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人生軌跡
於向真
父親於明1922年端午節出生在安徽宿州。
我爺爺張殿臣民國時期曾出任宿縣和蒙城縣長,因憎惡官場腐敗,辭官不做,回老家宿縣城裏興辦一所免費私塾。幾年後家道中落,被迫關停了學校。奶奶姓鄭,我在父母家見過兩枚鄭氏老圖章。父母在國外那些年,逢年過節我代他們給親戚寄錢,每次都有安徽宿縣“五保戶”的舅姥爺、舅姥姥。爸爸說,他很小被送給無兒女的舅舅舅媽,上學後才回到我爺爺奶奶家。舅姥姥晚年曾被接到北京,媽媽和我推輪椅幫她去醫院做白內障手術,老人恢複視力回家後,寫信把“宿州的三進院”留給我,幾次催我過去辦手續,我不願意要身外之物,爸媽表態:“這樣也好”。
爸爸是1937年投身抗戰的中共黨員。東北淪陷警醒國人,爸爸和石笑北、賈純青、李昭等十幾名青年,在安徽宿縣等地區演出抗日活報劇。之後爸爸考上航空學校,抗日劇團成員為他舉辦了歡送會。航校臨近畢業時,一名中共地下黨員教官看中他,讓他和另一名學員秘密轉移到新四軍遊擊大隊。
新四軍四師的領導是彭雪楓與吳芝圃,彭雪楓能征善戰,吳芝圃學識較深。一次遊擊大隊撤離村莊前,吳芝圃寫了一張通告,通篇是四言詩,誓言抗擊日軍入侵有理,兩軍作戰不得危害平民,日軍軍官看後,讚歎中國軍隊有高人,傳為美談。新四軍四師組建前,吳率部遭遇過一場敗仗,傷亡和逃兵很多,餘部跟著吳芝圃撤退,傍晚路過村莊,不好意思煩擾鄉民,避開村莊繞行,吳芝圃隨即背誦:“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元代馬致遠的名篇脫口而出,與當時情景如出一轍。父親也愛好詩詞,在吳部堅持下來。
1949年開封,左二吳芝圃,左三開封市長劉玉柱,左四於明。
從1948年到1953年,父親任省長吳芝圃的秘書,同時兼管河南省統戰工作。後來參加籌建鄭州國棉一廠、國棉三廠。
1953年初,於明在國棉一廠,他領隊到上海學習時留影。
1956年下半年被派到西安黨校學習,1957年秋畢業,回到河南,出任鄭州市委宣傳部部長。1958年秋,新華社挑選駐外記者,兩名北京來的幹部相中了父親,勸他“到北京去學英語,然後當新華社駐外記者”。於明在新四軍四師辦過《拂曉報》《前進報》等,對新聞不外行,隻是從未出過國,對駐外有顧慮。正巧吳芝圃剛從東歐出訪歸來,聽到我爸爸的顧慮,說“我寧願不當省委書記,更願意去當駐外記者。”爸爸果斷地離開市委宣傳部。1958年12月初,我們兄妹隨父母遷到北京。
1959年反右傾,班裏有同學向組織舉報,“於明私下說過對運動不滿的話”,他被列入右傾者名單。但後來公布的人名中沒有於明,大家都不明就裏。直到外訓班畢業,爸媽到總社上班,有一次在機關食堂吃完午飯,回辦公樓的路上,突然有人加快腳步,走到他身旁,四下無人,小聲對他說,“你的人緣真好,關鍵時救了你。”爸爸不解。隻聽他說:“我被派去鄭州調查你,所有人隻說你的好話,沒一個揭發你。”說完那人加快腳步離開,爸爸都沒來得及道謝。
1966年8月中旬,爸媽被卷入風暴眼。爸爸的腎髒受損又尿血不止,媽媽陪他到宣武醫院掛號,走近掛號窗口被幾個紅衛兵攔住喝問“什麽出身?”爸爸如實相告“城市貧民”,“城市也有貧農?”媽媽說,“他出身城市貧民,我出身是革幹,父親是27年的老黨員。”遂允許掛號。爸爸回家對我說“感謝你爺爺,要是他民國時期繼續當縣長,我連掛號治病的權利都沒了。”
