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中期,我在一所中專學校教書。才二十歲出頭,住在父母家,走路上下班。
一天中午,我從經三路穿過經四經五路,來到經六路靠近省立醫院的路口。隻見前方一片噪雜,裏三層外三層一大群人,人群的中央傳出尖利的女人罵街聲。
我不湊熱鬧,但如果不靠近,就無法通過這條路。好在我人小,從外圍人縫裏擠一擠,就過去了。經過最核心位置的時候,發現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披頭散發,聲嘶力竭,拉著一個中年男人,拚命撕扯。
那男的,並不還手,僅僅用手臂抵擋女人嚴厲的暴力襲擊。旁邊看熱鬧的人裏,有人說是婚外情。男的欺騙女人,答應結婚,遲遲不兌現。女人追討無門,隻好蹲守在他必經的路上,抓他個現行。
那一幕情景,給我留下的印象非常之深,直到如今,仍然曆曆在目。
那時候很年輕,對婚姻,除了美好的幻想,就不知道還有驚濤駭浪。所有對婚姻的認識,隻來自於父母和家族裏親人們的婚姻。那都是穩定,隱忍,遵守,克製的代名詞。婚外情,直覺裏告訴是冒險和對抗社會秩序的,是破壞性行為,不宜效仿。
所以,當看到有明知是深淵,偏要去冒險的人,總是不理解。
如今人生過半,見到的聽到的感到的,都不再像年輕時候那樣純淨單一。生活的酸甜苦辣,自己也樣樣體會過一遍。此時再回頭來看,那時候看不懂看不慣想不通的事,實際上埋葬著人生巨大的遺憾。
這世上,有多少感情的故事,是一聲長歎。……
琴是紡織廠女工。她出生在普通市民家庭,上世紀五十年代初,一家八個子女中,排行老六。就像許許多多困苦家庭一樣,子女多,收入少,國家窮,活人難。這樣家庭背景的孩子,很少機會受到良好的教育。她初中畢業,被招工進了工廠。
六七十年代,也正是不學無術,知識越多越反動的年代。做工人,最光榮。工農階層代表著中國政權最堅強的力量,工人階級領導一切。
她正值青春年華,住在工廠集體宿舍。擁有屬於自己的自由空間,對年輕姑娘來說,是很好的事情。反正在家也不受重視,有她不多,沒她不少。爹媽忙生計,誰顧得上寵孩子呢?寵也輪不到她。
女子長大成人,到了婚嫁年齡。她的愛,卻嫁接在一株別人家的樹上。
在工廠附近的一個牙科醫院裏,有一位男醫生。他是上海軍醫大的高材生,家在農村。那個時候的中國鄉村,依然奉行著古老傳統的習慣。少年十五就訂親,男醫生離家上大學之前業已完婚。媳婦是恪守婦道的家庭婦女,為他傳宗接代兩男一女。
琴是被動的。她一個天真的姑娘,不諳世事,更不知男人的心思。最初她是去醫院看牙,一來二去就熟悉起來。男醫生獨身在城,老婆孩子一大家子人正等待往城裏調。
政權特殊的年代,一個人,處在哪一個階層,就像一顆釘子釘在那裏,更換身份是極其困難的事。男醫生的家人,農村戶口,兒子年齡超過,辦理城鎮戶口幾乎是不可能。隻能想方設法,托人求情,找路子,等時機。
他一個成熟的中年男人,兩地分居,是一個有家的寡男。
琴來了,一個溫和單純的女子。缺少愛,又值春心萌動季節。有經驗的男人,輕易俘虜了她。他獨居已久,有強烈的需求。又懂得女子的弱項,一段婚外苦戀從此展開。
女人委身男子之後,沒有不要婚姻的。這又是男醫生的短板。他有家室。打那,他獲得了肉體上的歡愉,卻背負了精神上的愧疚。對兩個女人。還承受著另一個巨大的壓力,社會輿論壓力。
漸漸地他回鄉少了,但家裏的夫人並不懷疑。有三個子女坐鎮,原配心安。
琴住集體宿舍,諸多不便。醫生在當時的社會,享有極高的地位,也擁有廣泛的人際關係。他利用手中的關係網,找到琴所在的國棉三廠廠長,為她爭取到一間狹小的單獨小屋。
所謂的單門單戶的小屋,也不過是在破敗的工人宿舍邊緣,類似於棚戶區的地方,擠出一個低矮的空間,僅可容身。
但就是那樣一個小房間,都是琴的天堂。屬於她自己的天地,屬於他們的天地,屬於愛情的甜蜜,屬於過日子的天地。
中國社會,一向缺乏對個人隱私的尊重。在環境低劣,人文素養極差的廠區,未婚姑娘與已婚男人的約會,是個人的奇恥大辱,也是外人的把柄。
中國還有一個奇怪現象,但凡是結了婚的女人,就好像得到某個尚方寶劍,擁有了某種資格,她可以隨意羞辱未婚離婚或任何不循規蹈矩嫁人的女人。她仿佛握有極大的權力,那權力就來自於道德。而她的底氣,就是因為她有一個名正言順的婚姻,不論她的婚姻是多麽的不幸,也不論她的丈夫是多麽的混蛋,她都有足夠的資本去嘲笑和羞辱在感情上掙紮的女人。
琴的鄰居就是這麽一個女人。每到她休息的日子,男醫生悄悄來訪。兩人享受著難得的清靜,世外桃源一般的安寧。當然,每次前來,他總是盡量躲開耳目,偷偷摸摸地來,偷偷摸摸的走。
