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看中國”記者肖然對江林的訪談。經“看中國”和江林的同意,轉載與此)
六四見證人、前《解放軍報》記者江林(看中國攝)
【看中國2024年5月31日訊】(看中國記者肖然采訪報導)六四見證人、前《解放軍報》記者江林於2019年六四30周年前夕首次在外媒公開披露她在“六四”血腥屠殺中的親身經曆。在六四35周年前夕,《看中國》對她進行了專訪,她首次披露時任中國國防部長的張愛萍在7上將上書前曾單獨上書中央要求不要開槍的信件內容,以及從未披露過的駭人聽聞的屠殺以及銷毀民眾屍體黑幕,她相信英國情報處六四屠殺造成兩萬死難者的估計。她還揭密當時戒嚴部隊新聞處的內部運作如何顛倒黑白,洗腦民眾。
六四當天,她與張愛萍的兒子張勝(時任總參軍訓部戰役局局長)一家三口一起去天安門廣場,見證了“人民子弟兵”向人民開槍的一幕,令她無法接受、心痛不已,也造成她30年來被噩夢纏繞。
前軍官江林已年過7旬,35年前的六四她36歲,擁有中校軍銜。下麵是《看中國》對江林的專訪全文第一部分(為表達清楚,下文經過編輯)。
江林:我真的見證了非常恐怖的一幕。其實六四屠殺是有前兆的。
89年3月,拉薩戒嚴,當時我作為《解放軍報》記者到了拉薩采訪。就是共產黨建政以來的曆史第一次,對老百姓大開殺戒,我們去的時候已經鎮壓平息了,拉薩市一片瓦礫,都是燒殺那種景象。采訪的過程當中,所有的人,包括政府,管拉薩民族事務的主要官員,他們都不讚成拉薩戒嚴,特別是拉薩公安局長說拉薩人這麽少,我們公安局完全可以解決問題,根本不用你們(軍人)來。
1989年3月,江林在西藏拉薩采訪參加戒嚴的部隊官兵。軍報記者江誌順攝。 (江林提供)
1988年,江林在山西采訪總參戰役演習。軍報記者攝。(江林提供)
我當時覺得很詫異,我說你現在說這話有什麽用,軍隊都來了,就證明你們無能,你們解決不了問題,軍隊才來的。
他說你要不相信的話,我帶你到監獄看一看。我就跟他去了,一進監獄門,所有的人叫他爸爸,我就很奇怪為什麽管你叫爸爸。他說‘因為我都認識他們,所以他們這樣稱呼我,現在你可以相信了吧。’
我采訪其他的人,包括醫院的醫生,還有很多援藏的人,在拉薩生活了幾十年,用中國報紙上的話,說他們獻了青春獻子孫的。他們都是不讚成戒嚴的。他們說你們戒嚴開了殺戒,就破壞了我們和藏人之間的關係,你們開了槍走了,我們怎麽辦?這一開槍,整個性質都變了,等於是我們漢人對藏人欠下了血債。
這是我當時從拉薩回來的見證。現在回想以來,這就是六四血腥鎮壓的預兆。
回來不久就趕上北京悼念胡耀邦的活動,當時我也在現場,因為我每次從回家的路上一定要經過天安門。我非常震驚,胡耀邦去世能引起百萬人上街紀念他。
天安門的紀念碑全部都是花圈,路上也都是。我回去跟其他人講,從人數看超過了76年四五天安門紀念周恩來的規模。他們都不相信,說這是很大的一件事情。
後來因為四二六社論(定性動亂),學生開始遊行悼念胡耀邦,當時我們看到遊行的場麵,學生非常有秩序,因為他們害怕一些不法份子混入到學生隊伍,假裝學生幹擾學生運動。所以他們一路上都是拉著手往前走,旁邊有維持治安的,外人是進不到學生隊伍裏的。他們害怕再次重演86年悲劇,所以他們這遊行隊伍設計的非常好,組織非常有秩序,根本沒有任何一起違法犯罪行為
