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中最愛(三十二)
(2009-01-21 11:40:06)
下一個
2001年12月14日,李新國和許焰在結婚周年當天,登上從香港飛往多倫多的班機。
12月16日,李新國三十一歲生日。許焰的大學同學秦麗,攜老公顧誌強,抱著三個月大的兒子THOMAS,在“紅寶石大酒樓”,為老同學接風洗塵。
12月19日,許焰二十八歲生日。李新國和許焰在市中心通過駕駛執照G1筆試,並到中區唐人街開設銀行帳戶。
12月24日,在高中同學王宇和劉小慧家中,李新國和許焰渡過在加拿大的第一個平安夜。
秦麗幫許焰租的住處,是士嘉堡的一座單層獨立屋。屋主是早期移民加拿大的香港人,據說有幾處出租物業。許焰住的這處,一樓三間房,分租給三戶人家;地下室也租了三戶。雖然許焰交代過,要租“最便宜的”,秦麗還是選了樓上的一間,每月房租比地下室貴50元。
當顧誌強的車子,把李新國和許焰從機場接回,停在這座獨立屋,許焰不由讚歎一聲:“好漂亮的房子!”
顧誌強介紹說:“這是舊式獨立屋,叫Bungalow。”
Bungalow的屋頂被雪覆蓋著。雪很白,很幹淨,把紅色磚牆的房子點綴得象童話中的小屋。屋前一顆鬆樹,掛滿了白雪,依舊清秀挺拔。許焰有些激動,他們的新生活,將要從童話小屋中開始了。
李新國和許焰拎著箱子來到門前,碰到一個中年男人,正靠在側牆邊抽著煙。見有人來,那男人打了聲招呼:“你們好!新來的?”
李新國說:“是啊。您也住這兒?”
“我住地下室。下麵空氣不好,出來透透氣。我姓胡,叫我DAVID好了。”
DAVID胡子接茬,在風裏瑟瑟發抖的樣子,看上去象被批準放風的勞改犯。許焰好象明白,秦麗為什麽不讓她租地下室了。
不出兩個星期,李新國和許焰就認識了同屋的幾戶人家。許焰不再把這房子當成“童話小屋”,而在暗地裏稱它“牛棚”。首先,屋裏住的全是牛人,文化程度以研究生為主,國內背景有醫生、建築師、大學教授等等。其次,所有人,除了不上班的,都幹著耕牛一樣辛苦的工作,有餐館工,包裝工,豆製品廠工人。
“加拿大工作真的這麽難找嗎?”這些天要收拾房間,調時差,辦工卡,買生活用品,許焰真是累了,躺在床上和李新國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
“是啊,你看這些鄰居,都比我們強多了,就是找不到好工作。樓下那個DAVID,還是這邊博士畢業呢,專業是拓撲學。”李新國也懶懶地說道。
“拓撲學是什麽東西?”許焰問。
“管它什麽東西,反正是找不到工作的專業唄。咱們還是好好想想,自己該怎麽辦吧。”到加拿大不到一個月,李新國就開始感到了迷茫。從做出移民決定,到登陸的這一年多時間,加拿大的經濟就業形勢越來越差,而他在桂林撈錢的渠道卻是越來越廣,這其中的反差,真是讓人失落。活到三十一歲,他的路走得還算順利,值得一提的挫折隻有兩個。一是考大學時,平時沒他成績好的幾個同學上了重點,他因為高考時胃不舒服,隻上了二流大學;二是和蘇葵失敗的婚姻。他來加拿大,為的是有更好的日子,更為了遠離有太多情感糾纏的桂林。對於將要麵臨的,可能更大的挫折,他還沒有充分的心理準備。幾個鄰居的際遇,更讓他多了幾分不安。
許焰在心裏算了一筆帳:“我們就算一直都找不到工作,按照現在的開銷,銀行的錢也夠活幾年,怕什麽。我就不信,我們會幾年都找不到工作。就算找不到還可以回國,餓不死的。”
“話是這麽說,也不能坐吃山空啊。”李新國歎了一口氣。
