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4月17日,上海定下20號全麵清零的目標,並臨時發布政策「應收盡收」。我在陽了10天轉陰之後,也上了那一批的轉運名單。居委發微信和我說,沒辦法,臨時收到的命令,連殘疾人都要運走。
「連殘疾人都要運走」
當時我並沒有意識到這六個字裏麵背後意味著什麽。直到我們親自來到方艙,親眼目睹了95歲剛做完腫瘤手術的人、中風推著輪椅上不了廁所的人、四肢抽搐的重度癱瘓者、隻能躺在床上無法站立的人、因為缺藥失去意識變失明的人......
我們再也無法閉起眼睛假裝真實的世界不存在,我們必須去看見和聽見,在一個又一個四字政策裏麵,一串又一串冰冷數字後麵。那些被漠視的生命,被忽視的個體,被無視的尊嚴。
都不能白白死去。
pd是我在一個上海疫情守望群裏認識的朋友,他住在新華路。4號確診新冠後,11號入艙,20號出艙,一共待了將近十天的時間。2022年4月21日,我在徐匯的萬體方艙,遠程連線了長寧方艙的他,一起聊了聊方艙裏老弱病殘的生存狀態。非常感謝他的一手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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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yami 03:17 你們方艙裏麵吃喝拉撒怎麽樣?
pd 03:28 吃的話營養肯定是夠的。我們這邊是管飽,你可以申請加餐。上午是七點到七點半,中午是十一點半,下午是六點。我們不用統一領,每次有個推車,會把所有的飯挨家挨戶送,真的這點做得很好,你睡覺了他都會送到你麵前,他會把筷子和飯一定會給到你。
hayami 04:51 原來如此,這跟我們這邊還挺不一樣的,我們這邊所有都是誌願者在發,沒有推車,每個人會抱著一大摞的飯,然後去一個一個發。你們這裏上洗手間之類的是怎麽樣的?
pd 05:09 開始戳到痛處了。我們男洗手間還好一點,但采訪了女生,女洗手間真的是非常艱難。本來是有4個,但一個是不能衝水,還有一個是頂上髒水在不斷漏下來,地板全濕的,所以等於是兩個半的廁所。150 個人左右用兩個半洗手間,隊伍經常是排到廁所外麵十幾米。本來女生就比男生要慢一點,再加上他們有兩個完全不能用,要自己衝水。每次排隊的時候還得帶一個臉盆在那接水。而且大家是不能洗澡的,在這裏沒有洗澡的地方。有的人比如說有一些大爺他們,他們不是很在意隱私,就去某個角落,不脫衣服直接就在那擦。女生的話肯定不能這樣了,女生的話他們基本會是去馬桶的包間裏麵去擦身體。
hayami 08:39 這個和我們這邊還挺不一樣,我們這是萬體方艙,那個館裏本身的洗手間已經關閉了,是專門在外麵用藍色臨時搭建的。沒有坐便,隻有蹲坑,特別小,那種你去參加音樂會的時候會在野外臨時搭的那種。
pd 09:11 那我們這邊有馬桶就好多了。有一些老人有關節炎,他蹲不下來。我覺得所以我們因為是商務樓,所以商務樓改造有一定的好處,它是標準化的辦公的環境去改造了。
hayami 09:44 那這樣挺好的,我們這邊隻能用那種專門的臨時搭建的。所以對於老人,特別是一些推著輪椅的中風老人,還有那種 70 歲以上的,一來台階完全上不去,二來上去了也是根本是完全無法蹲下來的。
昨天的時候發生一個事兒。我們都是男女分艙,然後我就在女艙,聽到有人說女艙有一個男的在原地大小便。周圍的女生就很激動,去找方艙理論了。然後我當時聽到這個我也特別生氣,你可以把它簡單的概括為是一個男的在女艙原地大小便。所以我就過去了解一下。了解情況知道細節之後,我就更生氣了,而且還挺難過的。