當時我非常關注這個運動,從軍隊的報紙來說,我們沒有責任去幹涉,因為我們的職責就是報導軍隊的這些事情。我覺得那個時候軍隊的狀態是好的,因為改革開放已經到了1989年的時候,反思文革和反思我們這個體製,這種深度已經開始了。就是大家都在想怎麽樣在政治上把這個體製改革一下,包括軍隊,要不要從黨軍轉變成真正的國防軍。軍隊職能隻是保衛國家,而不是對內去鎮壓老百姓。這個職能應該是很明確的,我們自己心裏很清楚。所以我們沒有對這個學生運動進行報導。
我可以說當時幾乎所有的記者心裏是非常明白的,而且對這個學生的運動也不是很反感的,有多麽讚成也未必。從我自己本身來講我並不是很讚成學生一個一個運動,後來發展成絕食,長達幾個月。我希望他們能夠適可而止。因為我目睹了1986年的學生運動迫使胡耀邦這樣的一個改革派領導人下台。我覺得在國家轉型時期,這種抗議應該有節製,跟政府能達成一些妥協。因為很多問題不是一下子能解決的,可以逐步的解決。但無論如何我沒有想到會發生解放軍用非常殘忍的手段,出動坦克機、對手無寸鐵的年輕學生和北京市民開槍。
在這個期間有預兆的,我路過天安門廣場,正好趕上38軍的幾輛滿載士兵的軍車,被學生團團的圍住,這些學生很理性的在跟這些車上的軍人在講,我們是和平請願,戒嚴是沒有必要的,你們不要對我們采取行動。就是講道理,而且呼喊都是很和平的口號,類似“軍民一家試看天下誰能敵”的口號。
所以我回到報社跟領導提議寫一篇內參,建議中央軍委考慮要求參加任務的解放軍全部換成武警的衣服,因為武警是執行對內任務的,解放軍對內沒有職責,如果他們來做這件事情,矛盾會繼續激化。我也是從拉薩戒嚴看出來這個問題,拉薩戒嚴當時是動用的武警,然後是西藏軍區解決這個問題,他們開槍,和老百姓之間發生了非常大的衝突。但是沒有人聽我的建議。
我心裏很不忿,就去找了(時任國防部長)張愛萍的兒子張勝,他在總參軍訓部戰役局任局長,我跟他講你能不能跟你父親講一下,讓軍隊不要參與。幾天後,他給我打個電話,說我父親還有七位上將聯合給中央軍委寫了一封信,說幾位老軍人建議人民解放軍不要進城,更不要對老百姓開槍,因為人民解放軍是人民的子弟兵。就這麽幾句話,講明了軍隊的性質、軍隊需要做的方法、應該采取的態度。這封信讓鄧小平還有當時的領導非常害怕。當時,我用筆記下來了。
我把這封信的內容打電話讀給我特別熟悉的一位《人民日報》副總編,他是《人民日報》的七個編委之一,版麵由他們七人決定。他說這個太及時了,我們馬上留版麵,爭取在第一版上見報,一定會產生非常大的反響。(後來並未見報)
因為大家在戒嚴令下來後,從各個方麵都在努力,看怎樣化解矛盾,不要對廣場學生產生傷害,特別是回到學校以後,不要追究他們的責任,想平息這個事情。所以7上將當時就想化解這個矛盾,因為戒嚴本身已是第二次激化矛盾,第一次是四二六社論。
這個社論出來以後,整個黨政軍機關全部上街了,就到了這種程度。你沒有平息下去,又來了更狠的,就是我要戒嚴,調動的軍隊非常多。我們軍報知道,15個集團軍要來包圍北京。這麽點學生,調這麽多軍隊來幹嘛?20萬軍隊用得著嗎?那些年輕的學生真的是手無寸鐵,你為什麽要這樣子?
