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爪蓮

人生在世,以誠相待足矣。 我對人生充滿希望,但隨遇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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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雲:嚴寄洲講述八一廠文化大革命(八)

(2023-01-26 07:10:06) 下一個

公共廁所成了傳遞秘密的場所

別看在監獄裏,我們天天忙極了,小紙條暢通無阻地傳遞著。要不是後來被看守發現,成了我們的罪證,這些小紙條也不一定能保存下來。小紙條什麽紙都有,有的是煙盒印花,有的是報紙白邊,管它什麽樣的紙,卷成卷,都用來傳遞情報。為了多寫一些字,鋼筆尖反著用,這樣筆劃細。小紙條一個兩指寬,密密麻麻好幾百個字,字特別小,跟剛生出來的小螞蟻似的。內容有罵街,有串供,還有鼓勵,什麽都有,這也是鬥爭中的一種自我安慰和互相安慰吧。

  那時我們每天要通兩三次信,按照這個統一的口徑,大家交代的基本一致。太一致也不對頭,審訊者也不傻,怎麽交代都一模一樣?口徑這麽一致?是不是他們通過氣?看守提著工具突然闖到牢房搜查,也到廁所搜查,因為隻有廁所是公共場所。所有的地方都搜查過了,犯人們怎麽聯係的,還是搞不懂,猜不出。有一個看守到張加毅的牢房裏到處看,盯了電插座一眼,什麽也沒說,走了。張加毅特別敏感,馬上通知我們,注意擰好螺絲,用布把手指印擦掉,抹上灰。果然下午看守來拆電插座,好在沒有任何發現。不是我們暴露了,而是看守神經過敏。

   電插座聯絡秘密是秘密,隻是太費事,還老怕暴露。張加毅說,馮毅夫官僚了一輩子,太胖,他的電插座在床底下,每次取完條都累得夠嗆,堅決不幹了。反正我們一天到晚沒有事,大家又瞎琢磨,還有沒有更好更方便的傳遞情報的辦法?

  過一陣,樓裏廁所修好,可以用了。廁所自然成了交換情報的地方,我發現蔣先德在廁所放臉盆的鐵架下夾了個紙條。我就給蔣先德寫條,不能用這個辦法。一兩次行,時間長可能掉下來,叫造反派發現就糟了。後來幹脆把紙條扔進廁所紙簍裏,外麵抹上大便,這樣不容易被發現。可是大便又臭又不衛生,別看我們是犯人,人的尊嚴還是有的。張加毅很,他把煙絲和水混合成黃水,用漿糊拌上,黏糊糊抹在紙上,與大便一樣,又衛生,又安全。犯人們鬥爭起來也很有意思。

可是別以為隻有我們聰明,看守中的聰明人也有的是。也虧他們想得出來,翻出擦屁股紙,一張一張看,而此時我們又發明了更好的辦法。廁所蹲坑前麵有個帽子樣的罩子,把紙條貼在裏麵,鬼都不知道。寫好紙條,折成小塊,夾個大米粒,上廁所時貼在蹲坑帽的內麵。收到條後就敲牆,噠噠噠,表示收到,或者滋拉拽一下鐵壺,這就大大方便了。因為好幾個人,條子經常拿錯,還得再貼回去,這就增加了被發現的概率。

張加毅繼續發明,每個人都排好位置,上下左右和中間,馮毅夫在中間,下邊是我。給誰的條就貼在誰的位置上,這樣就不會互相拿錯了。排位置沒排蔣先德,他好奇,有一天把蹲坑帽上的紙條全抓走了。追半天,他又貼回來,因為他不知道位置,貼得亂七八糟,把給張三的貼到李四的位置上,給李四的貼到王五的位置上,全亂了套。

 

蔣先德越獄失敗,獄中通信暴露

張加毅的攝影師蔣先德寫條子說他要,意思是他要越獄。蔣先德外號蔣大膽,為了空中拍攝取得更好的視角,他讓人把自己綁到艦艇的旗杆上,還曾讓飛行員把他綁到飛機門外。張加毅把蔣先德要越獄的事當好消息告訴馮毅夫,馮毅夫認為不可以,走到哪裏都沒用,現在天下都這樣。張加毅則同意蔣先德越獄,以便出去好宣傳我們在獄中的遭遇。

我看了紙條後全燒掉了,灰弄碎,裝成煙灰放在煙灰缸裏。而張加毅把紙條全留著,舍不得燒。他認為這是證據,也是個不可多得的紀念物。張加毅把這些紙條裝進塑料袋,放到罐裏,埋在地下。他給了蔣先德幾十張紙條,蔣先德把皮衣領子弄個口,將紙條塞進去,藏好。

