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語:希臘神話中,西西弗斯被懲罰需將一塊巨石推上山頂。每當接近成功時,石頭便會滾 落下去,往返循環永無止境。我以為摘錄於本篇“引語欄”中的三句話,大體可以概況加繆在他 的《哲學隨筆》第四章“西西佛斯的神話”中對這個故事的解讀。
“狀告海關案”對我似乎也是一種西西佛斯式的懲罰。我的“跟進”居然就寫到了第一百 篇,恰是2022 年歲末到來之際。讓我回顧一下這塊石頭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推起的吧。
2013 年 10 月 29 日,我們一家四口從香港起飛在北京首都機場入境中國大陸。隨身攜帶的剛剛出版的五十三本《李銳口述往事》樣書,被當班的海關科長唐希揚悉數扣留。我試圖說服他以 通融方式處理——本人九天後返回美國,這些書暫存海關,離境時讓我取走。這位年輕人斷然拒 絕了我的建議。11 月 12 日,海關正式發出“處罰通知單”,告知決定將含《李銳口述往事》在內 的八十本印刷品予以沒收。我全權委托的華一律師事務所律師立即對這個處罰提出“行政複 議”,11 月 25 日海關駁回“複議”,下達“正式處罰決定”。12 月 25 日,我的律師就首都機場 海關非法扣書的行為,向北京第三中級法院提起“行政訴訟”。三中院立案庭的法官在“研究” 之後認為,律師提供的我的護照複印件不能用於訴訟,起訴人必須提交身份證。律師指出2013 年 7 月 1 日開始實施的新修訂“出入境管理法”中明定 “華僑護照在國內與身份證有同等效力”,法官不予理睬。
2014 年 3 月 17 日,我返回北京,與律師一同前往三中院,向立案庭穀紹勇法官遞交了一係列可以證明 自己中國公民身份的文件。6 月 18 日,在逾法律規定 的七天期限一百五十五天之後,三中院正式受理“李 南央狀告海關案”。7 月 3 日,首都機場海關向三中院 遞交了“答辯狀”。9 月 15 日,三中院向李南央發出 “延長審限通知書”,同時遞送了“行政案件合議庭 組成人員告知書”:審判長賈誌剛,審判員董巍、胡曉明。11 月 8 日,代理我的“狀告案”的領銜律師夏霖被警察從家中帶走,兩年後被北京第二中 級法院一審判決有期徒刑 12 年,夏霖不服,上訴北京市高級法院,二審改判為 10 年。
2015 年 3 月 9 日,三中院發出第三份“延長審限通知書”,同時發送了“合議庭組成人員變 更告知書”:審判員胡曉明由陳金濤接替;9 月 15 日,賈誌剛審判長接待了我和律師,明確表 示:“我們會盡快按照法律程序進入下一個階段”。我問他“是不是要八年抗戰?”他說:“當 然不會。”
2017 年 10 月,一直連載“跟進”的香港《爭鳴》雜誌在迎來創刊四十周年意欲繼續勵誌前 行的時刻,突然宣布停刊,我的“跟進”也正好發表到第四十篇——“人需麵鏡,以正衣冠”。
2018 年 4 月 10 日,三中院再次發出“合議庭組成人員變更告知書”:審判員陳金濤由胡蘭芳 接替。此後我案合議庭組成再未變動。在此“變更告知書”簽發的同日,我從北京醫院父親的病 房電話賈誌剛審判長,告知他我父親的情況不好:“我的案子你們要有個交待。”
賈先生回答:“合議庭會商量,一下子答複不了。”
我急了:“還要怎麽商量?快五年了,再拖就來不及了。你們是不是非要把老頭子拖走了才 算數,才開庭。真那樣,你們脫不了幹係。”
賈誌剛厲聲反責:“你怎麽這麽說話?!”與 2015 年 9 月 15 日的“親切”已判若兩人。
6 月,寫就第六十篇“跟進”時,國內一位朋友發來電郵提醒我李銳走了,情勢大變,我若 繼續請律師將每期“跟進”快遞給賈誌剛審判長,會給律師帶來風險。我即終止了請律師郵寄三 中院賈誌剛“跟進”的做法。
