌善舞有些文藝細胞的都去了那兒:有宋昭,滕易,龔一華(佳佳),常京芬,蘆曉梅,堤堤,劉南寧,董淑君,劉誌純,張之川。我和張富玲(三兒),沈淑琴,張淑琴,董建兵,王金鵬分到常莊子。常莊子種麥子,玉米,水稻,沒有果樹,隻種了些西瓜,棉花,還有麻,顯然沒有頭號的工分值高。記得那時,我們要到永定門站乘到通縣馬駒橋的長途車在宋莊站下,還要走很長的路, 穿過隆盛場大隊才能到我們隊。覺得真遠!

下鄉沒幾天,就趕上夏收。我還記得自己那時的打扮:草帽,長褲,長襪,高腰解放鞋,還有那件深咖啡色的燈心絨上衣:耐曬,耐磨,又耐髒!天沒亮,我們就趕到待收割的麥田,一眼望去沒有邊兒。一人一條壟,彎腰,揮鐮,打捆。幾個動作重複,重複又重複,直到累得直不起腰來。其實,收麥子對我們並不陌生。我家附近的六裏橋就是近郊的菜區,也種麥子,從小學一年級起我們每年都參加麥收勞動,可那隻是撿撿麥穗,抱抱麥捆。和這毒太陽當空的割麥子比,真是小巫見大巫了!割了幾天地裏的麥子,我們又被調到場院脫粒,揚場,裝包,入庫。北京的夏季常有突如其來的暴雨,這是麥收最怕的事。長在地裏的麥子被大風雨卷了,會大麵積倒伏, 收割起來非常困難,趴在地裏麥子很快會爛在田裏; 堆在場院的麥子如果來不及脫粒,晾曬,裝包入庫,被大雨澆了,很快就會長芽,發酵;大家一年的辛苦全完了,麥收就是搶時間!記得當時分場有幾台大型佳木斯牌脫粒機,每個生產隊分到使用的時間就那麽幾天。在這幾天裏,全隊的男女老幼都上場, 晝夜不停。大家用盡全力,排隊把成捆的麥子投入“佳木斯”的入口,在最前麵工作的全是隊裏最棒的小夥子!“佳木斯”吐出的麥粒, 一定要趕在好的大太陽天,由老莊稼把式揚場,晾曬,再裝包後交公糧或入庫。那些天大家又困又累,隻要聽到喊休息, 就都倒在麥堆裏睡覺,哪怕幾分鍾也好!有個初中生,那天嘴裏嚼著饅頭就睡著了!30多年過去了, 寫到這裏,我還能感受到那熱火朝天的場麵。

堤堤他們在頭號和我們常莊子一樣。麥粒裝包後,200斤一包,要裝車或入庫,全隊的壯勞力都幹,男知青們也都是光著脊梁,搭塊布一包包的扛!老朋友紀小剛在紀念文章中曾寫過一段和堤堤的交談:

我記的, 1987年的夏天, 八月, 我和你坐在多瑙河邊看匈牙利國慶煙火, 你突然站不起來了。 我問你, 怎麽了? 你說:“腰痛得站不起來”。 我問: “為什麽?” 你說: “插隊時,夏收幹活太累了,有一天晚上在拖拉機後鬥裏睡著了, 腰著了涼, 落下病,所以腰有時痛”。

剛到常莊子時,隊裏派了兩個知青排長教我們幹活兒。一個是李金榮大姐,她短發,高個,待人誠懇,直率,幹活又麻利又好;另一個是小個子的老高中生劉忠信,他風趣,肚子裏有“墨水”,是個非常聰明的人。我們割麥子,上場院,修水溝,在玉米地裏薅草,培土,收秋,給棉花間苗,打杈,為西瓜施肥,在稻田裏起苗,插秧,到磚廠卸磚,還有起豬圈,撈麻等等。直到我們慢慢學會了莊稼地裏的大小活計,掌握了莊稼把式的長短工具,隊裏才把我們分到社員的排裏。

第一次起豬圈,把我嚇得夠嗆!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大個兒的老母豬,它的鼻子眼睛皺在一起,樣子真不好看。幹這活,要跳下豬圈用糞叉,鐵鍁起出圈內沒膝的陳糞,扔出圈外,再墊上稻草,新土。對我們這些城裏孩子真是不容易,幹活我不怕,可真怕那老母豬拱到我的身邊!

有一天我們跟著劉忠信給棉花打杈兒,又熱又渴。他瞄了瞄旁邊的西瓜地,叫我們趴下,都趴下。大家都不知道他又要耍什麽寶。隻見他爬進西瓜地,摘了兩個大西瓜過來,用拳頭砸碎,分給每個人。我們藏在棉花棵子底下吃瓜,那西瓜兒吃得真甜,那小風吹得真涼啊!打歇兒時,大家坐在一起閑聊。劉忠信說他家四個兄弟,他是老二。家窮隻供了他一個在黃村上高中。每個星期背一袋窩頭,饅頭到學校,就著鹹菜就是飯了。他說黃村學校水平高,農家的孩子們非常用功,成績也都好。唉,現在就是沒有機會上大學嘍!他的話,他的表情,給我留下很深很深的印象,也勾起我心底那個小小的願望。

這次聚會,李雪梅居然還記得那年我們一起撈麻。那些麻杆兒捆被扔到臭水溝裏很多天了,為的是泡軟能把麻皮扯下來,我們一群姑娘站到膝蓋深的水裏又拖又拽,好不容易才把那麽一大堆麻撈上來。

