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爪蓮

人生在世,以誠相待足矣。 我對人生充滿希望,但隨遇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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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西窗:記得母親說我:“你懂個屁!

(2022-02-24 07:32:33) 下一個

每個人都有頭腦,有頭腦就有思想,思想寫在紙上,就是文章,這是人性的寶貴出

文 日落西窗

                              一

 

兒子工作兩年了,在區人力資源部做公務員。以前家裏有輛捷達,用了快十年,常出毛病,兒子一直惦念換車。我說,車是我的,你要是瞧不上眼,自己買。他說搖不上號。我就說,搖不上號怨不得我,可瞧著他那副不自在,想想算了,我退休兩年,車也很少用,幹脆由著他,隻要他有錢。前些時候,車還真就換了,寶馬三係,人家是真有錢。

 

                        二

 

  “老爸,帶您兜一圈?”兒子說。

 

  今兒他休息在家,新車,手癢癢,還有,是想在我這兒嘚瑟一下。得,成全他。

 

  “瞧選的這日子,雨加雪。”我說。

 

  “車裏,您是怕漏雨?”

 

  沒心思跟他臭貧,“去哪?”我問。

 

  “隨您。”

 

  我能去哪?公園不去,超市商城?一輩子也沒去過幾趟。這麽一想,自己挺可憐,真要說出個門,都不知道去哪?

 

  “您不是總念叨老宅子,三句話離不開過去,今兒雨加雪,路上車少,就帶您故地重遊,看雪,成嗎?”

 

  “成。”

 

  就這麽出了家門。

 

                         三

 

  老宅子在沙灘,老北大紅樓的對麵偏西,緊挨著銀閘胡同的西口。如今的新家,拆遷到了東五環外,要由這兒過去,即便開車不堵,少說也得一個鍾頭。

 

 

  好在今兒假期,趕上路上車少,好走。

 

  到了沙灘,一眼就瞧見了老紅樓,隨後右拐,在原【紅旗】雜誌社後門停下車。此刻雪還在下,不大,屋頂有些發白。

 

 

  宣仁廟坐落在北池子北口東南角,與西南角的故宮東北角樓,僅隔一條馬路。

 

  這廟是當年皇上為祭祀風神蓋的,自打民國皇上被打倒,就再沒誰顧得上搭理這兒的風神了,廟也就荒廢。

 

  早在民國初,說是有個劉姓的山東人,在東安市場做包子炒肝,小有名氣,日子久了,攢下些錢,在這廟的北後牆根兒,南北向的蓋起兩排平房,東西兩頭各砌堵牆,就圍成了個小三百平的長方院子。後排住人,前排臨街做買賣,經營米麵糧油生意。幾年下來,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有模有樣。這一幹就是幾十年。劉姓老板有個胞弟,在這兒當掌櫃。

 

  小院的緊西頭,有棵參天高的大槐樹,枝繁葉茂,遮空蔽日。唯一的缺點,就是一到夏季,滿院子的吊死鬼兒。

 

  五零年肅反,劉家胞弟被人揭發,說是“一貫道”,很快被政府緝捕鎮壓了,劉老板也因此受到牽連。屋漏又逢連陰雨,隨著公私合營推進,東安市場那邊的攤子沒能保住,這邊糧店眼瞧著也要黃,雪上加霜的是,由於出身及曆史問題,全家人被告知得遣返山東鄉下。沒轍,最終劉老板送走了家人,安置妥當。不成想,這條山東漢子氣性大,又獨自回到這小院,找了根麻繩,一頭掛住那棵老槐樹,一頭係著脖子,吊死在了院裏,一了百了。

 

  五八年後,這院子便充了公,歸了一機部。

 

  我父親當年是那兒的職工,就分給了兩間,這小院總共分給了三戶。

 

  我點了根煙,瞧著以前宅子位置,眼下已成綠地,狠吸了一口,說:“擱現在看,要說最倒黴的,是劉老板。最得便宜的,是這兒的幾家住戶。以前這是私宅,公家一拍板沒收,就成了公房,如今這一拆,又變了性質,雖說咱家現如今在五環外,可畢竟成了私宅。”

 

  瞧了眼跟過來的兒子,我說:“等我死了,咱家那房子就是你的,要我說,這算不算國有資產流失?”

