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青點名批判八一廠的軍事電影
山雨欲來風滿樓。1964年,八一廠的故事片就走到低穀,人員增加很多,卻隻拍了四部故事片。到1965年,廠裏主創人員已經人人自危,江青調看了建國以後拍的軍事題材電影,幾乎都被點名批判。分為四類,一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毒草;二是宣傳路線錯誤,為反革命分子翻案;三是醜化軍隊老幹部,寫了愛情;四是歌頌中間人物。
包括廠長陳播,我們都是賣力氣幹活的。文化大革命前我馬不停蹄執導了12部電影,除《腳印》、《這決不是小事情》因情節簡單“逃之夭夭”外,其餘10部電影都成了江青的“靶子”,都有“大帽子”可戴,尤其是我拍的《五更寒》問題更大。它是江青批得最凶的一部,與《早春二月》、《北國江南》並列特大毒草。江青認為《五更寒》宣揚叛徒哲學,把共產黨員寫成不是投敵叛徒,就是開小差。違背階級路線,把地主小寡婦寫成幫助革命的“英雄”,對遊擊隊長一見鍾情,充滿人情味。還寫了黨員的動搖,群眾怕革命,整個片子調子低沉,長了敵人誌氣。
八一廠廠長陳播
我拍的電影《海鷹》被江青批為“在吉普車上吃蘋果,有點吉普女郎的勁頭。出征時唱“寧願出征不願在家盼斷腸”,是“小資”情調。《野火春風鬥古城》爭取關團長起義,沒有和當時的鬥爭環境聯係起來,看不到爭取的必要性,美化了關團長。楊曉冬在關鍵時刻軟弱,金環像潑婦,銀環是中間人物,屢犯錯誤。《英雄虎膽》美化女特務阿蘭,寫成被侮辱被損害的令人同情的人物,影片中還大量散布資產階級的糜爛和色情生活,跳倫巴舞,是資產階級生活大展覽,在社會造成極壞的影響。歪曲偵察部隊的形象,於洋扮演的曾參謀化裝後,比土匪還土匪。剿匪不發動群眾,隻靠派進去,與《林海雪原》一樣,都是學蘇聯的一套。《赤峰號》渲染戰爭的恐怖和苦難,否定戰爭的正義性,宣揚“和平主義”。艦長水平低,不懂戰術,鬧個人主義。政委沒有原則性,跟艦長跑。孤兒的處理不恰當,插曲不健康。《哥倆好》寫中間人物,沒寫部隊的新麵貌,沒寫大虎為什麽好和二虎為什麽轉變?充滿低級趣味。二虎爬到領導身上換軍銜,點壞了豆腐,出洋相。醜化我軍指揮員的形象,把革命戰士描寫得都像神經病一樣。《帶兵的人》宣揚中間人物,四連落後分子太多了,不像個四好連隊。連長隻是嚴格要求,沒有耐心說服,指導員工作很少,班長很粗暴,敲木魚都敲不到點子上。四好連隊好像就是為了得紅旗,階級教育不夠,區小龍轉變好像就是他姐姐唱了一段歌,歌也是軟的。……我的其他影片也都被江青點出不同程度的問題。反正在江青眼中,我的電影一無是處,全是罪行,全都反動。這一大堆“罪名”鋪天蓋地砸過來,我徹底蒙了。
醫生迫於造反派壓力,謊稱我沒病
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在江青操縱下,八一廠的生產全部停頓下來,攝影棚成了批鬥大會的會場。我記得我們是在1966年挺熱的時候被揪出來的,每天不是寫交代,就是挨批鬥。
批鬥我們的方式是這樣,造反派有一個班子,研究這個電影反動在哪裏,寫出發言稿,在大會上念。今天批判反革命導演某某,押上來!交代拍這個電影的反革命企圖。交代完,接著上綱上線地批判,最後看電影。
(八一廠批鬥會現場)
凡是跟我觀點認識一致的,也必須要批判我,我也要批判人家。在那種情況下,非發言不可,但一聽就能聽出來,誰是真心,誰是假意。有的人深惡痛絕,大聲叫喚,但幹打雷不下雨。什麽“反動透頂”,“千刀萬剮”,一聽,沒內容,全是空話。
錄音棚有隔音設備,“鬼哭狼嚎”外麵聽不見,於是成了毒打審訊的刑場。造反派多次召集上千人的批鬥大會,給我們這些“黑幫”掛上“反革命”的牌子。我開始的罪名還隻是“三名三高”,1967年被扯進“八一六殺人奪權黑會”,成了敵我矛盾,幹脆被關起來了。因為三天兩頭挨打,我剃了個光頭,想抓頭發,沒有。不少人被打得受不了,隻能違心認罪,先認了將來再翻案;也有人考慮自殺。當時我最怕的一件事,就是怕利用群眾鬥爭把你打死。那時群眾亂打,打死就打死了,沒人償命。被國民黨反動派關進監獄,死了是烈士。而被造反派打死,那隻能是反革命,所以我心裏非常難受。我要保護自己,不能白白被他們打死。
文化大革命前我就有低血糖的毛病,一犯就全身發抖,出冷汗,必須馬上喝一杯糖水或吃一些甜食才能緩解。所以我每次出外景都要帶一些吃食。批鬥會就沒有這個“待遇”了,有一次批鬥時給我戴上高帽子,我憤懣極了,又沒有吃好飯,低血糖犯了,冷汗淋淋,搖搖晃晃馬上就要摔倒。造反派把我拉扯到後台,醫生讓人從食堂拿了兩個涼窩頭給我吃,才緩解了症狀。醫生迫於造反派的壓力,說我沒有病。造反派又把我拉到台上批鬥,並宣布我剛才是裝的。文化大革命後,這位醫生當麵向我道歉,說當時不那樣說不行,我原諒了她。