事情是這樣子,那是一個大概七八十歲的老人。他是中風了,腿腳不方便。中風了之後還被運到這邊來,就坐著輪椅。我那一天早上拍到,他推著輪椅去跟那個方艙裏的護士站講話,但我沒有聽到他具體講什麽,後來想到他可能就是在反饋洗手間的問題。
因為那裏的洗手間有台階,他那個輪椅肯定上不去。其次中風是蹲不下的,那個洗手間就是蹲坑,他根本沒法用。沒法用之後他就去理論,也沒有什麽用。
因為他經常去醫院,比較有經驗,所以出門都會帶一個類似尿壺這樣的東西。這次也是因為他經常去醫院,所以有了經驗,到了方艙之後就帶了尿壺。他其實有去嚐試過廁所,但真的蹲下來之後再也站不起來了,站不起來之後就隻能愛人去叫那些醫務人員過來幫忙。然後你知道上海老人她其實是比較自尊又比較體麵的,覺得這樣挺不好。
hayami 12:07 所以後來我們就在那邊理論,我們就給他爭取到了一個簡易版的、臨時搭了一個類似於殘疾人的洗手間。其實就是一個塑料凳子,把它斜過來放;斜過來放會有一個孔,下麵放個盆兒。就可以坐在那孔上麵,其實也特別不好用。
pd 13:03
我們這碰到更危險的一個。
有一天晚上我在辦公,我辦公的位置正好在男廁邊上 10 米左右。然後突然看到有三四個保安攙著一個老人過來。他完全走不動,而且他手在那瞎摸,就發現他失明了。
然後他過來以後在廁所待了差不多 20 分鍾,保安一直看著他,就怕他暈回去。結果第二天他也是腿完全走不動。然後他想上廁所,他已經意識有點模糊了。
有幾件事情可以證明他意識模糊了。第一個是,我們四五個人好不容易把他直接帶床一起扛到廁所,他站不動了,就坐在馬桶上,結果他在那摸馬桶間的那個牆壁。他老伴說因為他們家裏有一個扶手,所以他以為自己在家裏,就想扶扶手,但他摸不到,他也表達不出來。
還有一件事情。是他經常會用右手去點左手,他就說我打110,他想要打電話。真的非常讓人擔心。而且他一進來的時候實際上沒有這些情況,就像一個正常的老人。結果因為沒有藥,眼睛的血壓非常非常高,導致突然變成一個失明的狀態了,完全不像一個神誌清楚的人了。
pd 15:05 然後反正最後通過群眾的力量終於把他送到了醫院,通過群眾聚集造勢。然後領導最後不是因為老人的病情嚴重才把送醫院,是因為他想要把這個事態平息下去才送到醫院,會有這麽一個事情,反正我們當時都嚇死了。
hayami 15:26 他想把事態平息下去的意思是你們有一些人圍觀?
pd 15:32 有人圍觀,並且拍下來在網上曝光出去。這個時候因為他已經非常跟剛來的狀態已經天差地別了,簡直是有點不像是一個人。而且老伴也已經一宿沒睡了,就完全照顧不了他。很多很好熱心的人全部都已經氣憤得不行了,大家圍著一定要給一個說法。然後這個時候醫生護士實在是就看不對勁了,就上報領導,然後我也不知道誰領導最後拍板說趕緊找120,最後就是雖然也去了,已經脫離危險,而且意識清醒一點了,至少會打電話知道自己已經在醫院了。
hayami 16:22 但這種是不是不太可逆的?如果他的血壓已經導致失明。
pd 16:33 而且更詭異的是他來的原因。為什麽會來方艙,是當時回家時突發急性激光眼。就聯係上了人,他們沒有什麽渠道,好不容易聯係上一個人,把他們送到醫院去看。那個醫生也很好,是從家裏趕過來,4月2號的時候已經封控了,醫生從家裏趕過來給他們看。結果看完以後,醫生覺得這個風控馬上要解除了(注:浦西原定於4月5日解封),說你們這個藥我不給你們配太多了,你們到時候再來配就好了。結果很快就用完了,而且不但用完了,他們還發現自己去完醫院回來陽了,陽了以後來了方艙,整個過程都是非常嚇人。
hayami 17:19 他們大概多少歲。
pd 17:21 他們大概看起來 65 歲。
hayami 17:24 他從開始發作到最後被轉走,用了多久的時間呢?