七上將的那封信我在2019年時才說出來,在這之前沒有人知道,也沒人知道張愛萍在這之前已單獨上書但未果。
江林:6月3號上午我在回家的路上,當時北京戒嚴沒有公交,我就腿走,那時候是中午了,因為是星期六,走到天安門廣場時我感覺廣場人比平時少了很多,大部分都是外地來的學生,但是廣場仍然很活躍,很多人在散發傳單,油印的傳單紅紅綠綠的,滿地都是。我就撿了幾張。
走的太累了,就走到張勝的總參宿舍,他們剛剛吃完晚飯,我就簡單跟他們講了情況,把傳單給他看。我在他們家吃晚飯時,他去接了個電話,出來就跟我說:壞了,開槍了。他的部下在五棵鬆目睹了開槍。他說看來這個事態激化了。我說我要去天安門廣場,我是記者,我一定要去。他說我跟你一起去。他的兒子準備考大學,說他也要去,他太太一聽,說那我也去。
我們四個人就一人一輛自行車出發了。走到西單路口時就過不去了,北京市民把路都擋住了,就跟人牆一樣,密密麻麻的人群,對麵就是公安的那撥人,他們衝這邊密集的人群投擲催淚彈,我們也是第一次遇到,爆炸的時候真的眼睛看不見了,全部都是淚水,人群就散開了,這些警察就往前走,老百姓把眼淚擦幹後又重新聚集,然後又把警察往那邊推,就這樣不斷的拉鋸。
我們就看這個根本過不去啊,也沒有看到軍隊,聽到開槍這個消息還是不相信,一定要見證一下是不是真的。後來我們就想走長安街的北邊的一條平行的路,走到木樨地那個橋的時候,發現橋上火光衝天,有很多輛滿載士兵的軍車,橋的一側全部都是老百姓,中間帶是好幾輛燃燒的公共汽車,是市民設置的路障,不讓軍車向天安門開進。
我們就看到在立交橋上的軍車上的士兵向立交橋下麵的市民開槍,我們看到受傷的市民被用平板車、自行車拉著往醫院跑。
然後我就想接近這個軍車,看看到底是哪個部隊(開槍),當時我們(指她和張勝一家人)都穿著便衣,就趴在地上匍匐前進,試圖接近這個軍車,但是接近不了,因為燃燒的公共汽車烤的臉特別疼。後來看到這個軍車開始動了,這些老百姓喊“打倒法西斯”,這邊就一通機槍掃射,這邊一喊,那邊一通機槍掃射。軍車開進的非常慢,憑我們軍人的經驗,立交橋通向天安門的通路已經打通了。最後傷亡到什麽程度真的是不敢想像了。
我就想到中午看到的天安門學生會怎麽樣,所以我們原道返回,走西華門直奔天安門,一路看到更多被打傷的老百姓,這些人一路就喊“打倒法西斯!明天要罷工罷課,絕不去上班去給他們賣命!”在西華門已經能聽到天安門那邊的槍聲了。我就開始流眼淚特別傷心,我們家都是軍人,從小的教育都告訴我們是人民的子弟兵,今天居然調轉槍口向老百姓開槍,真接受不了這個現實啊,所以我一路走就一路哭。
從西華門進來的時候,天安門的槍聲是最密集的,密集到可以用鞭炮來形容,此起彼伏!從天安門那個門洞看,就是一片火光,能夠看到那些士兵的鋼盔剪影,後來袁木說天安門沒死一個人,簡直胡說八道!
