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上的故事
2004年秋的一個早上,我在萊比錫火車站站台上等著從柏林方向駛來的高速列車。此行的目的地是多特蒙德南部的一個城市:斯韋爾特(Schwerte),在那裏參加一年兩屆的學術研討會。但是,下麵要講的故事不是發生在斯韋爾特,而是在這趟列車上。
高速列車緩緩地駛進了站台,我打開車票封最後核對了一下車廂號和座號。當我拖著行李箱來到我定的座位時,一位打扮非常精致的老太太坐在那裏。於是我再抬頭看看窗戶上方的座號,沒錯,靠窗的位置是我預定的。老太太仿佛回過了神,臉上堆出微笑準備起身讓我。我擺手笑著對老太太說:“您不用動,我坐外邊行”。老太太又報以微笑說了聲:“謝謝”。
將行李放到行李架後,我取出沒看完的“文化抗爭”繼續閱讀。那是一本Samuel P. Huntington所著的一本很有意思的書,是關於21世紀世界政治新動向的書,在德國引起了極度關注。我是前年作為禮物從我所在城市醫院院長手裏得到的,至今還沒看完,正好在四百多公裏的路途上可以作消遣。列車駛出了100公裏我與老太太都沒有相互說話,我看我的書,老太太時而閉目養神,時而凝望著窗外的遠景。
“Woher kommen Sie?”,突然老太太轉過頭來問我一句,“您是從哪裏來的”。我告訴他來自中國,老太太故作很驚訝的神態說:“啊,您的德語說的很好”。這種禮貌性的恭維已經司空見慣了,我笑笑說了聲謝謝。“您在德國學習嗎…..”,老太太的話匣子打開了,我合上書與她攀談起來。老太太叫斯密特,她告訴我她是去得累斯頓看望初中女同學的,每年都要去一次,正巧前天是德累斯頓聖母教堂修複完畢典禮儀式,因此她把今年的“探親”活動安排到了上個周末,接下來就是老太太一個人在講她的故事,我靜靜地聽著…
聖母教堂
“您知道得累斯頓聖母教堂嗎,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被英美轟炸了,死了25萬人呢。比廣島原子彈的受害者還多。我當時8歲,母親剛哄我們睡下不久整個城市就開始顫抖了。” 對於那次空襲我非常了解,查閱了很多史料,許多戰爭曆史學家對這次轟炸的看法有著不同的說法。當然主要爭議在轟炸德累斯頓的意義和死亡人數上,有的稱在那次轟炸中死了13萬5千人,有的稱死了25萬人(包括了從東部逃難來的德國人),而納粹宣稱部長戈培爾在後來的叫囂中稱:“我們死去了二十萬人,因此我們要對英國實行毒氣報複!” 真是可笑,1945年2月,德國空軍基本上都被徹底消滅了,納粹宣傳部長還嚷嚷著要報複。這座德國第五大的曆史名城,由奧古斯圖斯親手建立的璀璨“德意誌羅馬”,在1945年2月13和14日的英美聯合轟炸後不複存在了。近2000架英美轟炸機將德累斯頓變成了血與火,在第一批機群轟炸後三小時,救護人員正忙著清理死屍,救護傷員。故意安排好的第二批轟炸機群到了,德累斯頓沒有設防,人們萬萬沒想到盟軍會對這座歐洲文化經典城市這樣的狂轟濫炸,況且在德累斯頓還有2萬多名英國戰俘。當德累斯頓人還沒有從惡夢中醒來,第二天上午美軍1350架B-17和B-24轟炸機群又飛抵城市上空。德累斯頓變紅了,火光衝天,被燒焦的屍體氣味甚至都能傳到美軍飛行員的駕艙裏。在美軍機群大搖大擺地飛走後,給德累斯頓留下的是成山的屍體,高爆炸彈和燃燒彈毀壞了3萬5千多座建築。富有戲劇性的是,幾千名英國戰俘卻從集中營裏逃了出來,沒有一個人吃到自己飛機的炸彈。
德累斯頓空襲死難市民
老太太講到轟炸的時候,兩隻手在顫抖,她沒有哭。這時列車服務員拿著小本兒過來了,我為老太太要了咖啡。斯密特夫人好像從惡夢中走了出來,她繼續說道:“那個下令轟炸德累斯頓的英國空軍司令官的兒子昨天來了,他覺得那次的轟炸是種罪行,戰後他發起了向聖母教堂重建募捐活動,修複聖母教堂的工程很大,德國人要求要把以前聖母教堂被炸的殘骸都用上,包括鐵釘。光統計和核對的工作就耗資巨大。您現在看到的教堂上鮮亮的磚石,那些是找不到原來的石頭後才補上去的,好讓人分辨哪些是原來的材料,哪些是新補的。” 說到這裏,老太太臉上的憂傷再也看不到了。雖然她說的我都知道,但還是時不時地作出很驚訝的樣子。我走進聖母教堂不下20次了,甚至還在教堂地下室裏聽過音樂會,可在老太太麵前我寧願做一名聽者。
