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夢中朦朧醒來,手機上三個不同尋常的紅點,是舅舅亮舅舅和麗麗。三個人同時發信息,什麽事?該過的節日都過了,三月裏,什麽事?
隻瞥了一眼,心就沉入海底。爸爸走了。
春節時候和麗麗說話,她說爸爸還好。舅舅發來的視頻,爸爸雖然坐在輪椅上,看著身子還算硬朗,怎麽這麽快就走了呢?
清冷的早晨,微光穿過窗簾彌漫在室內。還不到起床的時候,可是睡意一掃而光。這個突然的消息,像是一枚利劍擊中了我。一時我還保持著平靜,夢中的情景依稀尚在。我夢到了什麽?夢裏有沒有任何跡象給我?
怔怔地坐在床沿上,那還帶著惺忪睡氣的夢境,薄薄的夢境,就像一層輕柔的紗簾,揭開了一角。果真,我看見了媽媽。
深夜的夢裏,或許就是淩晨時分的夢裏,也就是爸爸離開的時辰,我,媽媽, 爸爸,弟弟,還有女兒,他們都在我的夢中出現了。
清晰得恍若一幅電影畫麵似的場景:媽媽站著半空中,仿佛是一座懸空的樓台上,她大聲喊著,朝著往東的方向。她喊的是我爸爸。爸爸坐在弟弟的摩托車上,正在往東行走。而我,則懷抱著嬰兒,站在街上,眼巴巴地望著母親,盼望著父親和弟弟回來。弟弟和爸爸本該是來接我的,可是他們沒有等到我,或者是我晚了,他們不想再等我,就走了。
難道這是神捎來的旨意?冥冥中的感應,微妙神秘的信息。這個場景濃縮了與我有關的原生家庭的真實關係,父親母親,我和弟弟。那清靈飄渺中的意象,至親骨肉之間的深厚的感情,那夾雜著愛與幽怨的複雜心情,都無一遺漏地包含在了裏麵。
我走到先生睡覺的房間,將手機放在他手上,告訴他,爸爸走了。他吃了一驚,旋即起身,幽幽地歎了一口氣。唉,怎麽這麽快就走了……
爸爸在這裏的時候,和先生相處得特別好。他很喜歡這個聰明敦厚的女婿,女婿對他也是細心體貼,極盡讚賞。
從心裏說,我對爸爸是有怨氣的。因了他的偏向,因了他的輕視,因了他掌舵的這艘小船,失去公平。可是我對爸爸的感情,卻又是深如海水。
爸爸幼年喪父,四歲時候爺爺患病去世,他和我大爺侍奉著我奶奶生活。他與大哥相隔十歲,是大哥供養他進城讀書,長兄如父。因而他一輩子都感激不盡,直到老年和大哥都保持著親密的關係。爸爸說,他生下來奶奶身體虛弱,沒有奶水,當家的老奶奶就給他請了一個奶媽,喂養他一直到七八歲。要是一個女孩子,老奶奶就不會管,也許就活不下來了。
我小時候,爸爸是好脾氣的爸爸,和顏悅色的爸爸,對我說話從來不像媽媽那樣大聲嗬斥。童年的記憶裏,爸爸是唯一的親人。那時候,我很怕媽媽,是真的怕,從心裏怕。就是因為媽媽太凶了,沒個好臉色。兒時的家庭溫暖,是爸爸給我的。
十七歲我考上大學,爸爸送我。乍一放飛的孩子,心裏都是新奇激動,對學校生活的向往,根本就沒留意到爸爸送下我之後的表情。安頓好行李,我又送爸爸走出宿舍,走到校門外頭。爸爸淡淡地說一句,我回去了。我點點頭,默默地看著他頭也不回的跨過馬路,向車站走去。
我不知道,爸爸是流著淚走的,是哭著走的。第一次把孩子留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他柔軟的心裏,充滿的是不舍,是掛念,是失落。幾個月之後我放假回家,鄰居家的陳阿姨笑著對我說,你上學遠走高飛了,你爸哭了好幾天。那天早上陳阿姨到我家借個東西,發現我爸趴在桌子上擦眼淚,才知道是又想我了。
爸爸性情溫和,愛開玩笑,人緣極好。在我這住的幾個月,認識的人都喜歡他。我先生對爸爸評價極高,說他是個開朗善良的好老頭兒。在他那輩人裏,爸爸雖然沒有什麽大的成就,但絕對是有學識有見解有水平的人。雖然他重男輕女,老思想嚴重,但是現在看來,那真不是他的錯!