pd 17:30 第一天晚上8點的時候突然發作,它是第三天早上八九點走的,轉運花了1.5天。
pd 17:46 但還有更可怕的,我要簡單講一下。前天晚上來了一對夫妻,都是 85 歲左右的。然後首先他們是一針沒打,第二這個妻子還沒有得新冠,而且妻子一條腿有點瘸,還是高血壓。她老伴被疾控打電話說你陽了,說必須來。
然後說來醫院,結果一來發現不是醫院。妻子現在還是陰,但因為他妻子來的目的是照顧老伴,所以有可能妻子也要得新冠。
他們兩個都是行動能力是非常不便的,來了以後邊上也都是剛來的陽性患者,這幾天來的全部都是新陽。明顯他們兩個應該去醫院,結果來了方艙,我能預測到後麵發生的事情,這個老阿姨她基本上一定會被感染。希望他們能夠平穩度過。但是我完全不理解為什麽他們要來這裏。
hayami 19:31 我也看到了好多這種,就覺得天呐,他怎麽可以出現在這裏的那種人。你有見到幾個殘疾人?
pd 19:43我見到了一個非常重度殘疾人。首先他不會說話,其次他不會走路,就一個輪椅,而且經常四肢在那抽搐,然後頻繁地出現扭曲的表情。他還好有三個家人陪他一起來。而且他是個孤兒,實際上他的兄弟和妻子一直在照顧他。
hayami 20:13 所以那三個人是陽的還是陰的?
pd 20:16 陰的,他們家隻有一個陽,然後就全部抓過來。而且他們照顧他的人也是 65 歲了,看起來那個殘疾人估計也是 60 歲左右。
hayami 20:29 是4月17號嗎?
pd 20:33 對。半夜來的時候,我正好沒睡,發現一直在來人。他們剛來就會和醫護人員去說話,我睡不著,就站起來去觀察,發現這一對 85 歲的夫妻和這個殘疾人家庭。
hayami 20:52
天呐,所以他們都是在17、18號被轉運的。
我是 17 號的時候晚上十點鍾接到派出所通知的。因為之前是疾控中心和居委都打過電話給我,我不去嘛,所以後來轉交到了派出所。
因為居委會知道我是釘子戶,知道我答應去之後還挺驚訝的。就給我發信息說他們其實也很無奈,說他們也是4月17號晚上7點鍾的時候,臨時接到命令說全部轉走、應收盡收,因為4月20號的時候要達到上海社會麵清零。然後說了一些話之後,她最後說“連殘疾人都要轉運”。我當其實是不知道這八個字背後的意義是什麽。
我當時看了一下就覺得天呐,隻是這樣的一個非常非常抽象的一個概念。但是真的是聽到了你的描述和我自己來了方艙之後,才知道這幾個字的分量有多重有多殘酷。
今天做誌願者的時候看到一個人,很老了,整個臉是皺巴巴的灰棕色,長滿了老年斑。但是右臉上會發現有一塊粉粉的肉色,大概有一個巴掌大,像新生嬰兒的鮮嫩肌膚,看起來非常恐怖詭異。
然後我就跟旁邊的兒子聊,兒子說她媽媽已經 90 多歲了,從浦東到徐匯的龍華醫院割了一個腫瘤。所以右臉那個肉色的疤痕,就是剛割完的腫瘤,然後割完之後可能感染上了陽性,所以就運到了這邊來。他媽媽真的非常非常老了,你看到一個老人就行將就木了還在方艙裏麵。他兒子就很氣憤,說這不是要早點把她送走麽。然後他說打了很多電話,110什麽 12345 什麽,這全部都沒有用,就非常非常的無力的那種感覺。這是我這邊看到最老的老人。
pd 24:01
你們我們這兒也有一個差不多 95 歲左右的老人,是和急性青光眼的那個阿姨一班車來的。那個老人公交車下來的時候完全走不了路,我從看到她的第一眼開始,沒有看到她自己能夠站起來,全程是躺著的。
下車的時候兒子就很吃驚,說居委會跟他們講去醫院,說這裏怎麽不是醫院,這個是方艙嗎。後來排隊進來看到床,這個時候兒子就說不行,我媽媽在這裏動不了怎麽辦。
然後那個護士一看說不對,我們也不敢接收,就說你回去,我們這裏不是適合你媽媽這樣子的情況。然後他們就坐公交車回去了,結果過了一個小時居然又出現了。說小區不讓他們回去,小區不讓他們回去,他們就隻能來這。