 

  “得便宜賣乖?是吧?”兒子應了句。

 

  “記得頭幾天,你說起聯想,瞧把你氣的,是說占國家便宜,吞了國有資產?對吧?”我問。

 

  “沒錯,不是嗎?”

 

  “他們算不算得便宜賣乖?”我笑著。

 

  “兩碼事!”

 

  “可惜了你這代人,沒比我們強哪去。”我說:“缺邏輯。”

 

  “繼續瞎掰,我聽著。”兒子笑著,眯縫著眼。

 

  “你發給我那個視頻,看了。視頻裏那個網紅男,罵起聯想,瞧那副正義暴崩的德行,一副為國資流失叫屈,打抱不平的架勢。要我說,他太扯,隻說後一半,前一半隻字不提。”

 

  “前一半?”

 

  我指了指圍牆,“靠這兒的那棵老槐樹,還記得吧?上頭吊著的那位劉老板,當年死了不就死了?他就活該倒黴?”

 

  “嗨!瞎聯係!”

 

  兒子有些不耐煩。

 

  “你呀,隻講對錯,不講邏輯,公私合營前的事兒,沒見誰提半個字兒,像什麽全聚德,東來順,同仁堂等等多了去了,怎麽就全成了國企?邏輯上看,這算啥流失?通順嗎?你跟那網紅男一路貨,完蛋!”

 

  “若按您的邏輯,我才真就完蛋了。”兒子笑了。

 

                         四

 

  “記得那會兒我才六歲,就在這兒,我成天趴窗戶上,瞧著滿大街過遊行隊伍。”我站在以前的老宅子位置,麵朝北,正對著五四大街。

 

 

 

  “咱家北邊的窗戶,是這兒。”兒子肯定道。

 

  “那會兒的人們,真的是實心眼兒,就說遊行隊伍,前頭是解放牌大卡車開道,單位大點的,後頭還能再跟上幾輛,遊行的人們排成一綹長隊,緊貼著卡車右邊,有走有跑,舉著小旗或是語錄本,喊著口號,一趟下來就是十幾裏的路,想想挺不容易,可那畢竟是誠心實意,心甘情願,一根筋。

 

  當時卡車駕駛樓頂上,捆著高音喇叭,嗚裏哇啦的一路上不停的說著唱著,領頭喊著口號,大喇叭喊一句,下頭跟著喊一句。車後鬥裏的頭一排,大多五花大綁捆著幾個人,腦袋瓜子上頂著個紙糊的高帽,脖子再掛個木排,寫上人名,勾上紅叉,罪名無外乎就那幾種,曆史的或現行的反革命等等,那會兒管這叫“遊街示眾”。我當時小,看著隻覺得興奮,瞧瞧人家,個個威風凜凜,再瞧瞧抓出來捆著的反革命,個個垂頭喪氣,如同喪家狗。尤其印象深的,是卡車駕駛樓踏板上站著的人,身穿國防綠,腰係板兒帶,挽著胳膊袖,一手抓著後視鏡杆,一手揮舞紅語錄本,估計是喊口號太用力,滿臉紅漲,太陽穴上爆出根根青筋,估計嗓子喊啞了,光瞧著比劃,聽不到聲兒。”

 

  “哪年的事兒?”

 

  “六六年夏,文革才開始。”

 

  我說。

 

  “還記著呢?隔了五十多年了。”

 

  兒子笑了,搖了搖頭。

 

                             五

 

  “走,胡同裏瞅瞅。”兒子提議。

 

  由銀閘胡同西口進去,朝東沒走上幾步,右手邊有個大院。現如今歸了政法委。這之前,是房修公司。再往前,則是個有大半個足球場那麽大的空院,隻有緊南頭,有兩排灰瓦平房,住著些人家,也大多是解放後搬來的。我一直納悶,皇城腳下,怎麽會有這麽大一片空場地兒,以前這兒是幹什麽的?雖說始終也沒能弄明白,可並不耽誤在裏頭玩耍踢球,小時候一得空,一群半大孩子,約好在這兒踢球。

 

  文革一開始,這片空場地就有了新用場,開批鬥大會。

 

 

  “你記得公安醫院後身,緊挨著醫院太平間,有條胡同?”我指著不遠處的公安醫院老樓問。

 

  “知道,是條死胡同,怎麽了?”