1989年6月4日淩晨,士兵在天安門廣場準備清場(合成圖:原圖來自六四檔案圖)
1989年六四事件,圖為平民傷亡。(六四檔案圖)
有人不讓我們前行,我說我們從東華門出去,話剛一落,我就被武警的電棍打倒,電警棍一萬伏高壓加上力度,把我打飛了,放在我胸前口袋裏的記者證也飛出去了。如果我們四個人有任何一個人說明自己的身份,都不會挨打,因為我們軍隊的身份太顯赫了。但我們都沒有說自己的身份,在那一刻,我覺得我們想的是一樣的,覺得那天就是一個軍人的恥辱。我想你打我吧,你打死我我都不說我是軍人,那天我就不是軍人,我就是一個普通的市民,我要忍受這個痛苦,我也不要這個名分。
那天我們四個人被電棍打傷了非常嚴重,我的整個後背被打的皮開肉綻,當時張勝去救我,幫我擋了好多。第二天在我們家他整個身上全部都是繃帶。張勝感覺他的肋骨被打斷,張勝太太的額頭被打出一個洞(後來一直流膿),他的兒子被打斷了一個小拇指。
我被外國記者送到協和醫院後,才發現事情嚴重到什麽程度,地下到處是血,大批受傷的人,太慘了。
第二天,張勝來看我,他說這個事情已經發生了,就證明這個事態嚴重到什麽程度。他跟我講了一句話,他說:‘江林你記住,我們永遠都不是英雄,哪怕有一天就是被平反了,我們也不是,我們就是一個目擊者,就是一個過路的人。’
張勝的兒子後來走散被逮起來,小手指被打斷了,就是那電警棍打的,他被關在天安門的臨時拘留所。
當時武警一邊打一邊把我們趕著往天安門走,最後一棍打到我頭,就覺得那血嘩的一下出來了,我就喊我死了就暈過去了,我再有知覺的時候,就覺得有人把我往外拖,我當時穿著一個新的涼鞋,一條新的裙子,裙子有一溜黑的珠子,在拖的過程當中都沒有了,後來把我放下了,他問我可以走嗎?我一看是張勝,他把我從午門拖出來。我說走不動,他說那我背你,我趴在他身上,頭上的血順著他的脖子流在他的T恤衫上,他就背著我也特別緩慢,到東華門的那個門口把我放下來了,他說要休息一會背不動了。他喘氣說覺得肋骨斷了,感覺呼吸都很疼,骨頭紮在肺裏麵的那種感覺,後來他說也是被電警棍給打的。
正好這個時候,旁邊來了一個騎自行車的學生,張勝就跟他說把我給拉走,我說你也受傷了,我們兩個一起走。他說我不能走我老婆和孩子還在裏麵。我一聽我心裏麵特別難受,我提出來要來采訪,然後把他們一家人都給連累了。他就跟那個小夥子說一定要讓他把我帶走,那小夥子讓我坐他那車後座,我就坐不住,我一坐我就往下倒,因為頭部傷,後來他就讓我那個趴在他身上,然後他推著自行車跑。正好碰見一輛外國記者的車,就把這個車攔住,車上的女記者拉開車門,讓我上車。
女記者把我送到協和醫院,當時一個大公共汽車就攔在進醫院的通路,車上司機下來一邊哭一邊喊,快來救人!我車上全部都是傷員,死的死、傷的傷。協和醫院急診室跑出來好多人去救那些人。女記者和自行車那個學生兩個一邊一個架著我往裏麵走,當時我滿臉滿身都是血,我後來把那個血衣捐獻給紐約的六四紀念館,反複洗都洗不掉血跡。送進去後,醫生說我沒有那麽多時間給你清創(指消毒),隻能直接給你縫,你回家後一定要打一周的抗生素。縫到最後她說沒有麻藥了,你能不能忍住,我說我可以忍住你縫吧,我拉著她的白大褂,就覺得最後那針特別痛。醫生說你看那麽多人都比你的傷重,他們都是槍傷,你這個是棍棒傷。讓我到護士那打一針破傷風針。然後把我送到體療室,協和醫院體療室非常大,有好多體操的墊子,隻有一個很小的床。墊子一個挨一個,傷者一個一個輸液瓶掛著,你挨著我,我挨著你,放在一起躺在墊子上。我屬於被優待的(因我說自己是《人民日報》記者),所以把我擱在唯一的床上。
讓我特別震驚的是,這些中槍傷的傷員沒有一個人叫疼,諾大的體療室鴉雀無聲,這個是非常罕見的。
1989年六四事件,圖為平民傷亡。(六四檔案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