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見證人、前《解放軍報》記者江林(看中國攝)
【看中國2024年6月3日訊】(看中國記者肖然采訪報導)六四見證人、前《解放軍報》記者江林於六四前夕接受《看中國》專訪時披露了她在35年前“六四”血腥屠殺中的親身經曆和見證。這次專訪中她還首次披露了戒嚴部隊新聞處如何造假、栽贓學生、市民。她也講述了30年後她決定披露真相的心路曆程,以及從香港人的反抗和大陸白紙革命中看到了民眾覺醒的希望。
下麵是《看中國》對江林的專訪第三部分。(為表達清楚,下文有經過編輯。)
江林:戒嚴部隊新聞處都是我們報(指《解放軍報》)派出去的記者,那時候整個北京的所有新聞單位,如《人民日報》、《新華社》、《中央人民廣播電台》、《中央電視台》全部不能發消息,全被軍管了。因為這些新聞單位的人,在426以後全部都上街了,記者全都去支持學生了。《人民日報》帶頭立即開始新聞改革,說要報當天的新聞,反映學生在廣場的情況,老百姓怎麽給他們送水送藥。就因為這些事情,《人民日報》7個編委全部下台。然後總政宣傳部部長親自擔任《人民日報》總編輯。
軍管媒體後,戒嚴部隊新聞處就成立了,取代新華社的功能,之前所有媒體要發新聞都以新華社為主。戒嚴部隊新聞處就是這樣的一個職能。戒嚴部隊新聞處成員到中南海李鵬的辦公室去辦公。發布的消息全部是謠言,為什麽是謠言呢?他們也有錄像,但是他(通過剪輯)顛倒黑白,比如軍隊先開槍,然後老百姓再去反抗,他們就把這個錄像給倒過來,先放老百姓反抗怎麽打軍人的,然後軍人是自衛,所以,老百姓就說解放軍真好,來救我們了,這些暴徒多壞,把軍人扒光了點天燈放在立交橋上。全世界看到的都是這個。
包括那些記者都說,這個事哪天要是翻過來,不一樣的消息就會出來,因為全部都有照片,其實最珍貴的照片全部都在軍事記者的手裏,但是他們現在不拿出來,有的應該也銷毀了。我覺得不會絕對銷毀,這是記者的生命,這輩子你所掌握的這些東西,這是真相啊,誰會把自己的心血給丟掉,太珍貴了!他們也許會以各種方式保存,比如存在雲端。
後來我就跟六四紀念館講,我們現在看到的和收集到隻是一點點,我們沒有拿到最核心的東西,因為我們沒在現場,誰能跟解放軍一起去清場?就是跟著部隊的軍事記者,這些證據是泯滅不了的,你現在能把那些人抓起來扔監獄裏,你敢嗎?而且他們那些東西放在哪,你知道嗎?就算現場記者已經給沒收走了,所有攝影記者的照片不可能隻是一個備份。所以我就說,天安門這麽大一個戰場,不是一個人看到。第二,因為戰場太大,就是每一個人看到的隻是一個局部,所以我跟很多人都講,我們知道的隻是鳳毛麟角,隻是那一個時段、那一個地區。還有北京市被關起來的人成千上萬,那些人當時勇敢的行為是因為看到了什麽被激怒了?很多市民隻是站在旁邊看,那些被抓起來的真的有行動,真的救人了,或者他們真的去燒那個車、點了坦克了。
江林:當時我們都不知道那天要發生這個事情,如果我們知道的話,我們會保護自己,我們不會生生的讓他們包圍我們,把我們打一頓,而且我們四個人都付出了那麽大的代價。張勝的太太(頭部)傷口化膿一直好不了,隻能引流;他孩子小手指斷了,三天找不到人,隻能動用老爺子(指張愛萍),張勝父親(張愛萍)就說我們甭管怎麽樣,就找那戒嚴部隊,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怎麽都找不到,最後沒辦法了,動用軍委警衛處,專門就是保護那些領導的,特別是他們家的警衛,因為那些人都認識他那孩子,到那些看守所去扒拉人頭,那些士兵認識他的,一個一個扒了腦袋,一個一個看,最後在中山公園旁邊一個臨時的拘留所裏找到了,(六四當天)沒死的給抓那去了,第三天才找著。