空襲後的德累斯頓
我繼續問道:“那這次看到老同學是不是非常高興啊?”。 斯密特夫人臉上泛起了愁雲:“我再也不去了。” 她的回答讓我吃了一驚。咖啡來了,我替老太太揭開塑料蓋,老太太開心地笑了,說:“還從來沒人在火車上請我喝過咖啡。” 呷了一口咖啡,老人把話題轉回到她的同學聚會上,沒想到這次又扯出了她的過去。
“德國投降後,我們很窮,大家都不知道現在能幹嘛,將來會怎麽樣。在柏林牆開修之前,我和我的男朋友去了西德魯爾區。我在一家公司做秘書,男朋友在礦山工作。我是我們家,也是我所有初中同學中唯一一個去西德的人。他們都呆在德累斯頓不走,後來想走也走不了了。就這樣,我和家人,朋友被那堵牆給隔開了。冷戰時期,我們相互之間一點消息都沒有,等關係稍微鬆動後,我可以去東德探親了,但是我打電話給他們時,他們都很害怕,告訴我不要再打了。回到德累斯頓我很失望,他們太窮了,我的兩個哥哥還算富裕的,都有輛車,就是東德生產的Trabi你知道嗎?”
我點點頭,那是東德生產的小轎車。開起來的聲音像是在吵蹦豆,屁股冒黑煙。比我們國內生產的上海牌轎車差遠了,Trabi的車門你可以一腳就踹個窟窿。盡管如此,那會兒在東德可算是緊俏貨,是“萬元戶”才擁有的。記得一次在大學食堂和一位電器專業的老師閑聊,他說他的別墅就是在柏林牆倒下2年前用一輛Trabi換的,那別墅還帶1000平米的花園。而柏林牆倒下後,Trabi200馬克都沒人要了。
老太太繼續說著:“當時去東德探親,每天要向東德政府交錢。而他們來西德探親,西德政府還要發給他們100馬克的歡迎費。他們拿100馬克可以在東德買好多東西呢。有一次我帶著兩個哥哥去逛商場,大哥說他想要一個西德產的汽車安全帶,於是我就給他買了。二哥看到,也厥起嘴說他也想要一個。那會兒我給家裏寄包裹,全家都聚集在一起,大家把包裹放在桌子上,圍一圈人。他們先聞,然後猜裏麵是什麽,要過很久以後才拆開包裹。他們最喜歡的是咖啡,而且指名了要雀巢咖啡。有時還叫我寄香蕉,其實那會兒的寄費也不便宜,可是每次我丈夫都說給他們買。那會兒在東德,許多緊俏商品都要有指標才能買的,有的人為了買一輛Trabi要排四五年的隊。”
聽到這兒,我噗哧笑了。告訴斯密特夫人,在中國以前也一樣。甚至有糧票,肉票,布票,購買自行車的票,糧票還分市糧票,省糧票和全國糧票…小時候的衣服都是母親買了布給我和姐姐做的。
老太太笑眯眯地聽著,神態可愛極了。當說到她的同學聚會時,臉上似乎出現了陰雲,我感覺到斯密特夫人可能昨天和同學有不愉快了。
“第一次的同學聚會非常熱鬧,大家都來了。摸我衣服的布料,看我戴的首飾,他們什麽都好奇。這次來德累斯頓我事先跟他們講好了,不談政治。可是聚會上還是有幾個同學不斷嘮叨東德和西德的不平等。我有點聽不下去了,就說了幾句,結果惹得幾個人不高興了。他們老說東德人的待遇為什麽比西德人要差,其實我覺得兩邊都是一樣的啊。以前他們什麽都沒有,現在什麽都有了。國家養著他們,他們每年能世界各地的去度假,這些在以前可能嗎?他們什麽都有,醫療保險,養老保險,吃的,住的,都有車了,卻還一個勁地抱怨。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麽,那都是用西德人的稅為他們做的事。如果這麽覺得不舒服,那為什麽那會兒玩了命似地要擺脫社會主義。我最煩他們談政治,所以這次來專門說好了,不談政治,可是還是發生了不愉快。另外一個同學也讓我不是很愉快,我的一位女同學讓我陪她上街買東西。她從提款機裏取了錢後,我們進了商場。她看著一個被褥不願意走,然後把我叫住說:雷娜特,你看這被褥多好啊,就是有點貴,我身上沒帶錢,你有嗎?”