後來居然還真的在方艙住下來了。她沒有自理能力,她兒子是一把屎一把尿幫她母親去清理。第一天本來是想要抱她母親上廁所,但方艙的廁所完全行不通。最後是兒子翻開被子,完全靠尿布、手帕、紙巾、各種毛巾去幫母親做的清理。飯也是一口一口喂進去的,全部都是細致入微的打理。
她兒子真的是非常了不起。在這樣的情況下能夠把他母親給照料的,就是他母親到現在也身上是沒有味道的,我們經過都聞不到。
hayami 26:52
太荒謬了,我也有跟你非常類似的那個所見所聞。
就是我那一班車運的時候都是老年人為主,年輕人真的很少。然後老年人上了車之後,他們大概以為是要被送到醫院的,因為可能是打電話給他們的人,給了他們這個承諾他們才願意走的。
結果就下了車,當時是五點鍾到的萬體方艙,我就看到很多人在吵架。他們在這吵的一個內容說什麽你們騙了,我們明明說是轉醫院怎麽轉到這個方艙裏麵。好像很多人是這樣被騙過來的。然後他們就會說自己是有很多基礎病的,這個根本沒法在方艙裏麵待。反正「騙」這個詞我當時也確實是聽到了很多次。還有有一個比較老的老奶奶,相當於他直接很生氣的說你們這樣弄我會死的。
pd 27:55 我們這也是很多人發現被騙。就是有一波就是集中陽性,抓過來的時候有差不多十幾個人一起來的。來了以後有幾個人是除了貼身衣物什麽都沒有。他們就說居委會跟我們說應有盡有,我們杯子也沒帶,他們就是什麽都沒有。
pd 29:57 還有一些人是沒有藥。你可以想象他們今天來有藥明天藥沒有了,但是又沒有轉運就是很絕望的。你能預測到明天會發生什麽,但你沒有任何辦法。但這個完全可以避免,比如你告訴他,假設他看到一個視頻說有這麽一個方艙,他一定會帶很多東西來,絕對不會像那年輕的夫妻和孩子一樣,就帶著貼身衣物,這真的是太荒唐了。
hayami 30:32 真的是一模一樣,我這邊也也也有遇到這樣的騙局,政府會跟你講說應有盡有。然後一些年輕人會不太信,但中老年人他們可能就信了,信了之後過來就發現啥都沒有。我過來的時候其實是什麽都有了,因為我是比較後麵我 4 月 18 號才過來的,那個時候已經是比較後期的階段了。
但我聽早一點來的姐妹說,一開始來的時候真的什麽都沒有。上海一些老阿姨他們其實可能會比較有那種那種基層自治的一些精神,他們就會去鬧。一開始說沒有盆,鬧一鬧,盆有了;沒有水,一鬧,水有了。那個容易真的不容易。然後還有什麽熱水也沒有,他們也是去鬧,就給每個艙配了一個熱水,熱水器可以接熱水。飯菜超級差,一開始也是他們一直在提,然後慢慢慢慢有了一些夥食上的改善。
所以怎麽說,一方麵會覺得真的應有盡有,什麽的都是騙人的;另一方麵我覺得這些東西為什麽要靠鬧才能這些非常基本的一些生活的設施和保障。為什麽要通過這種鬧一鬧才能鬧來呢?
pd 31:54 我們這也是那個老人的生命,就是靠群眾鬧來的,要是不鬧他去不了醫院,他真的是要死在這裏了。
不過我們這心態可能不太一樣。前期的時候大家也都是在討論這個事情,到後期很多人已經看透了,說這個地方相當於就是一個沙漠或者是一個孤島,大家已經到孤島上了,怎麽在孤島上想辦法去生存。
所以到後麵當大家以一個孤島心態開始去重新思考的時候,我們很多人互相幫助。既然我們沒法馬上改變整個流程,我們我們就無視它,把自己有的物資好好分配,然後大家互相聊天開心一點。互相幫助,在孤島上盡量先把它度過,剩下的就等於是大家精力就全部放在這個上麵/大家樂觀很多,後麵的氛圍就越來越好了。
hayami 33:31 聽起來很悲壯,又非常的有一種鼓舞人心的感覺。但我比較好奇這樣的一個精神是怎麽凝聚起來的,通過誰做了什麽樣的事情嗎?