1967年春季一個周末,媽媽帶妹妹們出了門,爸爸關起兩道門,給我們表演京劇《宇宙鋒》片斷,他一人飾演三個角色,一會兒飾裝瘋賣傻的花旦趙珍,一會兒飾昏庸的秦二世,一會兒又飾奸臣趙高,把哥哥和我逗得哈哈笑。突然爸爸停下表演,正襟危坐,嚴肅地說“今天我不是單純過戲癮,你倆是中學生,該懂得用頭腦想問題了。現在全國害熱病似的擁戴一個人,而我在家關起門罵皇上。”一聽這話,嚇得我直吐舌頭,原來他對越來越癲狂的個人崇拜充滿疑慮。
文革停課,我跟著媽媽上下班。1967年,數次看到新華社的大批判場麵。在舊國會禮堂,輪番批鬥總社領導,各分社社長也上台陪鬥,站得滿滿的。前排主要人物被反剪雙臂、掛著大牌子,被強按著頭坐“噴氣式”。後麵陪鬥的人壓力輕些,彎腰低頭站著就行。我爸爸“老於明”是總社有名的孩子頭兒,籃球乒乓都在行,還有一肚子笑話,年輕記者們喜歡圍著他玩鬧。文革初期這幫人正得勢,明裏暗裏沒少幫“老於明”解圍。那次各分社社長逐個被吼上台,有人三把兩把將我爸爸推扯到最後麵。晚上爸爸告訴家人,小G說“病號充什麽大個兒?往後靠邊站。”主持人按名單,要求布加列斯特分社的記者、司機上台揭發。分社年輕記者張漢文為爸爸說好話。造反派問“於明發了那麽多稿件和內參,是不是你們寫了署他的名?”張叔叔說,“於明抗戰時就是戰地記者,分社發的電訊是他自己寫的,他寫了不商量就署上我的名字。”
我家搬進北京以後,新華社宿舍大院每年春節同事們走家串戶,互相拜年,每年必來我家的拜年客都少不了副社長鄧崗和戴邦,二人進家門說的話總是同一句:“給老首長拜年來了!”我曾好奇地問過爸媽,社領導為什麽稱呼你為“老首長”?爸爸說是“熟人開玩笑”,媽媽告訴我,“鄧崗是你爸爸在四師辦報時招聘的同事,先刻蠟版,後來成為戰地記者,很早就到新華社工作了。”鄧崗夫人也是新四軍老兵,來我家串過門,她負責安排駐外人員,美越戰爭打得最焦灼時,鄧崗夫人來家裏勸說,“別窩在家裏圖輕省,河內分社任務最重,需要你盡快過去。”不久,爸爸媽媽去了河內,離開了運動的是非。
爸爸一輩子愛看書。《二十四史》《第三帝國的興亡》等書放滿了幾個書櫃,晚年他依然每天看報看書寫日記。有次我問他“大韋(我二妹夫)買來一套未刪節版的《金瓶梅》,你有興趣嗎?”爸爸說“我看過刪節版的,要不拿來我看看。”七天後我再去,爸爸很快就還給我了。
爸爸從小家教嚴格,對我兄妹嚴加管教,隻要姥姥在,盛好飯後,姥姥不動筷子,誰也不能先吃;飯後可以馬上離桌,但碗裏不能殘留一粒米一口菜;夏天再熱,女孩在家也要衣服齊整,男孩不能穿跨欄背心和褲衩,要穿短袖衣褲。
我小學是住校生,那時育英學校住校生每月學費是19.5元,三年級後,我不讓父母跑去繳費,星期天晚上回校自己去總務處交,有一次總務處鎖了門,我把錢放在枕頭底下,卻丟失了,周六回家躲著爸媽,爸爸把我叫到裏屋問話,我羞愧地承認了丟錢,爸爸卻沒有責罵我,告知錢別離身的道理,又說,“家裏人口多,每月花費必須分毛節省,你第一次丟錢,我想辦法補上,下不為例。”
母親理銳出生在河南西華縣一個革命家庭。姥爺名理至善,1927年初,在開封一中上學時,潘言田老師介紹他加入共產黨。姥姥劉心貞在西華縣北大街家中,主持中共地下黨聯絡站。母親13歲離家,走時隻帶了一個小枕頭套,裏麵裝兩件衣服,剛入伍每次行軍她拎個枕頭套跟在隊伍後麵跑,被送到漯河市一家醫院當護士,她說“剛開始為渾身是血的傷員包紮時,嚇得渾身篩糠”,殘酷的戰爭很快把她磨練成堅強的戰士,剛滿16歲就入了黨。