 

  “那條胡同走到底,以前有個獨院,住著一戶,好像姓侯。印象裏這家人都挺有文化,幾代人教書。說是戶主解放前,曾在北大紅樓教過書,後來北大遷走,他沒去,依舊留在附近教書,要說教了一輩子書。文革開始時,他老父親還在,家裏還有個閨女。我印象裏,這位老先生為人客客氣氣,彬彬有禮,不知是由於生性膽小怕事或是別的什麽?我總覺著他即便走起路,都像是生怕踩死隻螞蟻似的謹小慎微。”

 

  “這人我見過嗎?”

 

  “沒有。”我搖了搖頭,說著話朝胡同裏頭走。“當年就是在這大院,開的批鬥大會,這老先生被五花大綁的捆著,頭頂上還扣了個不知誰家扔的尿盆。”

 

  “人家老實巴交沒招誰惹誰,鬥他幹嘛?”

 

  “是沒招誰惹誰,可他深更半夜,偷偷溜到筒子河的東北角,朝河裏扔東西,被人逮了個正著,扭送到了派出所。”

 

  “扔什麽了?”兒子好奇的問。

 

  “金元寶,金條。”

 

  “天啊,他傻了?”

 

  “他被抓著時,懷裏還揣著好幾塊沒來得及扔的。”

 

  “不想要捐出來不就得了,扔什麽?支援國家建設不好嗎?”

 

  “所以我就說,你們這代人,懂不了我們那代人的無奈。他為什麽要朝河裏扔金條?還深更半夜?”

 

  “為什麽?”

 

  “他是生怕被人瞧見家裏有寶貝。因為金條留家裏,招災。”

 

  “我還有幾根呢,瞧著挺喜興。”兒子笑道。

 

  “你想想,那年代,什麽人家裏能藏金條?勞動人民家庭,肯定沒有。家裏能藏金條的,非富即貴。他們跟廣大勞苦大眾比,肯定就是一小撮,想想看,不鎮壓他們鎮壓誰?那會兒報紙廣播都挑明了,現如今就是多數人對少數人的專政。”

 

 

  說著話,到了公安醫院後身,我說過去瞧瞧,兒子攔著,說是裏頭陰氣太重。

 

  “那會兒趁著夜深人靜,往故宮筒子河裏扔寶貝的,多了去了。像什麽珠寶首飾,古玩把件,連信件日記,直至房契地契,用布裹牢,拴塊石頭沉到河底裏,還生怕沒捆牢再飄上來。那些東西留著,一旦人家來抄家,可全是把柄罪證,要出人命的。”

 

  “理解不了。”

 

  “老先生扔金元寶,本想著舍財避災,不成想正相反,財沒了還引火燒身,第二天紅衛兵就上門抄家,老先生的父親,當年也是自滿清的國子監過來的,有身份的人,據說尤其熱衷收藏字畫。那些來抄家的紅衛兵,都是些屁也不懂的中學生,說是光唐宋字畫,就撕扯了一屋子。抄走的家具,拉了滿滿兩卡車。”

 

  “可惜了那些寶貝,可惜了,,”兒子說。

 

  “接著就是成天的批鬥,讓他當眾交代罪行。要說就是個教書的,能交代出什麽?折騰了個溜夠,瞧著也榨不出什麽,於是,便給老先生脖子上掛個牌子,寫上什麽曆史反革命某某,畫上大紅叉,強製掃大街,早晚各一次,風雨無阻。”

 

                        六

 

  出了銀閘胡同,右拐,到了騎河樓北巷。

 

  “這兒熟吧?景山學校原來的大門。”兒子說。

 

  “怎麽不熟,上小學那會兒,哪天不打這兒走上幾趟?”我很幸運,正趕上頭一波平民子弟進景山學校念書的好事兒。

 

 

  以前,景山學校隻招收高幹子弟,四周圍胡同裏的平頭小百姓的子弟,想都崩想。這回倒好,文革來了,批判了學校的修正主義路線,招生政策跟著就變了,憑戶口劃片兒,小百姓的子女,照樣進了權貴學校。這跟後來的貧下中農大老粗進了北大清華,屬於同一思路。”

 

  “瞧瞧,還得感謝文革,這就叫反修防修。”

 

  “你懂個屁!”