張加毅教我自己拔高“罪行”
每次批鬥會批一部片子,拍電影少的導演就少上台“亮相”,而拍片多的導演就倒了黴。我“毒草”最多,所以挨批鬥的次數也最多。挨鬥少不了“噴氣式”,腰拚命彎著,兩隻胳膊被兩個大漢揪著朝天,因為像噴氣飛機,故名“噴氣式”。短時間還能咬牙堅持,時間一長就吃不消了。一場批判會下來,我的腰都直不起來,而且一夜也緩不過來勁。想解釋,你算是秀才遇見兵了,怎麽說你都沒有理,一部片子檢討多次,我仍然過不了關。不光你受不了,陪鬥的導演也受不了。
紀錄片導演張加毅悄悄對我說:“老嚴,這樣不行,你弄不好要被弄殘廢了。要保存自己。”他給我出主意,“硬頂不行,你上綱上得比他們還高,他們
就批不下去了。”紀錄片導演張加毅1938年參加革命,他能吃苦,西沙、南沙他都去過,人很聰明,再枯燥的題材到了他手裏也能生動起來。他導演的紀錄片很出名,像《移山填海》《綠色的原野》等好幾部紀錄片在國外得獎,在中國算是一絕。世界紀錄片大師伊文思到中國一定要找張加毅,所以大家叫他“張文思”。造反派說他把新疆國土賣給俄國,張加毅說:“不是我賣的,是清朝賣的。”“就是你賣的,你拿了多少錢?”“賣了不少盧布。”“錢都被你拿到哪裏去了?”“在莫斯科銀行存著呢。”鬥得張加毅沒法子,隻得自己上綱,上得比造反派還高。說“我寫這個東西,就是出賣國土伊犁河,就是想告訴蘇聯,有一條河從你們那裏流到新疆,你們快來侵略吧,快來吧。這個新疆就是你們的地方。”其實這根本不可能嘛,造反派的批判稿子都沒上這麽高的綱,果然批不下去,隻好草草收場。
我一聽不錯,可是你不知道哪天批你哪部片子,這我就留了心眼。批鬥大會放在大攝影棚,掛上銀幕。“黑幫”排隊從後麵轉過來,前麵有人舉著牌子。我往放映機那裏掃了一眼,一摞片子是《英雄虎膽》。哦,今天批我!乘他們不注意,我一個人跑到台邊上蹲著。“今天批判反革命導演嚴寄洲,把反革命導演嚴寄洲押……”咦?找不到人了。我趕快站起來:“我在這裏。”全場觀眾往台上一看,全樂開了。造反派惱羞成怒:“今天非挖出你的黑良心來,你為什麽拍這部片子?”“為什麽拍?”我早就緊急想好了,胸有成竹地說:“蔣介石在福建有九股特務登陸,我歡迎蔣介石,拍片子給他造輿論,就是要配合他反攻大陸,意思是你們快來吧。”造反派聽我這麽一說,頓時傻了眼,哪有這麽厲害?底下群眾都知道是什麽意思,捂著嘴,想笑又不敢笑。本來造反派想萬炮齊轟,全卡了殼。幾個造反派頭頭“蛐蛐蛐”一商量,無可奈何地說:“今天嚴寄洲的態度很壞,滾回去!”空喊了幾句口號,就把我趕下了台。嘿!張加毅這法子真靈,逃過了“噴氣式”。這個鬥爭策略很有意思,好長時間,成了我的政治笑話。不斷有人跟我開玩笑:“你立了那麽大的功,蔣介石怎麽沒給你發一枚勳章?”
這之後我就有了經驗,我準備好了,就等著批判《哥倆好》呢,這也是江青大肆批判的一部影片。可是奇怪,批了好多影片,始終不批《哥倆好》。以後才知道,造反派說:“這片子怎麽批?喜劇,大家看了哈哈大笑,氣氛全不對了嘛。”可是,因為與我毫不相關的電影《舞台姐妹》,我卻挨了一次批鬥。導演謝晉拍完《紅色娘子軍》,風頭正健,又準備拍《舞台姐妹》,把本子拿給我看。是越劇,太有意思了。謝晉當著好多人問我:“怎麽樣?”我說:“這本子太好了,全國所有劇本讓我挑,我絕對挑這個。”文化大革命開始,《舞台姐妹》成了大毒草,我也沾了“光”。批我吹捧《舞台姐妹》這麽個大毒草,你“修”到什麽程度了。文化大革命後我對謝晉說:“因為《舞台姐妹》,可把我批慘了。”謝晉還挺奇怪:“《舞台姐妹》不是我的嗎?為什麽批你?”我說:“還不是我說了一句《舞台姐妹》的劇本好嘛。”
隻有一次鬥爭會我出了“大洋相”。八一廠抄了羅瑞卿的家,掌握了我的一個證據。他們故意問我:“反革命分子羅瑞卿你認不認識?”“認識。”“什麽關係?”“上下級關係。”“你給羅瑞卿寫過信沒有?”“沒寫過。”“真沒寫過?”“沒寫過。”“寫過怎麽辦?”“寫過槍斃。”“你敢寫字據嗎?”於是我寫了一張字據:“我要是給羅瑞卿寫過信,槍斃!”下麵署上我的名字,還自己劃了一個叉。造反派罵我:“不見棺材不掉淚。”一個造反派揪著我的胳膊讓我看,“誰的字?”哦,毛筆字,真是我寫的,我早忘到腦後了。以後我再說什麽造反派也不相信,非說我是“大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