   蔣先德選定從八一廠西門附近越獄,牆外是磚砌的垃圾箱。借垃圾箱爬下牆,不遠處是小橋。蔣先德跳牆後沿著小河跑,跑了半天,過不了河,隻得返回來,從小橋走。當時天正下著小雨,他還是粗中有細,怕留下腳印,倒著走了200多步。造反派出來搜查,發現腳印不是出去的,是進來的,就沒再往外搜,讓他成功逃掉了。

看守發現犯人跑了,通過公安部門,發出全國通緝令。蔣先德到一起打獵的獵友那裏躲了一個多月,以為風聲已過,找人把揭露八一廠非法關押的大字報貼到王府井大街。這樣就暴露了,蔣先德被抓了回來。我從窗口看見蔣先德被粗鐵絲套住脖子,拴在汽車前座上,他隻能撅著屁股跪在那裏。看守把蔣先德關在錄音棚裏,打了他整整三天,打得他幾次昏死過去。蔣先德滿臉青紫,人已經變了模樣,幾乎是被拖回來的。他躺在地上,咬牙吃掉看守扔給他的小窩頭,才活了下來。

好長時間我們都不知道蔣先德被關在什麽地方,後來張加毅上廁所,下樓梯時無意看了一眼放掃把雜物的一米多高的小樓梯間,門上木條貼著報紙,他發現報紙在輕輕擺動,掀開一看,蔣先德躺在地上。他被打得尿血,氣息奄奄了。

    張加毅以為蔣先德跑掉了,很高興,在牢房裏高聲唱語錄歌,我們的同誌在困難的時候……看守說:你高興什麽?”“沒高興什麽?”“你們有什麽串連?這是誰的字?壞啦,蔣先德往衣領裏藏紙條時,毛毛躁躁丟了一張在草地上,被看守撿到了。馬上追查,張加毅承認是他寫的。看守問:你放在哪兒?”“我扔廁所。”“給誰看?”“誰都可以看。看守知道不可能隻有這一張紙條,把張加毅的褥子、被子全撕開,沒有找到紙條。張加毅以為逃過一劫,正暗自慶幸。沒想到看守找不到紙條,特別生氣,要打張加毅。牢房裏再沒有別的東西,看守順手抄起掃帚狠狠一掄,好家夥,天女散花,所有的紙條全飛了出來。原來張加毅把紙條塞在掃帚把裏,因為牢房裏隻有一張床,又經常要轉換地方,隻有掃帚簸箕能跟著走。

用於串連的小紙條,就這樣被了出來。看守把小紙條上的字一一放大,抄在紙上,作為反革命串連條,保存進檔案,還在八一廠展覽過。文化大革命後這些作為反革命罪證的小紙條退給了張加毅,他舍不得燒掉,裝在一個牛皮紙袋裏,當成了傳家寶。

 

黑幫被押送山西總政五七幹校

1967920日我被關進黑樓,到1969415日放出來,關了一年零七個月。416日,我被放出來第二天,又接著進學習班,學習班成員都是黑幫,繼續交代問題。1024日,學習班結束。1025日,八一廠革委會以戰備疏散為名,把我們44黑幫押到山西高顯總政五七幹校勞改。還是一樣的硬座,還是路上有槍盯著。想跑,毫不客氣會被打死,完全是犯人待遇。

那時領袖號召,五七幹校成風,中央各部委都辦有五七幹校。總政幹校名為總政五七勞動學校,接收了一個勞改農場。總政幹校分幾個連,大都是定期輪換的總政機關和直屬單位的幹部。我們這些黑幫不算五七戰士,是另類,單獨一個隊,勞動中有戰士持槍監視。八一廠要把我們升級成勞改隊,幹校政委賈純清沒有同意,他說勞改隊放在幹校不合適。幹校是機關幹部輪流勞動鍛煉的地方,弄個勞改隊沒辦法管理,這才算了。

我們這些黑幫仍由八一廠監管,分住在六眼石窯裏。除名畫家、名作家、名導,還有好幾位將軍,總政治部副主任徐立清中將也在其中,他那時已經60多歲了。幹校主要是種水稻,活很重。幹校領導都是徐立清的下級,對他很照顧,讓他象征性勞動,到蘋果園看果樹,以後又讓他到葡萄園剪枝。他夫人老黨和他住一間窯洞,幹校粗糧多,在校長張景華和政委賈純清關照下,經常給他換點細糧,還偷偷把紅頭中央文件拿給他看。我們經常到徐主任那裏串門,每天幫他打兩桶水,也多少知道一點內部情況。他夫人老黨說:我們老徐愛吃嫩黃瓜,愛吃心裏美蘿卜,愛吃西紅柿。反正菜地裏有的是,我們就摘好多送去。徐立清看我們用水曲柳做煙鬥,還做了塗漆的理發盒子,他也要做。1973年底徐立清恢複工作,出任濟南軍區政治委員。他到八一廠看見我,仍不忘幹校的情意,很親熱地叫我老戰友