六四戒嚴部隊的士兵都進城來,怎麽安置這些人呢?首先就是軍隊這些大院。
我住在總政大院,我表弟回來看我,說姐你知道嗎?咱們院門口豎一個大牌子,上麵寫著:等著瞧!就是老百姓寫的。我們院也要接納一部分士兵。一天晚上,就聽著那撥人打著槍就進來了。一個朋友住的是部長樓,一棟樓住才住兩戶人家的,正好在靠近門口、靠近街道,把他們嚇得把那小孩都推到屋子的中間,趴在地上不敢動,就聽著槍響。
還有一個人,夏天北京很熱,大家都覺得戒嚴了就應該安全了,出來走走,她在路上散步就被打傷了,然後送到醫院。她先生在軍隊工作,全部都得轉業,就因為你太太受傷了,你是見證者。就像我這樣,你受傷了,那你就得出局。
江林:2019年《紐約時報》的記者反複問過我這個問題,我父親是一個軍人,我從小在這個環境裏長大,以後成為主要軍報的記者、軍官,我一直有一個幻想就是我希望他們能夠自己糾正錯誤,但是我等了30年也沒等到這一天
這個幻想來源於胡耀邦,因為文革這麽大的事情,時間也是這麽長,還有反右,三反運動什麽的,將近28年這樣的曆史,最後都得到了平反。我覺得64這麽明顯的事情,光天化日之下的屠殺手無寸鐵的老百姓,而且受到了整個國際製裁的,這樣的一個事情是可以被平反的。我覺得共產黨裏麵應該有這樣的良心吧?我一直覺得他們會找一個合適的機會,然後去公布這件事情,來解決這個事情。他們來糾正自己的錯誤對他們是有好處的。
其實說實在的,一直到2019年的時候,都沒有多少人說要打倒共產黨,因為改革開放了這麽多年,確實老百姓的生活是明顯的提高了,包括一個普通的農民,都是覺得是翻天覆地的。溫飽問題基本上大部分人都解決了。在這種情況之下,來糾正自己的錯誤有什麽不好呢?真的是對共產黨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所以我一直有這樣的一個幻想。
但是等了30年都沒有等來,因為我跟張先玲的這種密切關係,她跟我講了很多,就是天安門母親好多人都去世了,都沒有盼到她們的孩子被平反的那一天,這對她們來說,真的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情。
前幾天,張先玲還問我,說正義會不會永遠都是占上風的啊?她說現在看來怎麽這麽渺茫啊,這個世界真的很亂,在戰爭不斷的世界裏,真的是群魔亂舞。
我那時候身體很差,如果我不說的話,這個事情可能就永遠就不知道了,就會帶到墳墓裏沒有人知道。我覺得我不說就是一種犯罪,因為我是記者、我知道真相,我的責任就是要把真相告訴大眾。
再一個就是我覺得對這些死去的人,隻要這個事實存在,他們就有希望。我覺得如果這個事實大家都不講的話,這個國家就沒有希望。
所以那個時候《紐約時報》的記者來找我們,那時候是六四30周年。他說你看你現在的環境也挺好,你做好了這個準備了沒有?因為你要說這一切,就意味著你要把你現在所擁有的這些,全部都放棄了。第一你有可能你就回不來了,第二你有可能就被他們抓走了。你自己想好了沒有?他說如果是你沒想好的話,沒關係我們留一個記錄,我們不把它公布出來,作為一個記錄,這樣也是可以的。
他反反複複問我這個問題,但是我覺得我要講出來,我如果不講出來真的死不瞑目,那樣的話我活的就像一個蛆蟲一樣,真的都不是人,我不能這麽沒有尊嚴。我覺得哪怕我失去自己的這些所得、這些待遇,現有的生活,我也要把這個事情講出來。