 

  “得,權當我沒說。好像聽您說過,當時連校名兒都改了。不叫景山學校,叫什麽騎河反修學校,對吧?”兒子笑著說。

 

  “對,就由這兒進校門,北邊這紅樓,當年是中學部,正對麵,是個大操場,南麵的樓,是小學部。這個大操場有意思,操場的中間砌了堵牆,像是柏林牆。牆南邊兒歸景山學校,北邊歸六十五中。”

 

  “現在好像全歸六十五中了。”

 

  兒子走近鐵門,跳起,想瞧瞧那牆還在不在,可惜人矮門高,什麽都沒瞧見。

 

  “我剛入學那會兒,記得高中部的學生,抓來老師,先是在這操場上批鬥,估計是覺著這兒的場地還小,不過癮,常把要挨鬥的老師,羈押到三座門兒那邊,就是北海南門東邊挨著部隊大樓那個高台階上,那兒有個三座門建築,那兒的特點,是臨街,人流大,影響力廣。

 

  學生們先是在高台階上跳忠字舞,跳累了,就開始拿老師開整。幾個人押一個,全部“噴氣式”,把老師撅在台上,有人便開始義憤填膺的念起稿,羅列出來一堆的罪名,呼著口號,把個高音喇叭喊的震天動地。”

 

  說著話,到了胡同盡頭。“往左,南河沿,往右,騎河樓。您說,怎麽走?”兒子打斷我,問道。

 

  “這是騎河樓那條街?往右吧!過了婦產醫院,記得以前那兒有個小商店,國營的,有兩扇小木門。裏頭賣些糖果,鉛筆橡皮,日用品之類,那會兒課間操,常跑過來花上一分錢,買塊水果糖含嘴裏。”

 

  “嗨!都什麽老黃曆了?早沒了,如今這兒都是飯館超市。”

 

  “這條街寬窄倒是沒變,我印象裏,小時候天一黑,這條街不敢一人過來,嫌路燈太暗。後來婦產醫院門口的門頭上,安了個主席像,天一黑,能發光。當時還特意跑過來看,興奮的又蹦又跳,也不知那會兒興奮什麽?”

 

 

 

  說著話,來到了北池子,往左是東華門,往右,重又返回五四大街。我說:“朝右回去吧,走累了。剛才說到紅衛兵抄家,拉走兩卡車的家具,聽說當時直接就拉到了東華門,那會兒東華門有家國營的委托商店,文革期間生意最好,專門拍賣抄家抄來的物品。聽人們說,當時即便是黃花梨的尚好八仙桌,也賣不上價,幾塊錢而已。”

 

  “可惜了的,那會兒我不在,否則,,,”

 

  “那會兒?嗬嗬,那會兒你連液體還不是。”我笑了。

 

                         七

 

  坐回兒子的寶馬車裏,往家返。要說這車確實好,即安靜又穩當,不服不行。

 

  “您剛才說了一半,那位朝河裏扔金條的,後來呢?”兒子問。

 

  “掃街唄,他還能怎麽樣?每天一早,天剛擦亮,就聽著窗外的街上,竹掃帚刮著地表皮的刺啦聲。記得是個深秋傍晚,你奶奶搬個小凳坐門口摘豆角,我聽喊我說喝水,就拿了我的新茶缸,到了杯涼白開端了過去。不成想,老太太接過茶缸,徑直朝掃街人走去。這下把我氣壞了,茶缸再拿回來,說什麽我也不要了,我嫌髒。我接受不了一個被鎮壓的反革命用我的茶缸。

 

  你奶奶說,那人有心髒病,還高血壓,瞧著臉色蒼白,哆嗦的從兜裏摸出藥,塞嘴裏,連口水都沒有。我說,不聽不聽,就是不聽!我們老師說了,對待敵人,要像嚴冬一樣殘酷無情。記得當時你奶奶隻狠狠說了一句:你懂個屁!”