   山西煤多,勘探隊在總政幹校的範圍內探測到煤田,簽下協議,如果打出煤,幹校搬家,如果沒有打出煤,幫助幹校打一眼井。由於煤層太薄,沒有開采價值,勘探隊打出一口溫泉給了幹校。剛開始還不敢用,怕是毒水,拿到北京化驗,是礦泉水。幹校建了一個簡單的淋浴室,因為水頭很旺,沒有開關,溫泉一天到晚流。我們每天下工都可以洗一個熱水澡,舒服極了。洗完澡再接一壺礦泉水喝。到了晚上,沒有什麽文藝活動,偶爾放場電影,盡是《紅燈記》、《沙家浜》之類,不知看過多少遍了。但有電影看總比沒電影看要好,我雖然已經死了再當導演的心,但看電影仍是我的愛好。

   如果光勞動也還行,平平安安。雖然幹校不管運動,可是幹校是一期期輪換的,八一廠新來的一批人中有兩個曾經整過我們的壞蛋,我們又繼續挨整了。有一次食物中毒,集體拉肚子。這兩個壞蛋說是有人破壞,懷疑是馮毅夫下的毒。調查半天,搞清楚是吃炒豆腐渣的原因,才放過了他。欺人太甚!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我、張加毅、蔣先德等人,要找這兩個壞蛋算賬。

 

那時我們已經勞動了一年多,挖沙,挖水溝,幹校最苦最重的活全歸我們黑幫。每天光膀子幹活,曬得黑黑的,200斤的大麻袋上肩,一幹一整天。不過也有大大的好處,身體棒極了,鼓起來的肚子沒了,病也全跑光了。我們一人拿一把亮閃閃的鐵鍬,質問那兩個壞蛋:八一廠殺人奪權黑會是怎麽編出來的?為什麽把罪名安在我們頭上?八一六到底有沒有?到底誰是反革命?一定要說清楚!反正我們橫下一條心,已經是反革命了,同歸於盡,削了完了。那兩個趾高氣揚的壞蛋看著我們磨得雪亮的鐵鍬,嚇得魂飛魄散。

晚上幹校政委賈純清到我們窯洞裏,他說:同誌們,千萬千萬不能動手,動手就錯了。這一句話就感動了我們,那時成了反革命,誰叫過我們同誌?這是我們成黑幫後頭一次聽到同誌這兩個親切的聲音。賈政委在文化大革命前 在總政群工部任處長,多少了解我們,他並沒有把我們當犯人看待。我們在幹校的生活很糟糕,打飯一人一份,窩頭多,還老是少給我們。吃不飽不說,有時吃飯還要挨訓斥。賈政委看見後說:該怎麽就怎麽,吃飯還要讓人家吃飽,不要虧待了他們。賈政委對我們說:曆史過去了,你們這些老同誌過去做了很多事。說老實話,我看過你們拍的電影,我不好說什麽,組織上並沒有給你們作結論。你們還是要沉著,要非常穩重,不能動武,動武對你們非常不利。以後幹校把行凶打人的那兩個壞蛋調到蘋果園。蘋果園距離幹校本部很遠,他們也無用武之地了。

 

幹校門前是汾河,張加毅的老家就在汾河對麵五裏地。他三次提出要回家看看,八一廠看管黑幫的人不讓,後來他母親病重,經幹校賈政委同意,他終於回了一趟家。這讓他幾十年後仍記得這件事,對賈政委感恩戴德。

幹校有兩隻退役軍犬花子和黑子,是我們的好朋友。黑子抓犯人立過功,有專門的供給標準。狗通人性,花子和黑子對我們很好,沒事就上我們那裏去。往車站送人,不管反革命不反革命,都送。但也怪,它們一看見那些曾經的造反派就躲得遠遠的。

1971年秋,上邊命令我和張加毅鏟掉幹校門口的林彪題詞大海航行靠舵手。奇怪?當然我們不敢說什麽。過一星期,小賣部來了一批賤賣的本子,人造革封麵上的林彪題詞也被刮去,但印跡還在。我還是搞不明白,很晚才知道九一三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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