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 (2)
之前沉浸在自己的傷心痛苦中的巧姑，在絲黛拉衝自己喊叫的時候，她根本還沒有從憂鬱的情緒中走出來，所以她也沒有對絲黛拉做出任何的反應。加上絲黛拉後來的一通英語，巧姑更是不明所以，隻是帶著一雙淚眼發呆。可是當聽到父親發怒訓斥絲黛拉時，她的本能反應是，糟糕！自己給父親惹麻煩了。一想到此，巧姑的心好似一塊大石頭跌入水井，迅速地下沉到最低處。
本來是衝著巧姑來的絲黛拉被父親的厲聲斥責刺激得滿臉通紅。近幾年來，絲黛拉和父親的關係正在逐漸緩和，特別是因為她把雜貨店經營得頗有起色，她感到父親對自己還是挺滿意的。想不到這次居然會因為巧姑，父親這樣地對自己發火。一氣之下，她的脾氣也上來了，對著父親用英語說：“我是美國人，不是中國人！你怎麽教都是沒用的！你覺得她比我好，她才是你女兒，那我就走好了。”
絲黛拉說完，轉身大力地將門一甩，離開了巧姑的房間。她的舉動，把父親氣得嘴唇直哆嗦，好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巧姑見狀嚇壞了，連忙趨前扶住他，嗓音顫抖地叫道：“阿爸，你怎麽啦？阿爸！”
正在試圖安慰絲黛拉的二媽聞聲，趕緊過來，見狀也慌了，哆嗦著說：“她爸，你千祈不好生氣！我會勸奀女的，她會聽話，不離開家的！你要緊自己心髒，不好太生氣。”
二媽接著扶父親回自己的房間，巧姑想幫著一起，可是二媽搖頭示意不用。巧姑跟著二媽和父親一起來到父親的房間，看著二媽服伺父親在床上躺下，巧姑頓時感到自己隻是個外人。
父親依然慍怒未消，隻是喘著粗氣，雙眼緊閉地躺著，一言不發。巧姑萎縮在房間的一角，滿懷恐懼地看著二媽進進出出地照顧父親，又是拿藥，又是端水地。巧姑卻隻是木楞地看著，不知該說些或做些什麽。直到二媽忙完了，小心翼翼地過來對巧姑說：“夜了，你也返房休息吧。”巧姑這才恍惚著離開，回到自己的房中。
這一夜，是巧姑來美國後最漫長難熬的一夜。
巧姑覺得她的腦子結了冰一般麻木，她獨自坐在黑暗裏，內心緊縮成一團。她除了恐懼，其他什麽都想不起，隻有一個念頭不停地在她頭腦裏回旋，那就是“我該死，我把阿爸害死了。”
有那麽一陣，巧姑試圖傾聽阿爸房間裏的動靜，可是奇怪的是那天晚上到處都安靜的像世界末日一般，巧姑所能聽到的隻有自己心髒的跳動。
絕望的巧姑被自己那個“我該死”的念頭緊緊地攫住，她無法擺脫這個念頭。除了這個念頭，她不能有其他任何的思考能力。
當這個念頭像陀螺一般越轉越快時，巧姑必須要行動起來完成這個念頭。她在自己的房間內轉了好幾個圈，找到了一根長布條。她用力拉拽著試了試，想，這足夠勒死自己了。她摸了摸房門，又試了試窗戶，轉念一想，她告訴自己說，她不能在父親的家裏死，那會給父親添更多麻煩的。最後，她想起平時走過的附近的一個公園，那裏有一片樹林，是個理想的離開人世的地方。
一旦決定了要去死時，巧姑反而不再感到害怕了。她打開自己從中國帶來的藤條箱，找出一件平時自己喜歡的，幹淨的斜襟褂子穿上，然後拿出那把小時候阿爸送給她的梳子把頭發梳整齊了，她本想把梳子帶在身上的，可是又舍不得。她把梳子上的頭發捋去，把梳子又放回了箱子裏。收拾好一切之後，她揣著那根布條，輕輕推開門，走出了這個她曾經夢想的、卻從不敢稱之為家的房子。
初秋的夜晚，已經有了相當的寒意。街上很安靜，沒有任何行人，隻有遠處不時地有汽車開過的聲音。街邊的路燈把巧姑的身影拉長，又變短。巧姑從沒有過在這麽深的夜晚獨自行走的經曆，她畢竟才在這裏生活了不到一年的時間。走著走著，巧姑有些猶豫起來。因為看不到那片熟悉的樹林，她不禁心怯，懷疑自己是否走錯了方向，於是不知不覺地放慢了腳步。
深藍的夜空裏沒有雲彩，半弦月亮清爽地懸掛在天邊，柔和的月光帶給巧姑無比的安詳。在月光的指引下，巧姑看見了那片她要尋找的樹林。
巧姑剛到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了這片樹林。不知道為什麽，那幾棵婆娑的大樹對她具有非常神秘的吸引力，她不知道這些樹的名字，也說不清楚到底是什麽吸引著自己，她就是被牽引著，好幾次癡癡地走過來，呼吸一下樹林裏的空氣，或是靠在樹身上，閉閉眼，放鬆一會。
即使是在如此的深夜裏，當巧姑走進昏暗的樹林裏時，僅僅是憑著感覺，她毫不困難地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曾經停留過的那棵樹。在這裏，之前她那一直繃得緊緊的心髒，頓時放鬆下來。
樹林裏，月光被疏密不一的枝葉破碎成各種形狀。大塊的圓形光影像是池塘，白色的沉靜地等待著什麽。小一些的，有的像鏡子，有的像玻璃窗，反射著一陣陣的清冷。那些細碎而刺亮的光影，無語地哆嗦著，像是形狀各異的眼睛在注視著巧姑。
“月光光，照地堂，巧姑你乖乖瞓落床。”巧姑的腦海裏，突然湧起兒時阿媽柔聲吟唱的催眠曲，霎那間，淚水再一次盈滿了巧姑的眼眶。在這片和家鄉遠隔千裏的小樹林裏，月光像是一層薄紗，輕柔地包裹著這片樹林和樹下的巧姑。月光所攜帶著的無聲無形卻無處不在的力量，足以把人像水一樣溶化進那光裏去。
在勞苦奔波了幾十年後，巧姑選擇這裏作為她的終點站。她仰頭望向天空，靜默中的感召讓她把自己投入進這寂靜的夜。在那輕輕地一晃當中，她內心一片安詳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