 

  前麵到朝陽門立交了,有點堵。我掏出兜裏隨身攜帶的藥,端著水杯,服了兩粒。如今我也是高血壓,冠心病,血糖還不好。

 

  “記得是個深秋早上,天陰沉沉的落著細雨。忽聽窗外有人說,死人了。我爬上窗戶,瞧見不遠處的樹坑,有個人臉朝下趴地上,竹掃帚與脖子上掛的木牌,壓在身下,我一瞧就明白是誰了。”

 

  “沒人過來救?”兒子問。

 

  “應該是死了些時候了,要說這種場合,大概誰都躲之不及,沒人願意伸頭,沒多久,來了民警處理了。”

 

  “印象裏,當時除了有些害怕,其他倒沒什麽。隻不過眼下自己也老了,每每想到這事兒,心裏就覺著堵得慌。”

 

  “這話怎麽說?”兒子開著車,問道。

 

  “我自打過了六十,明顯覺著自己的身體不如從前,就說我這冠心病,說不好什麽時候,就覺著胸口痛,心慌喘不上氣,活了一輩子,忽然覺著,年輕那會成天掛嘴邊上的死,現如今用手真就摸到了似的。這讓自己嚇出一身冷汗,我真的也會死?這種恐懼,身強力壯那會兒,根本體會不到。

 

  我就想,眼下自己成天的小心翼翼按時吃藥,成天按下葫蘆浮起瓢般的維持著自己的命,為的是讓自己活著,就像現在,你開著車,陪著我出來,享受著人倫之樂。可就在這會兒,一群人,不分青紅皂白的把我抓走,用麻繩捆住,批鬥折磨,強製勞動。說心裏話,將心比心,孩子,換做你,眼睜睜瞧著別人把自己的父親,慢慢的折磨死,卻毫無辦法,這是種何等的悲慘?”

 

  “非法結束他人生命,是犯罪,是要償命的。”兒子憤憤說。

 

  ”可若是一群人呢?社會大多數人呢?”我問。

 

  兒子沒再吱聲。

 

  “這會兒我想起了當年,你奶奶給他水,我喊著要冷酷無情時,你奶奶罵的那句話:你懂個屁!現在想,罵的好呀!隻可惜醒的太晚。”

 

                        八

 

  晚上吃過飯,電視沒可看的,就跟兒子閑聊了一會兒。

 

  我說,北大有位老先生,說了個新詞兒,精致的利己主義。我理解,大概說的就是你們。

 

  “我又怎麽個精致了?”兒子靠著沙發,端著茶杯。

 

  “我給你說幾點,就說今兒這一趟,我說那位老先生家的古字畫被毀,當時你的反應是‘可惜了(liao)的’,瞧的出,你‘可惜’的,是物,不是人,對吧?你是可惜了那些古字畫,與其被那幫無知的家夥毀了,倒不如私下分了的好。我就猜想,如果當時你在場,十有八九會悄摸的揣懷裏兩卷。還有,說到了東華門委托商店抄家的便宜貨,瞧瞧你,一個勁兒感歎自己生晚了,沒能趕上撿漏的好機會。瞧見了吧?全是自我。”

 

  “胡扯吧!您就。”兒子把手裏茶杯放回茶幾,伸個懶腰,重又靠到沙發裏。

 

  “他家老爺子當時快九十了,臥病在床,眼瞧著自己一輩子的心血,就這麽被糟踐,一口氣沒上來,當場就死了。死就死了,在場的紅衛兵小將,誰當回事兒?更別說有誰去想,這是人家畢其一生的收藏,別人有權碰嗎?有權撕毀嗎?即便是占為己有,也不成。

 

  人類文明有個底線,比如說,自家寒宅再簡陋,風可進雨可進,皇帝老子未經允許,不能進。為什麽?說白了,這是人類擺脫野蠻進入文明的一個質的進步,是個裏程碑。可如今我們的思維,擺脫野蠻了嗎?沒有。要知道,文明不單是保護別人,更是保護自己。為的是哪天,自己攤上事兒,像你這沒開幾天的寶馬車,不至於也被擺在東華門委托商店的門口,四周圍著一群撿漏的人。想想看,這些成天惦念撿漏的,他們從不想這漏的緣由,從不想哪天別人的這種倒黴也會落到自己頭上,一門心思隻想著利己就好,夠精致。”

 

  “讓我笑一會兒。”兒子起身要走,回他屋去,他不愛聽了。

 

                        九

 

  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起自己小時候,那會兒學校組織看電影,【地道戰】、【地雷戰】、【鐵道遊擊隊】等等,各種抗日題材電影。記得是個夏季傍晚,吃罷晚飯,父親搬個木凳,在小院老槐樹下乘涼,一起乘涼的還有鄰居陳老爺子。我興致勃勃的捕捉著樹上的吊死鬼兒,父親說,這是當年這房的主人,陰魂不散,化成吊死鬼兒懸掛這兒,說的我渾身起雞皮疙瘩。父親笑我人慫,說就這還學嘎子,當什麽抗日英雄?