“我們還是按照原來的計劃,先學英語,適應這裏的生活環境,再一邊找工作,不行就讀書。我就認準了一個理,努力就會有回報。”許焰說著,心裏也沒底。努力了沒回報的事,世界上多了去了。可她哪怕是裝,也得裝出堅定不移的樣子。李新國看起來象是敢闖敢拚的男人,怎麽到加拿大才一個月,就冒出退縮的苗頭了呢?她可不能陪著他一起悲觀,別把兩人的士氣都弄沒了。
李新國不說話,心想著,這個學馬列的女人,真拿她沒辦法。一天不講大道理會死啊?振奮人心的口號誰不會喊?要是喊幾句口號就能找到工作,就不會有在餐館打工的博士了。後來的幾年裏,他不僅找到了專業工作,年薪由最初的四五萬,隨著幾次跳槽和加薪,蹦到了十萬以上,過上了夢想中“一座房子,一部車子,一個孩子”的安定日子,回想許焰講的那些大道理,還不得不承認,要不是被她看似盲目樂觀的氣勢撐著,他不知什麽時候就放棄了。
在“牛棚”住了不到兩個月,許焰由最初的理論宣講,轉變為實際行動。她要搬家,離開這個BUNGALOW。
“哎,我們找個公寓搬出去吧,我不想跟別人合租了。”
“你神經病啊?我們連工作都沒有,哪還敢亂花錢。租公寓,說得輕巧,一個月最少八百多,五千多人民幣呢。”
許焰說:“我們不是還有幾萬美金的存款嗎?而且,這不僅僅是錢的問題。你沒發現嗎?隻要一提起這些找不到工作的鄰居,你就唉聲歎氣的,信心都沒了。再這樣下去,一定會消沉掉。”
“你別那麽誇張好不好?”李新國煩的就是許焰那副一本正經的樣子,“還有,這個屋子裏住的人,雖然幹的是體力活,那也是自己養活自己,有什麽不對?你一分錢都不掙,還想要吃好住好,是你自己有問題吧?”
許焰反駁道:“我可沒有看不起幹體力活的人,過一陣我自己還想出去打工呢,幹什麽都比悶在這屋子裏強。我就是看不慣,你老是跟和屋裏那兩個不工作的男人混在一起,尤其是那個DAVID。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知道嗎?”聽說DAVID在讀博士期間,被老婆甩了,畢業後找不到專業工作,也不肯去打工,成天捂在家裏上網,見人就說兩個事。一是他在國內的風光日子,當過國企副總什麽的;二是控訴加拿大移民政策,讓廣大牛人們找不到飯碗。李新國才來兩個多月,就表現出了很濃的悲觀情緒,一定是讓DAVID給傳染的。
李新國陰陽怪氣地說:“你怎麽就知道,我一定會近墨者黑呢?難道隻有學馬列的人才不會學壞嗎?我倒是想起來了,你前夫抽煙喝酒打牌樣樣精通,你跟他過了幾年,不但沒被傳染,還能天天講馬列主義大道理,真難得啊。”
許焰衝口而出:“你瘋了?這麽難聽的話,你是不是在蘇葵那裏不敢說,憋在心裏七年了。現在看我好欺負,就一天到晚找茬來損我?”
“是你要折騰搬家的,準找茬啦?當初說要租便宜房子的是你,才幾個月就吃不了苦,要換好房子的也是你。”李新國回一句。
許焰無話可說,李新國也閉了嘴。他們都想起了一件事。在香港等候登機時,他們說好的,新的生活將從起飛的一刻開始,以後,誰也不許再提從前。陸陽和蘇葵那一段已經過去了,留在了桂林的山水間。
許焰到廚房準備晚飯,關於搬家的話題不歡而散。兩三年後,一個舊同事登陸加拿大前,向許焰討教移民經驗。許焰勸她,最好別在冬天來。雪花再美,不過是驚鴻一霎。帶著迷茫和惶恐的新移民,多半是沒閑心觀賞冬天的美景的。相反,大風大雪時,出趟門都很艱難。出門也沒事可幹,聖誕放假,圖書館關門,英語班放假,找工作更不是時候,隻能悶在家裏。悶得快發黴的時候,夫妻倆沒準就得鬧別扭,就象她和李新國一樣,話越說越難聽,罵了對方還不解恨,把前夫前妻都給揪了出來。吵完了架,她還得趕在鄰居回來之前,把晚飯燒好,免得三戶人家在廚房裏擠在一塊,跟哄搶灶台似的。
幾個星期後的一天,李新國吃好晚飯,打開電腦瀏覽新聞。許焰走過來:“你看了一天的新聞了,還沒看夠啊?有時間還不如看工作信息。我不是跟你說過,晚上有個電腦學校的公開課嗎?你去聽聽吧,總比看新聞有用。”
