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 (2)
大躍進那年，巧姑的第二個孩子出生了。老二也是個女孩子，取名叫紅豔。紅豔長得黑瘦黑瘦的像順德，巧姑對紅豔的感情，遠沒有像紅晴那麽親近。
因為連生兩個女孩，順德媽劉姑姑原有的不滿又被挑了起來，她經常人前人後地抱怨巧姑的肚子不爭氣，隻會生女孩。這些話被巧姑聽到了，不由又氣又恨，內心的氣恨又不知如何發泄，隻有轉嫁到什麽話也不會說的紅豔頭上。巧姑時不時地對著紅豔斥罵，但過後她又會後悔，但無論她如何後悔，接下去巧姑生氣時，仍然會為了一點點小事，朝著還是嬰兒的紅豔發脾氣。
公社化後，順德被選為茶場的幹部。開始的那一年裏吃大鍋飯，日子倒還勉強湊合。可是漸漸地，巧姑發現她和孩子經常地吃不飽，她常常幹活幹到一半時，就感到頭昏腿虛。在田裏幹活時，時間好像是停止了一般，巧姑每天都感到自己無法支撐到晚上收工。而且她還要帶著二女兒紅豔。紅豔本來就瘦小，因為缺乏營養，快兩歲了，還是跌跌撞撞地路都走不穩。
很快地，饑荒的恐懼在所有的鄉民中蔓延開來。家中存積的食物少得可憐，地裏的番薯還沒長大，村民們就必須要摘番薯葉來充饑了。巧姑幾乎每天都生活在饑餓的恐慌中，這恐慌甚至壓倒了從前失去土地和茶園的絕望。因為在那種絕望中，巧姑還有精力去憤怒和發泄怒火。而這饑餓的恐慌，已經把巧姑所有力量都一點點地徹底消磨掉了。她雖然此時不過二十五六歲，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像個五六十歲的老人一樣虛弱，她的大腦則像七八十歲的老人那麽遲鈍。
有一天，順德偷偷地帶回家一些番薯。那些番薯還沒有拳頭大，煮熟了之後也不像平時的番薯那麽軟那麽甜，而是硬的，且有些發苦。但對於忍受饑餓許久的巧姑一家人，這些已是難得的寶貴食物了。誰知吃過之後，巧姑上吐下瀉，反複幾次之後，情況嚴重到身體虛脫，陷入到昏迷的狀態。
自從紅豔出世之後，生活對於巧姑來說，就已有如行屍走肉般麻木。每天的內容隻有餓，很餓，極度的餓，緩解的餓，然後是再從頭循環一次。這次，巧姑朦朧中，迷糊地感到自己終於可以從這個餓的循環中解脫了。她一點不覺得害怕，反而體驗到一種輕鬆。迷蒙中，她好似回到了自己的童年，見到了父親。巧姑真切地感到了父親在自己的身邊，聽到他叫她“巧女”。巧姑向他訴說著多年的思念，父親一邊安靜地聽著，一邊撫摸著她的額頭。
沉靜中，不期然地，巧姑聽到一個溫暖的男聲在呼喚著自己，那聲音顯得既陌生又熟悉。巧姑那飄忽的意識不知不覺地回到了身體中，她睜開眼睛，看見一個清爽俊朗的男子在微笑著俯視自己，說：“巧姑，我一直等著和你一起去看燈呢，等了好久了。”他這麽一說，巧姑想起來，他是二伯爺家的大少爺禮傑。多年不見，禮傑居然變成如此一個英俊的男子，巧姑那久已枯萎的心，不由自主重新泛起震顫波瀾，快速地跳動起來。她急切地想對禮傑說，是媽媽不讓她和他一起去看燈的。可是巧姑一張嘴，卻發現自己不能發聲，她內心不由一陣焦急，可是她無論多麽想說話，她的嗓子好似被封住一般，就是不能發聲。這時，一直都等不到巧姑回答的禮傑轉身離開了。巧姑想伸手拉住他，可是自己卻完全不能動彈。巧姑努力地掙紮著，當她發現禮傑已經消失不見時，傷心欲絕的巧姑不禁放聲大哭起來。絕望之下，巧姑的意識一點一點地隨著禮傑而去，她的靈魂也脫離開她的身體，向虛空中飄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