2019 年 2 月 16 日,《李銳口述往事》的口述人李銳離世。4 月 2 日他的第二任妻子張玉珍在北京西城法院向我提起繼承權訴訟,訴李銳生前捐贈給美國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的他本人及第 一任妻子範元甄的所有文字資料原件為李銳遺產,應由她一人繼承。法院於張玉珍遞交訴狀當日 即予受理。5 月 20 日,我的妹妹範茂、哥哥範苗將我告上北京東城區法院,訴張玉珍在西城法院 訴訟標的範元甄的文字資料及李銳寫給她的信件為母親遺產,應由他們繼承。5 月24 日,斯坦福 大學向美國地區聯邦法院提起澄清李銳資料所有權訴訟。11 月 20 日,西城法院由審判長張濤,審 判員楊桂林、王凡組成的合議庭裁定張玉珍勝訴。12 月 10 日,東城法院由審判長王曉峰,審判員 康婷婷、陳貝組成的合議庭裁決範茂、範苗勝訴。
2020 年 3 月 16 日,張玉珍聘請美國律師,在美國對李南央和斯坦福大學提起反訴訟,訴二者 合謀偷竊李銳資料等罪,認定李銳資料為中國國家寶物,應由國家保存。一切形式的李銳資料 (原件、影印件、錄入件、電子文本)所有權歸張玉珍一人所有。
在中國國內,《李銳口述往事》被視為禁止入境的反動印刷品,將李銳女兒的訴訟束之高閣 逾八年不審不判;對外則稱李銳的文字資料是國家寶物,應回歸母國。這讓我想起了聽來的如今已是習皇帝的一段往事。王淑琦阿姨是張玉珍的熟人,因此與我家有走動。王阿姨曾經是北京人 民醫院科研處處長,陝西人,她的父輩跟習仲勳的父輩是陝西老鄉,故跟習仲勳的夫人齊心是經 常串門兒的朋友。王阿姨說,文革中習近平曾經到人民醫院找過她,請她幫忙開個病退證明,想 從陝北插隊的地方回北京,被她一口回絕了。一來是覺得自家的三個女兒都在農村插隊,沒有一 個提出病退回京的,覺得這個男孩子怎麽這麽沒出息。二來是覺得齊心的兒子怎麽可以來叫我這 個阿姨幫他撒謊?因此非常生氣。這事兒跟習近平自己標榜的“我那個時候扛二百斤麥子,十裏 山路我不換肩”,怎麽聽都不是一個人做的。其實“開假證明回京/十裏山路不換肩”也好,“反動印刷品/國家寶物”也好,不過是迄今未變的少年習近平身上的壞德性——不把說瞎話當回事 兒。現如今,習皇帝統治的中國容不得真話,自然是“題中應有之義了”。
2022 年就要過去了,三中院的“延審通知”發到了第廿四封,我的“跟進”寫到了第一百 篇,夏霖律師在獄中被囚已八年有餘。自“跟進四十”之後,一篇篇的“跟進”全仗朋友們不離 不棄地幫助我在網上傳播——在他們的網刊上、在他們的博客上、在他們的推特上、在他們的微信上......就像一顆投入湖 心的小小的石子,它的漣漪一圈圈地向外 散去、散去,越擴越大......這個月的 9 日,我所敬重的鮑彤先生去世,我為他送 行的花圈上按國保與操辦朋友協商的結果,署名“楠央”並放在我先生的名字之 後。“李南央”三個字已經躋身“不能出 現姓名”行列,令我榮幸無比,信心倍增。
中共二十大後,習老大連任成為習皇帝,還在閉幕式上演了一出將前任總書記胡錦濤當眾架出會 場的把戲。中共的道兒越走越黑。在看不到盡頭的沉重黑暗中,“白紙革命”淒然間席卷而來。國內 殘酷高壓下的人們如此勇猛,身居海外的我更須拚死抵住命運置於我頭頂的大石——“李南央狀告海 關案”,在一寸寸地向上攀爬中,錘煉我的意誌,洗滌我的靈魂。
一個好的製度要有人來維護,一個壞的製度要靠人來推翻。隻要中國人堅持為了自己的生存自由 和尊嚴發聲、抗爭,無論天多麽黑,曙光終會出現。加繆對西西佛斯神話的解讀是對的:隻要蔑視似 乎不可戰勝的命運,便能超越它。活在不屈不撓中,是一種幸福。
2022年1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