 

  “當年日本人進北平,您在哪兒?”陳老爺子問。

 

  “在海澱念書。”我父親答到。

 

  “你們見過真的日本兵?”我吃驚的問。

 

  “怎麽沒見過?”陳老爺子笑了笑,“當年我在東四牌樓邊上飯館裏掌勺,日本兵天天過來吃飯,混個半熟臉,再平常不過。”

 

  “他們沒殺你們?吃飯不給錢吧?您怎麽沒偷偷放點老鼠藥毒死日本兵?”我傻傻的問。

 

  “電影看多了。”陳老爺子眼睛笑成條縫。

 

  “這傻孩子,在早幾年,你陳爺爺要是起個早,趕到西華門,興許能撞見去西苑散心的慈禧老佛爺呢。”父親拍了拍我的頭。

 

  我印象極深的是,日本兵,或是清朝,對我來說,像天方夜譚般的隻是在電影或是書本裏知道的事兒,他們竟然都親身經曆,親眼瞧見了,太神奇了!

 

  我兒子是個小粉紅,要說他選擇什麽色調,那是他的事,我不多嘴。

 

  隻不過有時候聽他說文革挺好,我就覺著別扭,就想說句他奶奶當年數落我的那話:“你懂個屁!”

 

  可說完管用嗎?一點兒不管用。這就跟我瞧抗日劇一樣,一旦帶了節奏,再想扳過來,很難。要說抗戰那會兒,這世上沒有我,我能知道的,全靠書上電影裏,我知道的就是地道戰,地雷戰,鐵道遊擊隊,敵後武工隊,還有國民黨軍隊不抵抗,躲到峨眉山摘桃子,這種認知,至今我依舊刻在腦袋裏,估計要帶到骨灰盒裏了,這怨我嗎?這就如同文革那會兒,還沒有我兒子一樣。兒子聽到有人說,文革的初心,是為了防止資本主義複辟,反修防修,隻是後來被一些人利用了而已。這些他信了,我還真沒轍。

 

  要說我父親,乃至陳老爺子他們那幾代人,大都已離世,即便有人健在,也多稀裏糊塗,清醒的不多。若要讓他們再說他們的當年,強人所難,為時已晚。

 

  我就想,我們這代親臨文革的人,趁著目前身體還說得過去,就不該沉默不語。過去有個盲人摸象的故事,說是讓一群盲人摸象,各自說出象的模樣,顯然,每個人說的僅是自己能摸到的那部分,以為就是大象的模樣。由此,得出個結論,即個人總是片麵的,不靠譜。

 

  對這個成語我就很不認同,我認為,每個人說的,本是他親手摸到的,怎麽能說不真實?具體到大象到底是什麽模樣,隻需把眾人的說法記錄下來,理性分析歸納,倘若這代人分析不明白,不妨留給下代,總有搞明白的時候,這樣不更好嗎?我就厭惡那種事事都給出標準答案的傲慢,而且是除了標準答案,其餘都得閉嘴。這使得社會喪失了思考能力,一個個跟傻子似的。
  把自己的經曆說出來,有個好處,就是有機會反思。比方說,老舍【四世同堂】裏寫了天佑的死,天佑是個布店掌櫃,老實本分,隻求能安穩度日,即便是忍辱負重。不成想還是得罪了日本人,他被日本人抓走,穿上寫著極大的“奸商”紅字白布坎,遊街示眾。逼著他一路大喊:“我是奸商”!受了這等大辱,天佑在個寒冬臘月天的傍晚十分,扶著城牆,投河自盡了。

  老舍怎麽也不會想到,1966年8月24日夜,掛著“現行反革命”牌子,被打得遍體鱗傷的自己,扶著棵老樹,太平湖畔也投河自盡了。

  如果說當年的天佑,是日本人糟踐死的,那老舍呢?