我噗哧又樂了,老太太繼續說:“我明明看著她取了200歐元,被褥120歐元,她怎麽能說她沒帶錢呢!”。 我問斯密特夫人:“您是不是以前去看她的時候經常給她買東西?”。 老太太說:“是啊,以前我總是給她女兒買東西。她最大驚小怪了,每次都使勁誇我的衣服和首飾還有我的金表。”我看了看老太太手上的金表,問:“您的金表很名貴嗎?” “是的,以前用1萬馬克買的,是結婚40年紀念日的我丈夫送我的。”說完,斯密特夫人把表從手腕上摘下來送到我手裏,我能體會出老太太對這塊金表的感情。於是我對她說:“您丈夫真愛您,他現在估計在家裏等您趕快回家呢。”說完,我將表遞還給她,卻發現老太太滿眼噙著淚水。
列車在曠野中飛速奔馳著,車窗外的景物也在飛馳,仿佛那飛馳的一切正是斯密特夫人對往事的追憶,那些舊日的片段又一幕幕浮現在老人的眼前。
斯密熱夫人談起了她的丈夫:“他是一個很好的人,一個老實人,我們生活了一輩子都沒吵過一次架。前年他去世了,去世的當天我們還去IKEA買了家具,回到家他開始安裝,結果突然倒下,就這麽去了…” “那您現在一個人生活嗎?” “不,我兒子把我接過去住。可是我跟我的孩子們都說了,誰都不許提起父親,要是誰提起他,我就離開!我也看不慣我的那些女同學們,丈夫剛去世就結婚,而且很多不是結一次兩次,結了又離,離了又結。我無法理解她們,至少我做不到。我隻愛我的丈夫,無法想象再嫁別人。”
老太太的這番話讓我有點意外,剛才在聽她講述自己的可怕童年時雖然手在顫抖,可眼神依然有神。而當她提及自己丈夫時,卻眼淚奪眶而出。我把紙巾遞給老太太,安慰她道:“斯密特夫人,我也給你講個真實的故事:我同學的妹妹在回家的路上被車撞了,那是一個晚上,肇事司機乘著夜黑逃離了現場。那是一個雨夜,妹妹倒在路上被雨水衝刷了幾個小時後才被人送進了醫院。可是一切都太晚了,妹妹就這麽走了。父親幾乎跑斷了雙腿,帶著無比的痛苦尋找肇事司機,為的就是給孩子討回一個公道。最後這個省外的司機被找到了,父親卻累倒了,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饒恕了司機的罪孽。母親精神開始有點失常,整日嘴裏念道著什麽。謝天謝地,後來母親終於恢複了正常,但心裏的創傷卻無法治愈。在母親去探望奶奶時,奶奶坐在炕頭上跟母親說了一句話,這一句話似乎讓母親的心又起死回生了。從此母親心理完全恢複,開始了正常的生活。斯密特夫人瞪大眼睛問奶奶說的是什麽?
奶奶抓住母親的手說:“孩子去了,是因為她上輩子欠你的。她投胎回來就是為了報你的恩,現在恩報完了。她走了。”
這時我發現斯密特夫人的臉上頓時起了紅,眼神也亮了。她說:“我不了解中國的宗教,不知道有沒有輪回,但是奶奶說的真好…”
車停了有一分鍾了,我突然才意識到自己該下車了。於是連忙取下行李,匆匆告別斯密特夫人。當我的目光再次與她的目光碰撞時,看到的是依依不舍。老太太似乎還想說什麽,可是再也沒有時間了。甚至連留電話號碼的時間都沒有了。剛衝下車,哨聲吹響了,火車徐徐開動,我立在站台上向斯密特夫人招手,我看見她,哭了…
在去飯店的路上,我坐在出租車裏想著:斯密特夫人以後能允許孩子當著她的麵談論父親嗎?
感人的旅行使我更想念在天國的親愛父母和我親愛的容兒,
思念和淚水與我發表評論。
謝謝!
感恩!敬愛的奶奶對母親說的話。
我覺得敬愛的斯密特夫人以後能夠允許孩子們當著她的麵談論他們的父親,
她的眼淚告訴我她是一個善良、堅強、執著的可愛老人。
祝:筆者新年愉快
每天都有暖暖的心情
在德國的人們的對戰爭的回憶是否特別鮮明? 我曾經去過柏林,感覺那是個充滿著回憶的城市,傷痕累累。
ich hoffe,du bleibst immer gesu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