江林:正好那天,當時我在美國之音,我就專門說到這個事,我說這就是胡說八道,這根本就是顛倒黑白,如果沒有這個六四鎮壓的話,中國的改革開放會更好,而比現在更好,因為那個改革開放,就是真正的改革開放,是有政治體製改革配合的一個改革開放;而不是說是權貴們的賦予的這樣的一個改革開放,一個瘸腿的改革開放。
現在越來越多的人看到了,沒有一個政治體製的改革開放,就不會是一個全麵的改革開放,就是一個全是為他們一小撮人謀私利,一個權貴集團謀得私利,而廣大群眾沒有受到真正益處的一個改革。我們也看到了這個。
江林:我覺得這個變化特別的明顯。
我那個時候每天都關注香港反送中運動的進展,而且能實時的看到現場情況,我非常佩服香港的年輕人,他們真的跟六四學生是一樣的,他們知道用自己的行動跟極權抗爭,這個自由不是白來的,是要靠抗爭、靠流血爭取來的。我看到那些年輕人,我真的特別感動,好幾次都流眼淚。尤其有幾張照片都印在我腦子裏,一個女孩子盤腿坐在軍警前麵,然後好多被帶走,那些女學生非常坦然的被抓走,有的被摁在地上臉被警察腳踩著。我覺得就像六四的那個情景浮現在我麵前,就跟被子彈打傷的那些青年學生是一樣的。
所以,我看到了民眾的這種覺醒。
因為我後來在香港工作了10年,我對香港特別有感情,也特別理解香港人的這種心情,他們本來生活在那個社會,非常幸福也很富足,但是這個環境被所謂的‘一國兩製’破壞了,被香港回歸破壞了。
那10年我不斷的看到對香港社會的侵蝕,我最後離開香港的原因也是因為中資大量收購香港媒體做輿論滲透。我的朋友跟我說,江林你這樣的人要再待下去,你一定會跟他們發生衝突的,我勸你離開算了。我想反正我就是不想跟他們同流合汙。2007年,我離開了香港,因為我覺得我不能說假話,一個記者說假話就是犯罪,就是一個謠言製造者。
所以對於反送中、白紙運動,國內封鎖是非常厲害的,就讓我們看不到、不知道那些人究竟是誰。
我也看到,每年的六四紀念越來越多參加,看到越來越多的年輕麵孔,就預示著年輕一代的覺醒。就像2019年我要出國的時候是帶著對這個政府的絕望,好多年輕人就和我一樣。
另外,我覺得長時間以來,六四在中國的曆史上完全被抹去了,甭管你去檢索什麽,這一天象不存在一樣,連6月4號這個日期都沒有了。
人們對這個事情的淡漠和遺忘是非常殘酷的,對這些親身經曆的人,特別是六四死難者太殘酷了。他們獻出了生命,最後這個事情像沒發生一樣,這個真的是不能容忍的。所以要站出來。
我覺得白紙運動也好,還有反送中運動也好,讓我們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在中國這片土地上年輕一代的覺醒。
江林:我覺得我們有幾個責任,第一個就是記錄這段曆史,不管是通過什麽手段,把它記錄下來。
我2019年以後,做了一件事情,就是把我所知道的事情記錄下來。因為我原來就有記錄,我曾經為了這個記錄這件事情,我兩次失去自由,其中一次就是因為我記錄了這個事情,他們得到了,被警察抓起來,被軍隊抓起來關起來讓你交代這些問題。這等於向所有的人宣布你是一個罪人,這對一個正常人來說,這是一個侮辱,而且是一個天大的侮辱。
我把這個東西整理下來以後,還附錄了一些說明,因為時間很長了,尤其是後來的這些記錄,隻是作為我個人的一種記錄,隻想給我的孩子留一個記錄,讓他們知道他們的媽媽在那個階段經曆過什麽,就包括我把孩子送到國外,都是因為這個事情,我不想讓她在中國重複我的經曆。所以我砸鍋賣鐵都要把她送到國外。作為一個母親,我要對她有一個交代。