兩年後,中共收複河南。媽媽18歲,正是水靈靈的好年華。一大批進城的幹部到了成家的年齡,追求她的很多,媽媽都沒看上。這時,姥爺的好友給她介紹了一位高大俊朗的年輕幹部,就是父親於明,媽媽看他一身正氣,加上一手漂亮書法,於1949年元宵節在開封一家酒店二樓,舉辦了婚禮。於明幽默謹慎,理銳熱情率直,他倆的恩愛在同事中是出了名的。
1949年春天在開封市的合影。前排坐者左一是吳伯母宋傳芬,左二吳芝圃,左三是吳宋的大女兒,後排站立者右邊是吳宋二女兒吳永杞,左三理銳,左七於明。
1963年秋,全家人在香山合影
文革初期,總社領導淪為“走資派”,記者王唯真從巴西載譽歸國,成為“九顆紅心向祖國”的英雄之一,被推上新華社領導崗位。爸媽和王唯真夫婦是外訓班的同學加好友,王叔叔調我媽媽當辦公室主任,幫他打理一應雜事。有個原總社部門領導在三裏河家中上吊了,媽媽趕過去善後,安撫家人,聯係火化。媽媽回到總社,告訴王唯真:“我和家屬說好,不提自殺,隻說突發心髒病,家人點了頭。”
媽媽還告訴我,那段時間她經常被要求去國家信訪局領人。媽媽並沒有按程序將他們帶回總社,而是勸說各省區分社的上訪人員和家屬“別惹麻煩,回去躲避為上策”,盡可能保護那些自投羅網的人。兩年後,王唯真也翻車了,媽媽跟著遭殃。兩三個平時向她借錢、借了不還的人,帶頭整她,每天挨整回家後,還要連夜寫檢查,多虧有爸爸幫襯,替她寫好檢討書草稿,叫醒她謄寫,爸爸再去睡覺。
1969年秋天,造反派把批鬥會開到我家裏。我在工廠當學徒工,接到廠革委會通知,“馬上回家參加家庭批鬥會”。坐一個多小時公交車趕回家,過道和走廊站滿了人,媽媽低頭站在中間,“打到理銳”的口號一聲接一聲,妹妹抱著我的腿不停地顫抖。我爸爸被迫說自己“階級覺悟不高,水平有限,對老理幫助不夠,對她問題的嚴重性認識不足,辜負了革命群眾的信任。”有人指著我說,“讓女兒揭發,看她是怎麽培養修正主義苗子的。”我途中已經想好了對策,一字一頓慢慢地說:“我媽媽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媽媽,”然後加快語速曆數媽媽如何“從小教育我五兄妹尊敬師長、友愛同學、學雷鋒做好事、艱苦樸素、節衣縮食”,“我進工廠後,媽媽要求我苦活重活搶著幹,見困難就上見榮譽要讓,叮囑我,有啥事情可以不跟父母說,絕不能向組織隱瞞……”我把媽媽誇成一朵花兒。說完靜場了,過了一會兒有人小聲說,“老理的確是個好同誌,在工作上她幫過我不少忙。”凶巴巴的主持人隨即宣布“今天的會開到這裏,散會。”
之後,媽媽被命令去鍋爐房裝卸煤塊,燒了一冬天鍋爐。煙熏火燎後,媽媽突然憔悴蒼老了。我們母女一起出門,再也沒人打趣“咋看都像姐妹倆”了。
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我家買了台黑白電視機。那時極少家庭有電視機,起先近鄰晚上過來看電視新聞,之後看了更晚播放的影片才離開,不久我家門傍晚幹脆不關了,誰都可以進來站我家廳裏看電視。媽媽隻是提醒:“高個兒往後站,讓大家都能看到。”好多次趕上雨天,客人走後我和妹妹掃地擦地,光是帶進屋裏的泥巴能掃出一兩簸箕!