pd 33:44 我覺得有兩點。第一點是人變少了。一開始的時候人密集的時候,這個精神是不存在的。如果是人擠人,像我們那裏每個人隔 0.3 米左右,太嘈雜了,等於是每個人都像刺蝟一樣,你邊上有 6 個刺蝟,當然可能不一樣。
直到四五天走掉了差不多 1/3 到 1/4 的人,這時候大家有相應的安全感了。你可能周圍的人少一點,然後晚上也稍微睡得好一點。這個時候大家開始互相熟起來了,每一片幾乎都是這樣子,隻要人少到了一定的程度,可能這一片本來住滿是 200 個,結果這現在是 100 個人,那就開始有氛圍了,大家會開始聊天,互相認識,在之前是不可能的。
第二點,是因為我有辦公的這個需求,雖然不是很忙,但我就搭了一個辦公室。這時候開始很多人就發現了方艙裏也有正常的辦公,他們就感覺回到了外麵的世界,很多人都一直找我搭訕,特別是很多阿姨,然後我就突然就認識了很多阿姨。
那些阿姨是過來認識我的,過來聊天的時候互相也會聊天。他們就跟我說這小夥子挺有意思的,然後都跟我介紹他們家兒子怎麽樣,他們家就小孩什麽工作,然後問我,你做遊戲的,做遊戲好,他們就慢慢恢複正常了。你知道嗎?他們有一種對於正常生活在這裏也能觸及到的一種感覺,然後就開始慢慢想辦法讓別的方麵也正常起來。
但一開始其實我自己都做不到,我一來的時候我覺得我一個很重要的階段在方艙把這個辦公室搭起來的過程。其實這個也是別人幫我的。我一開始坐地上的,隻是單純的拿個電源插在那,什麽都沒有,把電腦抱在膝蓋上麵,然後每天坐得屁股好痛。有一天是第一波人走了,空出來一些早餐麵包的紙盒子,然後就拿過來一兩個,堆了一下。
結果當晚的時候有個老爺爺走過來說,小夥子動動腦筋,動動腦筋,你這樣子彎腰哪行。然後說你看那有個紙盒,拿過來墊一下,他就跟我一起過去。後來還和他一起去找到了一個保安的垃圾桶,保安給我個垃圾桶,然後我再墊了一個睡袋上去,就很舒服了。
從我搭建起辦公室以後,非常多人來搭訕,本來是沒有人搭訕我的,他們覺得我可能像一個什麽乞丐一樣坐在那兒。有了辦公室以後,大家覺得這兒這兒文明了,這兒有文明了,於是很多人來搭訕。
所以歸功於那個老爺爺幫我,後麵很多人認識我,特別是很多阿姨。然後我們這就恢複正常一些。
pd 37:51
接下來包括還有一個開頭,就是那個金青光年的老爺爺,他不是出問題嗎。然後我發現鄰居有藥,這個事情也是一個轉折點,就是我們成功救了一個急性病的人。
大家突然發現自己在裏麵有成功事情了,我們這一片就活躍起來了,就特別熟。而且因為附近都是長寧的,都知道別人住哪。我們這一片就開始聊很多生活的東西,你這買菜怎麽樣,然後我也被鼓舞到,大家有那種文明回來了的感覺,然後就不害怕了。
pd 38:51 本來我進來之前是抱著好奇心,因為我已經陽了,我想好吧就當是田野調查。我發現整個環境都讓我很麻,就是太吵了,我沒有心思做事。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有點害怕,有一天晚上我頭痛很痛很痛,可能是當天那個頸椎用多了。
還發生一件讓人非常尷尬的事情,我之前想到女生可能生理期這邊不是很方便,然後你知道男生也會有這個小小的周期。在早上的時候會夢遺,我就突然發現臥槽這怎麽辦。然後非常尷尬,在一個很小的床,很小的被子底下把褲子換掉。當時我整個人就有點沒有心思了,我就很難受,不知道該怎麽辦。但是直到那個大爺幫我指點,把辦公室搭起來,一點點就重構了這個自信。
然後我就發現既然有很多人找我聊天,並且發現了半夜的時候有兩個輪椅進來,我就覺得雖然我有工作的條件,但不想工作了。我覺得這邊有更重要的事情,就主動找他們聊天。
在這時,我發現了他們的恐懼。