李新國本來就是這麽打算的,看一會兒新聞,放鬆放鬆,然後給代理公司發簡曆。公開課他可不想去。之前又不是沒去過,無非就是聽人一通亂侃,說某個證書是多麽多麽重要,隻要有了它,十萬年薪垂手可得。隨後,主辦者還可能會安排幾個人上台,輪流宣傳拿到證書後馬上找到高薪工作的事跡,當然,宣講者們都不忘記加上一句,他們是參加了該學校的培訓班,才在短時間內拿下證書的。誰知道他們是不是托?拿新移民是傻子呢。培訓班真有這麽好,就不會有台下黑壓奪一片找不著工作的人了。
該幹什麽不該幹什麽,李新國清楚得很,用不著許焰在一旁盯著。上吊還得喘口氣呢,他剛吃飽了飯,歇會兒不行嗎?李新國越想越不舒服,更不願看到許焰那副煩人的樣子,到樓下找DAVID聊天去了。
許焰拿了衣服去洗澡。舊式的房子,主層隻有一個洗手間,三戶人家共用。樓下倒是有兩個,明顯是屋主為了方便出租,在裝修地下室時改造的。可能因為水壓不夠,要是地下室兩個洗手間同時有人洗澡,樓上的噴頭就沒水了。許焰就遇到過這種情況,全身都是肥皂泡的時候停了水,隻好站在浴缸裏,等地下室的人洗好了,自己再接著洗。
很倒黴,許焰今天剛把沐浴露抹到身上,沒水了。這洗手間的燈還設計得真不合理,開關在門外。住隔壁的PATRICK抱著一隻大紙箱經過洗手間時,不小心碰到了開關。
洗手間裏一片漆黑。正常人在很弱的光線下,也能看到周圍物品的輪廓,但許焰有夜盲症。被漆黑包圍著的感覺很恐怖,尤其是光著身子,站在滑溜溜的浴缸裏。
“啊!”許焰尖叫一聲。
PATRICK聽到洗手間裏傳來女人的慘叫,頓時聯想到警匪片裏的凶殺案,用力拍門喊到:“誰?”
“李新國!李新國呢?”許焰大吼。
PATRICK聽出是許焰的聲音,問道:“你沒事吧?”
許焰問:“怎麽回事?是停電嗎?”
PATRICK才發現,洗手間的燈是關著的,可能是被他的箱子碰到了。
燈亮後,許焰鬆了一口氣。僅僅一分鍾的黑暗,她的魂魄飛出了很遠。等到水來了,洗好澡回到房間,她都沒停止發抖。李新國還沒回來,一定還在地下室裏,聽DAVID講那新移民生活苦楚的故事。
睡覺前,許焰聲淚俱下地,給李新國講述搬家的急迫性。這次,她把側重點放在了自己的夜盲症上。她必須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才能保證此類事件不再發生。她還設想了一個讓李新國哭笑不得的場麵:如果當時忘了把洗手間的門反鎖,PATRICK一定會被驚叫聲嚇得破門而入。浴缸裏的她,可是一絲不掛。
李新國也清楚,許焰氣成這樣,一定跟他當時沒及時出現,而是在地下室和DAVID聊天有關。可是許焰把討論的焦點,放在了比國計民生還重要的安全問題上,他要是再不同意搬家,以後的日子還過得下去嗎?許焰一天一個批鬥會,不把他活活整死才怪。
關於搬家的討論,以許焰的勝利結束。
黑夜裏,許焰抱住了李新國。李新國也抱緊了她。這個擁抱很溫暖,很踏實。許焰慶幸,他們終於可以搬離這個狹小的“牛棚”,去安置一個隻屬於他們倆,舒服而充滿希望的家。
不僅如此,浴缸裏,黑暗恐怖降臨的時候,許焰脫口喊出的名字,是李新國。她深深意識到,自己對丈夫的需要和依賴,大大超過了原有的想象。是啊,這麽多的風雨,他們都一起麵對,一起走了過來。在寒冷的異國他鄉,未知的移民生活裏,除了彼此,他們還能有誰?
溫柔的雪,在窗外飄著,無聲無息,不去驚動這對緊緊相依的夫妻,讓他們可以靜靜聆聽心一起跳動的聲音,感覺彼此身體裏傳遞而來的,溫暖和安寧。
這是今冬最後一場雪。多倫多漫長的冬天,該過去了吧?
同甘共苦還是很刻骨銘心地.
加油,小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