檔案裏有一張“我是特務”的白條
戰鬥劇社重新集合演出。剛放出來的我很高興,寫了一個配合搶救運動的戲《失足恨》。戲中有個上海青年“李先生”,被特務派到延安。晉綏鋤奸部長姓李,他看完演出後,問我“為什麽特務和我一個姓?”我嚇得好幾天沒睡好覺,罵自己“你這人真是,剛摘掉‘特務帽子’就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了,怎麽能讓特務姓鋤奸部長的姓?”戲中特務不能姓李,姓水吧,“水先生”。文化大革命後我看到“百家姓”,還真有水姓,幸虧沒有姓水的當大官,要不我真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1948年春,部隊開展“三查三整”(查階級、思想、作風和整頓組織、思想、作風)。我們戰鬥劇社也不例外,業務骨幹基本上都受到了影響,我最“出類拔萃”。查出我不是無產階級,家庭成分是破落地主,被劃為混進革命隊伍裏的階級異己分子,開除了我的黨籍。我隻知道查到我家五代以上曾給皇上教過書;還查到我在上海混了幾年有洋奴思想,練習寫作時還寫了一些“小資”情調的“風花雪月”,以及我曆史上犯過幾次錯誤。但這些並不足以開除黨籍,為什麽要開除我的黨籍,我不知道。
我入黨已經八年了,而且我真不是階級異己分子,我對黨忠心耿耿,我又痛苦又不甘心。那時我們住在興城附近的深山溝裏,我每個月還照交黨費,黨小組長也照收不誤。我仍然照常努力工作,大家也並沒有對我另眼看待,甚至有人對我表示同情。不久,戰鬥劇社劃歸第一野戰軍,我們離開了晉綏軍區,渡過黃河奔赴西北巡回演出。返回野戰軍政治部駐地的第二天下午,為司政機關和警衛部隊演出。我作為演出主任,從側幕查看觀眾的反映,突然我看見政治部主任甘泗淇。他是我的老上級,演出一結束,我就去找他。我十分委屈地說:“我被開除出黨了。”甘主任拍拍我的肩膀,說“錯了,錯了,沒事,沒事,你放心。”過了幾天,我的黨小組長劉蓮池對我說:“我代表黨支部通知你,恢複你的黨籍,從今天起過組織生活。”
文化大革命快結束時,我的問題已經有了結論。八一廠搞專案的一個同誌過去與我一塊工作過,他對我說:“根據長期考驗,你沒有政治問題,你檔案裏的這個條子還給你。”我一看,媽呀!一張白條,上麵寫著在延安整風時,嚴寄洲曾交代是特務,後做結論糾正,但他這段曆史沒有證明。就是這樣能置我政治上死地的一張紙條,也不知道是誰寫的,一直裝在我的檔案裏,幾十年“忠實”地跟著我。當時延安整風已經給我做了“不是特務”的結論,檔案裏卻一個字也沒有。我這才明白,原來我的好多倒黴事都與這個“白條”有關。難怪次次運動逃不掉,老有個陰影像老鷹一樣在我頭上轉,老鷹不抓到我這隻小雞,不算完。
老婆孩子也受到了我的牽連
我的家被趕到醬油坊改成的“牛棚”裏,地上還留著鍋爐印子。兒子這時也從雲南插隊的地方回來了,一家四口總算團圓。
看到我被放回來,全家都很高興。“牛棚”太小,東西放不下,
書架放在桌子上。我撿碎磚頭,在門口壘了個小廚房,終於可以
自由自在地做點好吃的了。
1951年嚴寄洲回常熟與家人合影。左前起:父親嚴翊程,母親嚴歸氏,外甥沈振亞,後右起:嚴寄洲、妹妹嚴寄群,妹夫沈凡
獲得自由的那天晚上,我一夜沒睡,和老伴王榮華講了一夜的話。老伴有兩件事讓我很感動。一是李德生為我們“黑幫”說了話。李德生到八一廠,說嚴寄洲是嚴寄洲的問題,與他家屬無關,家屬和子女不能動,所有“黑幫”的家屬都不要動。李德生時任黨的副主席,又是總政治部主任,八一廠的頂頭上司,八一廠不敢不聽。其實我根本不認識李德生,非親非故,他完全出於公心,把我和許多“黑幫”的家屬保了下來。因為李德生的態度明確,後來我們這些“黑幫”也沒有怎麽挨打。再一件事情是我的母親去世,老伴沒有告訴我,我放出來以後老伴還是沒有說。過了半個月,看我情緒平穩一些,老伴才說,你媽就等你回來,她死不瞑目。我當時眼淚就流下來了。父親在文化大革命前就去世了,母親住在上海我妹妹家。妹妹和妹夫老罵我不來信,老伴也不解釋,每個月照寄幾十元錢。
在我被關押的時候,組織上找我老伴王榮華談話,要她劃清界限,離婚。也怪,“黑幫”家屬沒有一個提出離婚。這麽多年了,是不是反革命,誰心裏不明鏡一樣?我挨鬥回家,老伴對我照樣很好,孩子們對我也很好,衣服破了給我補,給我倒好洗臉水,做好飯,總有綿延不斷的溫暖。如果連老婆孩子都成了對立麵,我作為“黑幫”還有什麽活頭?