有三個恐懼。第一個恐懼是「核酸結果待上傳」。我問了好多老年人,他們非常非常的害怕,因為都是經過陽陰陰陽,從早上檢測到晚上,每半個小時就想刷一下。其實是因為這幾天是係統特別忙,結果都會在第二天的出來,但他們就整宿睡不好;睡不著體質就變差,就更容易「待上傳」,這點非常非常折磨人。
第二點是他們害怕分享自己的故事。一開始我跟他們說我想用視頻方式記錄,他們都很害怕,都勸我不要做。說我是無所謂,小年輕你對你自己影響不好。他們又舉了一些例子,說他們看到一些視頻隻有半夜能刷抖音看到。然後說好像是因為是審查的人員,半夜沒有在工作,所以半夜看到了,第二天又不見了。但是你白天是全天都看不到,這種他們就很害怕。
但是我就跟他們說我們用錄音的形式,然後沒有涉及到你的個人信息,你隻要講你的故事,別人不知道你是誰,他們就安心很多,很多人就願意說了。
第三個恐懼的是「歧視」。
就昨天我剛采訪一個大姐,她本來很樂觀的,結果今天突然得知她的房東不給她回去了,說你趕快退租,很多很多這樣的情況。有很多這種阿姨他們自己經曆了新冠,不覺得這個本身有什麽,甚至聊了這麽多人,就沒有聽到任何後遺症三個字,都沒有人關心這個事。
他們很多人都表示害怕被別人知道,就非常的恐懼,這也是一個睡不好的原因。所以這邊是真的是充滿了恐懼。
但是又有很多鼓舞人的時刻。就是很多家人他們是一起來的。會有很多人為了母親或者為了女兒,他們會留下來,當然聽起來是挺簡單的,但是當你看到他們那種互相照顧的情感的時候,你就覺得這裏好像不是方艙了。你看到他們這麽勇敢去一起度過這個難關,然後你就不害怕了,你就覺得這不是什麽。
就算環境再差,就算缺醫少藥,隻要人性還在的,就沒有什麽克服不了的。
hayami 44:48 對,我會覺得在這種時刻你會看到一些人性閃爍的瞬間,那些瞬間真的非常鼓舞著你,能繼續在一種非常惡劣的生存環境下麵繼續努力生活下去。
pd 45:12 今天最後一個瞬間就是在車上,大家走的時候就有一個老奶奶,看起來她是 85歲左右。因為那個奶奶比較內向,所以我們在方艙一直沒有聊什麽。
但今天在公交車上,她突然就直接跟她女兒說,你知道嗎,老年人特別需要子女的關心,我特別希望你們能來問候我的情況,我們特別需要你。這種瞬間讓我覺得非常難得。平時在大的災難之前,其實大家生活賺錢,老人最多幫忙帶小孩,但在這種危難麵前,就會重新呼喚出這種親情。
hayami 46:02 剛才你說的那些話,其實比較少在生活裏麵見到。因為中國人不會那麽直接的表達自己的情感,說我需要你或者是我愛你類似這種,但是剛聽你說的那種感覺確實是在生活場景裏不太能見到的。
pd 46:23
所以我是覺得不虛此行。這次雖然我是陰過來的,但我覺得一點也不後悔。因為我來這裏幫到了一些人,至少他們能夠活得更好吧。大家能互幫互助,實際上是不容易的。
就算我在家裏隔離,其實我也是隔離嘛,當然我和一家人在一起會好一點。但是我感覺我幫到了一些最脆弱的人,讓他們在方艙裏能夠心情可能變好,恢複更快。或者是像那個急性青光眼的老爺爺,他能夠得到拯救,他能夠去醫院,所以我是非常開心的。
pd 47:11 還有我發現大家沒有被這個問題打敗,這個是平時很難看到的。平時你可能感覺上海商業化怎麽樣各種問題,但是在這這個危難期間完全不一樣。當你親眼看到身邊的人努力去克服各種困難,這將完全大於你在這的恐懼,會讓你感到很安心的。當然我不是說我喜歡這個,我總體感覺這是一個噩夢,但是噩夢結束的時候就讓人覺得很欣慰吧。
hayami 47:56 我覺得是一種大係統上的噩夢,但是你親曆的一些人和人之間互相扶持的一些瞬間,是能帶來莫大的慰藉的。我能非常能夠理解你的感受。因為我現在自己也在方艙裏麵,很多經曆都是共通的。雖然一些個體上的情況會有各種各樣的差異,比如說你遇到的是青光眼,我遇到的是中風。但很多場景太熟悉了,比如說應有盡有啦,比如說騙人來方艙啦,比如說行動不能自理啦,比如說為什麽就很驚訝為什麽能在方艙看到這種人,這種經曆都非常有共鳴。