 

  我們這代人,固然是受害者,可我們真的僅僅是受害者?不是加害者嗎?我們的手上沒有沾血?我們就那麽無辜?可悲的是,有誰為自己曾經的所為做過懺悔?除了把所有罪責往林江團夥身上一推了之,自己倒是落個幹淨。試問,自己真的無罪?

 

  要說任何一種運動,怎麽斷定它的好壞,其實再簡單不過。隻需看它是否扼殺了人性中的善,助長了人性中的惡,如果是,那麽這種運動,即便吹破了大天,都是壞的,是犯罪。

                         十

 

  前幾天,瞧見西安疫情封城,有個姑娘的父親突發心梗,這孩子拉著父親,四處求醫,整整八個小時,隻因手續不全各家醫院被拒。我自己也有心髒病,發病時的那種滋味,感同身受。當聽到姑娘悲淒的哭訴:“我沒爸爸了”,瞬間我老淚縱橫。

  我想起了當年,孩子他奶奶端著杯子,給心髒發病吃藥的掃街人一口水,我歇斯底裏的叫喊著要阻止。她奶奶一句:“你懂個屁!”,讓我刻骨銘心。

  眼下,我瞧出了兩者間的相似,它們間有個共同的幽靈,就是隻講對錯,沒有人性。有人說文革過去五十年了,時代早變了。要我說,錯!這個幽靈,從沒離開過。

  我常跟孩子說,我這輩子就算了,可你們還年輕。別像當年的我們,看著滿肚子都是理想抱負,其實不過是群草包混不吝。怎麽才叫理想?眼瞧著自己要入土了,好像才弄明白。

  就是說有這麽個環境,人們生活其中,人性的善能得以放大,人性的惡得以鉗製。誰都可以有想法,相互尊重就好,你的想法,我可以不聽,無論你位高權重與否,你都不能拿我怎麽著,即便我身居陋室,風可進雨可進,沒我的允許,你不能進。

  這點祈盼簡單嗎?簡單。即便這麽簡單,老實說,我活了快70了,卻沒能享受過一天,想想挺悲催。我隻希望我的孩子,他們那代人,別再走我們走過的老路了,別再成天的愛這愛那,躊躇滿誌,吹破了大太,太虛。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你隻需要愛人們,有人性,懂憐憫,有同理心,懂得將心比心,這就足夠了。如同當年胡適先生說,哪天你有人格了,國家自然就有人格了。

  說這些,孩子能明白嗎?

  還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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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容榕 回複 悄悄話 好文,選得真好!
山韭菜 回複 悄悄話 不明白,為什麽這樣的文章也要被刪?感謝分享!
ILoveMaine 回複 悄悄話 “你有人格了,國家自然就有人格.”
簡翎 回複 悄悄話 不明白這樣一篇好文礙誰的事兒了,要封?
歲月沈香 回複 悄悄話 我也覺得這樣的文章還被封?讚好文!很寫實的手法讀著過癮!“這個幽靈,從沒離開過。”說得是!謝謝好文分享!
黨組組長 回複 悄悄話 真切 屬實!哪裏違規啦?什麽規?
laopika 回複 悄悄話 就這樣的文章也要封微信啊?無語
BananaeEggs 回複 悄悄話 難得的好文。一昧地逃避過去的邪惡,不敢正視反悔,邪惡勢必會捲土重來。
綠珊瑚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我要說2015' 的評論 :
明白人不許說話。小醜們滿天亂飛。
我要說2015 回複 悄悄話 重點是,這是被禁的違規文章!
石頭村 回複 悄悄話 同讚好文,雖然明白得晚了點,但好歹算活明白了
floatingforever 回複 悄悄話 好文!
Dream-2020 回複 悄悄話 寫得好!
綠珊瑚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水星98' 的評論 :
的確是好文。對文革有反思。
記得石小滿演過“花兒朵朵”
水星98 回複 悄悄話 好文!我小時候也住沙灘,紅樓後麵。小學入讀景山學校,也有好些個平民子弟。班上有一個同學來自內蒙古,天天穿一個大馬靴,他的表弟後來演了小兵張嘎。還有一個低兩年級的同學石小滿,童星,後來也成了著名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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