我成了“黑幫”,家裏一團糟,老伴成了“黑”老婆。兒子、女兒也都跟著受苦了。我被“專政”後工資停發,就靠老伴幾十元錢,窮到買點掛麵泡醬油吃。過年廠裏會餐,我把所有的菜倒在一起,再買一顆大白菜,燉一大鍋,一家人吃得熱熱鬧鬧。中秋節,老伴在幹校,我的經濟力量隻能買六塊月餅,我和兒子嚴可、女兒嚴小秋一人兩塊。孩子們很饞,還沒到中秋節就吃完了,眼巴巴望著我的月餅,我又分給他們一塊。現在想想,這種感情,是有錢人家體會不到的。
我最痛苦的一次是老伴王榮華上幹校後,那時我還在監督勞
嚴寄洲老伴王榮華(右)和女兒嚴小秋
動中,剛滿15歲的兒子嚴可馬上要去雲南。女兒說哥哥要走,哥哥願意走,“黑崽子”在北京更沒有出路。我沒有自由,也沒有錢,我那時一個月才20元生活費,為給兒子買點東西,借了100元。到百貨大樓給兒子買個箱子,買個手電筒,都是挑最便宜的。再買半斤肉末,炒成鹹菜,兒子要坐四天火車,到昆明還要坐四天汽車,才能到邊疆,讓他路上吃。
我請了一天假,送兒子走。永定門火車站人很多,一大幫孩子哭天喊地。也沒說什麽話,妹妹拉著哥哥的手,久久不想放。兒子哭著上了車,車開動了,窗口全是人,兒子擠不上去,揮著一隻帽子。帽子我認識,我隻看見帽子,看不見兒子。我從來沒有這樣過,送走了兒子,身體仿佛已經不是自己的了,我一屁股癱坐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腦子裏更是一片空白,真正是妻離子散啊。坐在地上好久好久,我才拖著疲憊的兩條腿坐公共汽車回家。
兒子走後幾天,就要過1969年國慶節了,可非讓我到幹校去。老伴已經去了幹校,兒子也走了,我再走,家裏隻有一個才13歲的女兒。女兒小秋拽著我說:“你走了,我怎麽辦?”我能怎麽辦?我沒有人身自由,不走是不行的。旁邊住著一位作曲家,我隻有請他照顧一下。第二天廠裏通知我,你老婆回來。有老伴和女兒在一起,這下我放心了。幹校有人帶回老伴一個條,她把行李放在幹校,不拿回來,我就不用帶行李去了。我從北京走,老伴從山西回,我們沒見麵,火車擦肩而過。
女兒嚴小秋繼承了她媽媽的高個子,被工程兵女籃選中,參了軍。節假日回家,到八一廠門口脫下軍裝,不敢穿。“反革命導演”的女兒還參軍?怕人告狀。
四年後,兒子嚴可從雲南回來探親,坐了八天八夜的車,兩條腿全腫了。兒子嚴可插隊,真可憐,苦得不得了,叫他們“黑孩子”,逼著他們互相用鞭子抽。他死也不願意再回雲南,怎麽辦?那時我還在幹校。他要坐火車到幹校,跟我一起勞動。那怎麽行?我還被“專政”著。電影《戰火中的青春》女扮男裝的女演員王蘇婭是我當年招的兵,在雲南省話劇團工作,我托她給兒子辦了“病退”。
兒子嚴可在家成天和一幫人喝啤酒,我們怕他學壞,想讓他學點什麽。那時我已經補發了工資,給他買了照相機和洗印的一套設備。兒子從此迷上了攝影,成了一個很好的攝影師,以後到曆史博物館攝影科專搞攝影。1976年3月底至4月初,北京以天安門廣場為中心形成大規模的悼念周恩來總理的活動,數十萬群眾自發匯集天安門廣場,在人民英雄紀念碑前敬獻花圈和挽聯,兒子天天跑到天安門廣場拍資料。後來天安門事件被錯誤定為“反革命暴亂”,我叫他把照片全部燒掉,兒子說全燒了。以後“四人幫”倒台,兒子把天安門事件中拍的照片拿出來,有幾百張,其中好幾張得了獎。兒子說,那時不答應不行,怕我擔心。他把底片放在博物館的底片庫裏,查三天三夜也查不出來。就是查出來,也不知道是誰放的。
兒子性格內向,不像我愛說話,他心裏有創傷。後來他到了澳大利亞,再後來得了癌症,回到北京。直到最後,幾次動大手術,兒子從來不多說難受,我總以為還能好。那天半夜不行了,找幾個戰士來幫忙抬下去,他們都不讓我去,我一直以為沒什麽問題。他們騙我,說還在為兒子輪流值班,其實兒子已經死了多少天了。直到要火化才告訴我。遺體告別沒讓我去,那是我第二次腦子空白。兒子嚴可的死對我老伴王榮華刺激最大,如果沒有文化大革命我被打成“黑幫”,如果兒子不去雲南插那四年隊,也許不會這樣,我恨文化大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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