pd 48:37 我再給你講幾個你可能沒有聽到過的事情。
一個是醫院,你有沒有聽說過從醫院痊愈的人轉方艙的。我當時遇到了阿姨和爺叔,他們是在 4 月之前確診的,當時去醫院都很難。他們去了以後都是先過了一陣子再發熱,到門診部,後麵就轉移到了病房。
然後那個阿姨爺叔基本都在病房待了 8 到 9 天,待到了 11 號那天他們都已經兩次陰了,結果小區不讓他們回去。居委會說你們不許回來,我們隻接收從方艙回來的人。然後他們全部來方艙了。他們在醫院都測了兩次核酸都是陰,來了以後第一次也都是陰,結果第二次就開始陽性了。
可能是他們抵抗力就變差了,也有可能是被感染了,也沒有一個明確說法。但是他們都表示自己在醫院離開的時候非常健康,都像正常人一樣。來了以後他們不但心情變差,身體變差,還出不去。這個是非常荒唐的,為什麽一定要再來方艙一下。
我們之前在那吐槽說是鍍金,鍍金,要來方艙鍍個金在那走。但是對於一個這樣的情況,就非常讓人傷心。
他們很害怕新來的陽性病人,那天半夜不是來了一群人,就分配在他們邊上。然後爺叔根本不敢待在他的床邊上,他直接把床搬到了一個沒有人的角落。後來把一個行李箱搬到那個房間裏麵,坐在上麵。一整天,要麽起來走路,要麽坐在行李箱上休息,沒有回到過床邊。最後晚上決定把床搬過去。然後另外一個阿姨也是不敢回去,也是把床搬到那個小房間裏麵,在那裏過夜。
hayami 51:20 他們來方艙幾天了。
pd 51:22 他們也是 11 號來的,11號到現在今天是他們第 10 天。
hayami 51:35 感覺去方艙是要一個身份,對於很多人來說是要一個身份而已的東西。
pd 51:41 他們已經在醫院都是雙陰,沒有任何症狀,還要來方艙。這個我真的是我無法理解,我從任何層麵上都無法理解這個事情為什麽要這麽做。
hayami 51:57 我突然想起我們方艙裏麵有一個女生也是雙陰,也不是雙陰,她是一直陰著。然後進來之後她就覺得很荒唐,跟旁邊的那些上海阿姨聊天。她就說我不明白,為什麽我一個陰的還要被送到這邊來。然後阿姨就說了一句話,我覺得特別正確。她說不管你是陰的還是陽的,你進來就是陽。
pd 52:28 在我采訪那個青光眼妻子的時候,阿姨最後也在總結,她說我玩明白了,我知道什麽情況了。
這個就是數字。現在追求的就是出去多少人,治療多少人,回來多少人,別的都不重要。最後就是數字最重要,我們隻要把數字做好,他們就滿意了。至於我們的情況,隻是數字裏麵的 1 到 2 這幾個細節,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幾萬十幾萬幾千幾百的數字。
那個阿姨當時就是這樣跟我說的。
hayami 53:10 阿姨很通透,個體的一些經曆和生命,其實已經被放到了下麵的位置。
pd 53:21 然後我這邊還采訪到一個青壯年,他就是很愛國的,但是他還參加了抗日遊行。他不算小粉紅,隻是內心一直覺得比較好,覺得我們現在生活還蒸蒸日上。
但是他這次非常的難受,說為什麽我們不把老幼病殘全部轉移到最好的方艙,這些方艙由我們年輕人來受苦。他說我們年輕人,特別是男生,來這一點問題都沒有。我們就是就算陽了,來一趟讓社會麵更快清零也挺好的。但是我不能接受我的老婆和孩子去這樣一個地方。他當時非常希望他老婆孩子賴在家裏不走,但最後他老婆就擔心後麵會有影響,最後還是走了。
hayami 54:56 我覺得你剛剛說那句話特別讓人想起,《泰坦尼克號》裏麵說讓婦女和小孩先走,然後現在就變成了他說讓婦女和小孩不要走。
pd 55:06 或者說要走就去有醫療條件的地方。