我的孩子是目睹這些事情的,我記得六四那天早晨,我從醫院被送回到家裏,她躲在門後看著一個滿臉滿身都是血,髒兮兮的這樣的一個媽媽回來了,給她嚇得躲在門後都不敢看我。晚上睡覺時,我做夢在那喊,她在旁邊搖我,說媽媽你怎麽了?因為疼,我不停的做噩夢,而且又是趴在床上睡,她搖我我才知道在做夢。我那兩次被抓起來,都是在她的麵前把我抓走。所以我要給她一個交代。一開始是寫給我自己,因為我不能做新聞了嘛,我就非常痛苦,所以我的那個副標題是:獻給我鍾愛已久的情人。因為我就覺得我這一輩子都像跟新聞結緣一樣,新聞就是我的生命。
我非常熱愛記者這份職業,我采訪了很多人,他們給了我很多力量。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人生,他們向你敞開心扉講述他們的生命。每一個記者都會得到一些營養的。我覺得這個事業最適合我,突然你不能做這個事情,就像一個情人跟你越走越遠,很痛心的一種心情。
我從1990年開始記錄,包括我兩次入獄,出獄後第一件事就是記錄,但記得真的特別痛苦,我都寫不下去,太痛了,等於你重新回憶一遍,人家怎麽侮辱你、栽贓你、逼迫你,你處在一個什麽樣的環境,真的不堪回首。後來我的朋友把這些記錄拿給我,我都不敢看,一看我就哭。簡直就像揭你的傷疤一樣,本來這個傷疤慢慢好了,你揭起來的時候很痛的,連肉帶血一起揭起來。
我的那些稿子是我朋友幫助我打字出來,我做不了這個事,太痛了。我朋友告訴我這是曆史,應該記錄下來。
後來我向斯坦福大學的胡佛研究所無償捐獻了這些記錄。因為我覺得在中美的對抗當中,很多美國的決策人物對中國可能沒有那麽深刻的了解。我們作為中國人,向他們貢獻一點我們所知道的。同時,這個研究所是全世界開放,可以讓全世界研究中國問題的學者了解中國、了解中國政府,以及了解中國的反抗人士和異見人士的悲慘境遇。
另外,我把我的血衣(洗了無數遍都洗不掉血跡)和一部分手稿捐獻給紐約六四紀念館。我覺得我們要收集這些曆史的證據,留給曆史,留給未來,留給我們的後代。
第二,我們不能忘了還在獄中(的政治犯),有一些雖然被釋放,但生活非常艱難的難友們,尤其是六四難友。
在幫他們的過程中,我了解到他們的一些境遇,這些六四抗爭者雖然被放出來了,但他們沒有醫保、沒有任何生活來源。有一個人給我印象特別深,他出獄後父母都死了,他們家房子被霸占,唯一給他留的是一個小廚房,隻能放下一張床,這個廚房還被一個盲流給占了。他自己已經精神失常,就靠一些有良心的市民幫助。盛雪(指民陣)他們籌集的捐款不能直接匯給他,因為跟他住在一起的盲流會搶他的錢,所以這些人就是每次給他買一點東西送去。
我很敬佩30多年來一直沒有放棄國內良心犯的這些組織和這些人,他們堅持不懈的援助,就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件事情。
第三個是我昨天在推特上看到盛雪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她30多年來一直給一所小學的學生講六四的故事,最早聽這些故事的孩子已經30多歲了。她認為這是她的一個成就,我認為也是,非常好的事情,應該有更多的人繼續做下去。
是的。這是江林的親身經曆。一位將軍的女兒,因講真話,被打,入獄二次,被從解放軍報社開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