媽媽是個熱心人,多次幫親友介紹對象。1966年爸爸病重,從歐洲回國,不能乘飛機,在漫長的火車途中,從保加利亞使館回國的小李叔叔,途中和父母熟悉後,請求幫他介紹女友。回京後,媽媽把在食品研究所工作的果佳阿姨叫到家裏與小李相親,很快二人結了婚。多年後,我26歲時,又是果佳阿姨幫助我,成全了我白頭到老的姻緣。
上世紀七十年代,鐵道部總醫院的一名醫生,說她兒子條件優秀,遇不到合適對象,我轉告媽媽,媽媽說:“前幾天鐵道部你爸爸的老戰友來咱家,說起女兒找不到男朋友,可著急呢。”媽媽趕緊撮合此事,進展順利。不久,在新橋飯店西餐廳舉行婚禮,見證了才貌出眾的新婚夫妻喜結良緣,媽媽和我樂得合不攏嘴,異口同聲讚道:“天作之合!”
疫情中的2021年,老伴和我從新加坡回國,在廈門自費隔離三周,才回到北京,趕緊去看望媽媽。媽媽讓我幫她處理房子。過戶前需要到新華社在房產歸屬證明上蓋公章。當時新華社大門把守森嚴,任憑我說出大天,不允許我進去蓋章。絕望到想離開時,有個矮矮瘦瘦的先生走出總社大門,我迎過去求他幫助,把需要蓋章的房產證明拿給他看。他聽我說是理銳的女兒,二話不說接過證明,讓我等會兒,他進了總社大門。終於等到他拿著蓋好公章的證明出來,原來他說了一堆好話,才蓋上公章。他坦誠地告訴我,他是新華社保衛處處長,再過半年就該退休了。”他還說,“我剛參加工作時境遇不好,理銳出手相助,你媽媽是個熱心的好人。”
上世紀90年代初父母在珠海
父親於明2003年12月2日病逝,走得很安詳,生前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這輩子很幸福。”
2024年春節前,媽媽因肺炎離世。哥哥告訴我,“ICU的醫生說,媽媽是典型的注射疫苗造成嚴重的肺結節,肺一旦發炎就沒治了。”
沒有那麽高。當時是局級。
1.“典型的注射疫苗造成嚴重的肺結節”,什麽類型下疫苗?
2. 我雖然是小字輩,但對文章裏的這類人卻十分熟悉。我回北京也是住xx大院。那房子裏也擺著給上一輩人寫的}“傳記”、“回憶錄”之類。但恕我直言,真正的明白人不多,認識到“往事並不如煙”的層次,非常少。。。
看到你描述文革時期,很多領導幹部,遭到人身攻擊,做“飛機”批鬥,我特別不願回憶那段曆史。可能是我當時心智不健全,非常害怕。我佩服你,敢直麵世事,大膽說出。謝謝你分享。
吳芝圃是要負責任的,大躍進中河南安徽都是重災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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