冬天,北方農村地裏的活兒不多,但是年年修水利。我出過三次河工。第一次是在大興黃村挖魚池,後兩次是修鳳堿河。出河工比平時累得多,但夥食也比平時好。主要是挖泥或挖土方,裝上木製獨輪車,推/拉上坡。魚池越挖越深,河堤越修越高,我們的勞動強度也就越來越大。剛開始我隻裝車,連推空車都東倒西歪,後來不僅能推滿載的小車掛鋼絲繩上堤,還能倒拉小車輕鬆自如的返回,一點不比社員差。出力大也就餓得快,早上六點多吃了飯,不到打歇兒,肚子就餓得嘰裏咕嚕叫了。那時無論男生女生飯量都奇大,堤堤說過他一頓能吃兩串饅頭(一根筷子串三個,四個)一碗菜。記得有天夜裏刮大風,把固定帳篷頂的繩子刮斷,壓帳篷頂的凍土塊砸落在我們的被子上。我迷迷糊糊忽然看到天上的月亮和猛烈搖動的樹杈,聽到呼呼的風聲,還有被窩四周的大小土塊。想起來收拾收拾,可腰酸背疼,手指都伸不直,實在是沒勁兒了,幹脆用被子蒙上頭繼續睡過去。

我們後來分到社員排裏,我在一排,排長是金榮大姐的三叔李春橋,三兒在三排,排長是王春林,二排長好象姓劉,記不太清了。這些人都是隊裏的人精子,又都是莊稼好把式。常莊子在我們之前之後來過很多批知青,社員們對我們幾個高中生印象最深。他們說我們不嬌氣,不惜力,學活兒快,在排裏都是一頂一的好手。我被社員評上過最高的十成工分,和那些小夥子一樣!

還記得那天割稻子,天已經有點涼了。下午收工回知青宿舍, 匆匆忙忙吃口飯,就又出門了。那天的地離村子挺遠,我和三兒割一池稻子。我們倆兒站對角,都想快快割完回家,不說話,一個勁兒的割。稻子比麥子難割。麥子是一壟一壟的,抓起一把割,女生勁兒小,少抓點,多割幾下;可稻子插秧時是一撮一撮插的,長粗壯後一把很大,也重。以前在知青排,有排長幫我們磨鐮刀,鋒利好用,幹活也省力。現在自己磨不好,沒割多久鐮刀就鈍了。哐的一聲,正正地砍在左手中指上,別看這鐮刀割稻子不快, 砍手卻快; 借著白白的月光眼見鮮血就呼呼的冒出來。沒有什麽想頭兒,摸出毛巾,手絹包上紮緊,又咬牙割下去。那天晚上覺得這池稻子怎麽總也割不完,我和三兒到11點多才割完,筋疲力盡走回去。多少年過去了。每次看到中指上的刀疤,都會想起那沒有盡頭的一天。

在那段艱苦的生活中,我們也有開心的事。

頭號有桃樹和梨樹,摔掉到地上的果子容易壞,不能賣了, 就分給社員。頭號的同學把我們幾個叫去,大家圍著那一桶桶洗幹淨的果子,開懷“暢”吃,不惜吃得拉肚子!我們常莊子窮,能比得上的就隻有幾畝西瓜。每年都有一次全村老少蹲在場院裏,吃瓜留瓜種的時候。(留做瓜種的瓜:大,圓,甜,可是百裏挑一的好瓜!)我至今還記得我們幾個背著分到的西瓜穿玉米地,過涼水河吊橋,繞過頭號磚廠,走了很長的路到頭號,和那十個同學分吃西瓜的情形。我真懷念那時純潔,真誠的友情。

還有件特好笑的事兒。 有天我正在地裏幹活,一個社員跑來大喊:“小橋,小橋,快回隊部,你大哥來了”。我一時沒回過味兒來,一邊往回走一邊想:誰來了?我那有什麽大哥,大姐也沒有啊!到隊部一看,嗨,是爸爸。下鄉時,隊裏用給知青的專款給我們每人置了一套幹活的工具,我的鐵鍁用壞了。借別人的不順手,不好用。爸爸知道後買了一把好的,跑好遠的路給我送來。其實他那年也有四十多歲了!

年底分紅,留了下一年的口糧,我還分到一百零幾塊錢。記得用我平生第一次的收入 給爸爸買了一支有錫盒的雪茄煙, 記不清給媽媽和妹妹買了圍巾還是手套。

據說那個年代全中國有一千七百萬知青,我是其中之一。後來在溫哥華參加知青聯誼會的活動,遇到很多有共同下鄉經曆的朋友。他們中有的是文革前老高中,老初中的,也有比我還小的。有的在新疆,吉林,東北兵團,內蒙兵團,雲南,陝西,山西,湖南,湖北,江西,廣西,廣東,江蘇,河北等等地方下鄉。時間長的十幾年,少的也有兩三年,怪不得大家說:像你這樣就在北京郊區,隻插隊了一年八個月的,實在是不算什麽。

那個混亂的年代,那些荒謬的政策,是我們國家前途的悲哀,也是我們這一代人曾經的悲哀。不管是下鄉,進工廠,上大學,在研究所工作,還是出國,打工,念書,謀生;人這一輩子就是解決了一個難題,又麵對另一個難題, 再解決另一個難題的反反複複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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