時間久了,外人怎能不知道?尤其是居住擁擠的宿舍區。鄰居的女人,品質惡劣。男人在的時候,她不吭聲。男人離開以後,她就開始對琴破口大罵。琴的心靈承受著種種的苦痛,她並沒有招惹鄰人,而那女人,卻似得到權柄,肆意宣泄肮髒的情緒。
她要求結婚。男醫生亦有苦衷。他的家屬子女在挺進城市的路途上,走了一半。如果此時提出離婚,勢必前功盡棄。當然這隻是他的一麵之詞,從心底裏講,男人巴不得兩個都要。舊的不遺棄,新的娶進房。這樣對男人最沒有壓力,他不需要對不起任何人,皆大歡喜。難怪中華古老文化有納妾的舊俗,可是新社會,一夫一妻,隻能選一。
一年一年的過去,琴眼見得跨入三十歲。倏忽又幾年,快往四十裏奔了。家裏的下一輩,甥侄男女都開始談婚論嫁,升級做了父母。琴已經不能再矜持,不能再等待。
她之前多次逼婚,男醫生苦澀無奈。先是說等孩子們辦來省城,也算盡到為父親的責任。多年後,終於都來團聚了,男醫生又疑慮躊躇。眼看著自己近耳順之年,兒女成家立業,孫子繞膝,多麽完美的一個家庭!真的就狠心撕裂嗎?他舍不得,也做不到淨身出戶。
相對來說,琴,隻不過是一個多情的弱女子。父母在她漫長的等待過程中,早已過世。世界上的親人,除了幾個貌似親近的姐妹兄弟,最親就是她的情郎醫生了。最美的青春年華陪伴了他,最純真的感情投入給了他。沒有一個人肯為她出麵討公道,沒有一個人敢對醫生的自私怯弱不負責任提出質疑。
琴可想而知在那個壓抑的環境裏,隱藏了多少心裏的苦!她去男人上班的醫院大鬧一場,撒潑打滾,撕破臉皮,不顧形象。可憐的她,除了一哭二鬧三上吊,手裏沒有任何的武器。
鬧過,恢複平靜。男人依然來看她,陪她,安撫她。就是不離婚。越往後越離不成了。男醫生已經熬成省裏知名專家,社會地位,身家名聲,兒孫家庭,他賠不起。隻能選擇讓琴受委屈。甚至在經濟上,他都無法給琴有一個好的補償。
許多年來,琴仍然蝸居在狹小的趴趴屋裏,毫無希望。
終於,忍耐的底線衝破。在一個風雨飄搖的夜晚,她決定用一碗湯藥了此一生。
該她命大不死。在那個漆黑的晚上,家人感覺到她的異樣,急匆匆趕去,看到口吐白沫的琴,奄奄一息。
火速送去醫院,洗胃打針,救回一條命。
她人活過來,但是心卻是徹底死了。
與男醫生一段情,二十年,傾盡所有,換不來一紙婚書。不被社會認可的男女關係,得不到祝福。好端端一個女人,為什麽不能像別的女人那樣,大大方方地愛,坦坦蕩蕩有個家。她隻恨自己走錯路,人過中年,她使出渾身力氣,力圖擺脫這種見不得台麵的關係。
她要嫁人,要有自己的老公,有自己的家庭。孩子是耽誤了,她看著甥侄們嬌嫩水靈的小寶貝,流露出無限深情的母愛。可惜,她再沒機會生個自己的孩子。
有人給她介紹一位鄰廠的工人,不知什麽原因錯過婚期。兩個中年要婚的人,閑話少說,見麵互相不厭煩,一拍即合。成婚!
一朵鮮花即將凋零的琴,年過四十變老了的琴,終於出嫁了。
那男的是個粗莽漢子,酗酒打拳,野蠻無禮。人的品貌檔次上,比男醫生可差了一大截。可不管怎樣是自己的。琴又把愛轉移到他身上,疼自己的男人,忘懷不了原來的男人。隻因為,嫁的這個人,太不正經。他擔不起琴給出的愛。
底層世俗粗鄙的社會,容不得有瑕疵的女人。即使琴的婆婆知道這個年紀娶來的媳婦,不會是黃花閨女。當時談論的時候,他們家也沒提要求。但是一旦進門,就成了把柄。中國文化對女人的貞操看得比女人的人品重得多。琴,重新感到壓抑。
沒過幾年,男人因酒醉打架闖禍入獄,結束了這段短暫的婚姻。
這兩個人就不是什麽紅顏知己,靈魂伴侶,也不是日久生情,事業搭檔。所謂的“感情”也未曾經受時光的曆煉,還是以原始的生理欲望為出發點而已,打著“愛”的旗號給粗糙的生理欲望進行包裝而已。
琴年輕時不懂就算了,一口氣搭進去十幾年,無名無份,見不得人,不能有自己孩子,到了四十歲才想起來止損,還沒選對人。她這一路走來,自己沒腦子,也沒好好傾聽過家人朋友勸導。她可以怪男醫生耽誤了她,可是如果她這種遇到了其他已婚男,也多半是同樣結果。
有種宿命論說法: 有的女人生來就是做正室,有的女人隻能做小妾。琴就屬於後者吧。
女的也別委屈,自己要偷一個人的心容易,偷幾個人的家就不容易了。想開些,多弄些錢,在花還開的時間,找另一棵樹,上吊也好,依靠也好,找一個美的結束。
估計是人品太渣,對女的沒有真心,吃幹抹淨就溜。
菲兒天地
發表評論於 2020-04-09 06:55:13
一聲歎息。+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