特別是老人。我們聽到護士跟我們說現在有 75 歲以上的老人,明明有專門的方艙,這兩個老人剛來為什麽不能讓他們過去。我和艙友我們討論下來,整個調度是很混亂的,首先這邊的醫護是沒有任何權限的,然後他們沒有任何的信息來源,來人就接。包括120,還有各種街道,他們互相之間信息也是很不通暢的。感覺我們在用一套非常老的辦法,像是上世紀的科技。我們的感覺非常的爛,這次非常丟臉,非常低效。
hayami 56:17 你是上海人是吧?剛剛說那句話還挺上海的「我們覺得這次非常丟臉」。因為剛剛也說了,上海的老百姓其實都是有一種基層自製的那種感覺,這次疫情經常會聽到有上海人說到「丟臉」這個詞。
pd 56:30 第一次是方艙裏一個阿姨跟我強調的。她悄悄跟我說,在抖音上看到很多人發視頻在罵我們,我覺得罵得很對,我們丟臉丟死了。我也真的覺得這次太誇張了,但是目前沒有人知道原因為什麽會到今天這一步。
pd 01:06:28 我們這因為基本是一批一批出艙的,然後我們這都是加上微信了。我周圍的鄰居,還商量一起去旅遊,拉了一個旅遊群。有一個阿姨是東華大學的老師,還有兩個鄰居是跟我住一個小區的。當最後這一片區隻剩下 10 個人左右的時候,我們就非常團結了,感覺是已經變成自己管自己了,我們這就是是有吃有喝有聊天很開心。雖然這是很晚才發生的。
因為大家住的地方很近,都是很熟的地方。後麵就在聊聊各種東西,聊哪個菜場價格便宜,聊上海的城市演變,聊什麽家裏我家裏酒可以讓你遊泳,聊我去過武漢,比你還熟武漢,你還武漢人呢.....等等。
其實有點像是,大係統已經分崩離析了,我們做不了什麽,所以選擇無視它。都已經壞成這個樣子了,還管它幹嘛?我們自己把問題解決就完了,吃好睡好聊聊天,也不要讓它影響我們心情了,就這種感覺。
hayami 01:08:15 你這讓我想起我之前不是發過一張照片嘛,反對無限製封城。後來當天晚上就被送到方艙裏麵去了。
然後我就在社交平台上更了一些,也算是比較積極樂觀向上的一些事情。結果會有人在評論區說,你不是抵製無限製封城嗎?你這怎麽就開始歲月靜好了呢?你怎麽就開始當誌願者了呢?你怎麽就在方艙過那麽開心呢?
我沒有回他。但我看到評論區有個人回他說。意誌消沉並不是一種抵抗的方式,好好生活其實就是一種最大的抵抗。
pd 01:08:55 我自己總結一下,我感覺第一條路是最理想的,就是所宣傳的那種什麽動態清零都可以解決,這是第一種,但是這種實際上沒有出現;
現在是第二種什麽都有點漏水,這個船有點破了,然後哪都不對。但如果當我們把視線全部放在第二種,說你騙人,你做不到,你壞了,實際上就有點自怨自艾。
最後我們這邊走的第三條路,就是我們不 care,我們不 care 你所有的承諾。當我們不相信承諾的時候,我們能夠更聚焦於我們自己,就是我們自己去找到我們需要什麽,自己去搞定它,主動去解決了問題。
pd 01:09:52 我差不多這邊故事講完了,其實我也整理了七八個比較特別的故事。我想做的就是去記錄,因為某一天我會印象可能會模糊,可能會去渲染一些別的情緒,就忘了一些細節了 。
據4月22日截稿為止,青光眼老人還是失明狀態,妻子說「隻要把命保住,已是菩薩保佑了」。
我不知道我們的生活什麽時候會回到正軌。一開始說4月5日解封,後來是4月20日全麵清零,但這些承諾都沒有到來。我隻知道,一些人再也回不到正軌了。
但如果我還能些什麽,那就是記錄,記錄下所看到的聽到的感受到的一切,記住現在的痛苦憤怒和心碎,並提醒人們不要忘記。
最後,還是希望大家都能好好活下去,活過伏地魔。
慘不忍睹!
苛政猛於虎
今天看到浦東已經鐵絲網焊牢封樓了。
陳素芬沉默了好一陣,決斷地說:「我們一起逃吧。逃到緬甸去。逃出這個整人害人的火坑!」
人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