想起來非常奇怪,爸爸在的時候,我時時留意彼岸的動靜,心裏頭就像是有一塊堅定的石頭,那就是一道強硬的心理屏障。好像爸爸永遠都會在,我就永遠都還是個孩子。盡管他並沒有表現得寵溺過我,反而是拿我像對男孩子一樣地推出去磨練。但是,有他在,頭頂上就有人擎著一片天;有他在,我就能依然不管不顧地抱怨,發泄自己的不滿;有他在,我就能在心裏不時想起所受的委屈,然後把賬算在他身上。
可是,一聽到他離開的消息,心都要碎了!淚水抑製不住地淌下來,淌下來。我機械地幹著活兒,忙碌的空檔裏,忽然一切變得那麽寧靜,靜得仿佛時光停止了一樣。先生走過來看我,我撲倒在他的懷裏,嗚咽著,再也見不到他了,再也見不到他了,爸爸……
傷心的時刻,那些個不滿,那些個幽怨,那些個糾結著愛恨的情緒,刹那間煙消雲散了。爸爸,我不再責怪你!爸爸,我早已原諒你!你能不能回來?
唯一的欣慰,是在媽媽死後我倆專程回國,接爸爸來和我們同住了一段時間。那是一段平靜美好的時光,爸爸對我像對朋友 一樣,他身上的跋扈專製被友善溫和取代,將他性格裏麵最好的一麵都表現了出來。
就是那一段日子,爸爸給我講了許多往事。家族裏的往事,他自己的往事。甚至平靜地講述了他年輕時的一段媒妁之言的夭折的婚姻,和一段無疾而終的愛情。我對爸爸笑說,你回去可以再去找找那個小素啊,你是自由人。他無奈又羞澀地搖搖頭,好像認了命。
可惜老人家在美國住不習慣,也許是他心裏的位置仍然被兒子占滿,他不能安心在我家裏和我們一直住下去。雖然一家大小都很歡迎他,接受他,善待他,做好了各種準備侍養他的晚年。即使是被他排擠的外孫女,也懂事地按下以前所受的所有委屈,在姥爺跟前做得樣樣孝敬。
爸爸離開美國之前,也算是對我們盡了體貼之心。看到我們每天疲倦忙碌,他主動提出不用送他回國,隻送他上飛北京的飛機就好了。那一頭吩咐麗麗去接。弟弟不願父親回去,去不去接不一定,爸爸心裏沒底,一直嘀咕。
先生一個人送他去舊金山登機,回來說,在機場兩個航樓間搶時間,來回奔跑,好容易在起飛前拿到行李,好一個緊張。想起扶著他走進雷諾機場,那就是最後一麵了!
爸爸回國以後,發現他落了一雙鞋子在櫃子裏,之後我一直想著什麽時候給他帶回去。此刻,忽然覺得幸好留了一樣他的東西,那是僅有的紀念了!
還有,爸爸在這的時候,閑來無事就愛吟詩作賦,有一遝稿紙放在文件櫃裏。以前我一直不在意,從沒當回事,忽就覺得珍貴起來。
一個人走了,一座牆倒了,一個天塌了。
才意識到,前輩的人無論怎樣,隻要喘著一口氣,就是為我們抵擋槍林彈雨的。父母倒下了,下一個就該輪到我們自己了。不管到那個時刻還有多遠,生活已經將我們推到前排。
心底裏厚厚的積怨,隨著父親的離去,即刻冰雪消融。弟弟轉移房產的要求,一度弄到翻臉。既然他已對爸爸盡了奉養之責,所有財產,雙手送他。並且,和先生商量,隻要通航,在可能的情況下盡快回去一趟。那一刻,我才知道,我仍然愛著他們。或者說,心中的愛,從未遠離。
回去,雙親不再,隻有跪倒在墓前哭泣。此生,此世,一家人的情緣至此結束。
對抱著我的肩頭溫柔安慰的女兒說,孩子,我們今生做母女,每天都該當作僅有的日子來珍惜。
其實我自己都出乎意料,原以為我的心是堅硬的。母親走了七年,至今沒賺到我一滴淚。
現在爸爸帶給我傷痛,讓我慢慢地也用同樣的心去理解母親。他的彌留時刻,可曾有過悔恨?媽媽,也許我也有誤解了你。也許我太記住了你冷酷的表麵,也許你心裏對我也有過溫柔的瞬間,也許你對施予我的傷害渾然無知。不管怎麽,現在爸爸去和找你了,去和你團聚了。在夢裏,我看到了你的呼喚……
爸爸,媽媽,女兒永遠都愛你!我將永遠懷念你……
3月25日下午4時50分 父親咽下最後一口氣,離開人世,脫離了痛苦。
3月26日中午12點,在濟南殯儀館舉行簡單的告別儀式。由於疫情,一切從簡。
3月27日中午,弟弟攜妻女回老家將父親安葬,入土為安。家族一眾子侄孫輩,悉數出席。莊嚴肅穆,令人欣慰。
人的一生,從起點,到終點,84年。
你的文字最美!感人,你寫的好像就是我的爸爸,一樣的親切,一樣的傷痛……
美麗保重,願父母在天安息,願我們走好餘下的路。
抱抱親愛的夢,讓人淚目的悼文,你把對你爹爹的愛和紀念都濃縮在文裏了,他在天堂會讀到,聽到。願老人家一路走好。夢節哀,保重!
84歲也算高壽了,老人家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