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跳舞的跳舞犯
——1983年西安嚴打口述紀實之十二
範南口述 丫丫整理
範南,1946年生,西安碑林曆史博物館工作,書畫家。西安龍首村黑社會跳舞流氓案。入獄十一個月,免於刑事處分。
我突然聽到有個警察在打電話,說你們逮了多少人?人數還是不夠啊。這時我們被拘留七天的手續都辦完了,我和馬紅拔腿趕快走,還沒出大門,就聽後邊喊:“回來,回來,還差幾個人呢”。這是原話一個字不差。這麽著就又把我弄回去了。
回顧任何事情的發生都離不開曆史的背景,一切絕對不是偶然發生的。文革十年隻有幾個樣板戲年年看天天看,壓抑了人們對精神文化的渴望。我們從文化藝術的沙漠上掙紮著走過來,終於盼到了80年代初改革開放的曙光。但改革與反改的鬥爭之間又出現了極左,所謂的嚴打、清除精神汙染,這一個現象標誌中國走向摧殘文化的又一個極端。這是中國曆史上近年來最大的文化災難。
我屬於耿鐵群一起所謂的團夥案。什麽團夥,其實是我們相見恨晚自由結識而成的一個朋友圈。當時公安局抓的人全是西安市藝術界的名人、教授、大學生,都是從事文化藝術的,從這一點就說明了這又是一次對知識分子對文化的摧殘。我當時在碑林曆史博物館。我們都是熱血的藝術青年,我們渴望著比生命都寶貴的藝術的自由。
我生於1946年10月,我是經過文革的,是一代有特殊經曆的人。我從來沒有認為我進去過有什麽不光彩,我為在83年能到我們的“黃埔軍校”上課很自豪。不管我們在一起搖滾也好,跳舞也好,都是對禁錮文化的一種反抗和發泄。
我們進去時是天最熱的8月15號。審訊我的是一個很有名的預審員河南人。他問我,你有沒有流氓行為,有沒有行凶的凶器?我說我一沒有流氓行為,二也沒有行凶凶器。他說,你還嘴硬,我已經拿到你的凶器了。我一看,唉,這是我的裁紙刀,我是畫畫的這個刀是用來裁宣紙的。他說,什麽裁紙刀!你用這幹過什麽樣的流氓行為?我說,我就是把宣紙裁來裁去的流氓行為,再也沒有了。他又說你窩藏淫穢書籍。我讓他拿出證據來。結果拿出來的是人民畫報登的我畫的大衛的素描。我說這是人民畫報登的呀。他說,我們就是要打擊頂著什麽人民畫報,出的這些個淫穢的黃色的東西。當時我是又可笑又氣憤,可憐他們沒有一點文化藝術的知識和概念。這位預審員以後還成了我的朋友。
記得有一次我們六、七個人:孟書明、馬季、我、小坤(全是爺們),在老鐵的工作室,拉上窗簾,聽我拿去的一台三五錄音機。這是我私自到了福建偷渡過海在那裏買的,還買了一副撲克牌,撲克牌上畫著“三點式”。因為他們是搞雕塑做人體的,我想拿回來給他們做資料。這寫都成了我的罪。
那天是老鐵他們雕塑院傳達室報的案。他們被抓走後,我就預感感到天要變。回到家我跟老婆說我今天晚上要有事。果然夜裏12點多,四局那個警察叫呂大海的(後來呂大海也進去了,跟關我在一塊)來了,他說,炳南你到局裏去一下,有些事情要落實,你去一下就回來了。我到了公安局裏一看,很多人都在那蹲著。我跟馬紅被拘留在蓮湖區分局的號子裏。給我們開的單子上說行政拘留七天,讓我們都簽了字。到第七天該我們倆出來的時候,更可笑和荒唐的事情發生了。那日早上從號子出來,我家裏人還沒有過來,我和馬洪先到辦公室報到,跟人家打招呼就要走了。我突然聽到有個警察在打電話,說你們逮了多少人?人數還是不夠啊。這時我們手續都辦完了,我說馬紅咱趕快走。我和馬紅拔腿趕快走,還沒出大門,就聽後邊喊:“回來,回來,還差幾個人呢”。這是原話一個字不差。這麽著就又把我弄回去了,被甩到七處。
他們抓了這麽多人都不知道往哪兒放。我進七處那個大號子門的時候已經進不去了,警察在後麵拿腳蹬,拿水管噴。一屋子被拘的人密密麻麻,有人靠著馬桶睡。我當時跟胡佐林(軍區司令的兒子,跳舞另案)、蘆葦、張光榮,還有電視台的小明八、九個熟人關在一起。炕上睡不下,兩個人麵對麵腳插腳向後倒才能睡下。胡佐林挨著我,我給他嘎巴、嘎巴地擠虱子。裏麵發生的事太多了,我最有印象的是上廁所時最幸福,一放風趕快去廁所揀煙頭。開飯時人還沒吃,蒼蠅先在裏麵吃。把人都餓得不行,我就給他們講吃,我講了五十道菜怎麽做法,大家精神美餐一頓。這些細節三天三夜都說不完。
後來我們被甩到公安五處的監獄。嚴打從快從重,西郊技校的賴慶紅老師,是美院畢業搞木刻的,他因為跳舞案第一批就上路走了。
另一個跳舞案,二十幾歲的宛然被判了死刑,宛然他媽還是公安局裏的醫生。他要上路我是提前知道的。我托人弄來肉夾饃,等放風時我懷裏揣著肉夾饃把宛然領到廁所,讓他蹲著坑把肉夾饃吃完。吃完後在院子裏宛然看著我畫板報,我說宛然你想讓我畫個啥?宛然說,你畫個飛翔的鳥兒吧。我就在板報上畫了大雁塔上麵有鳥兒在飛。宛然臨死前希望能夠飛翔,他渴望著飛出這個牢房擺脫這個枷鎖。那時宛然已經知道了第二天一早就要上刑場了,別的死刑犯是不告訴哪天死的。宛然那個小夥子被拉走的時候,他把銬子提起來,一點響聲都沒有。當時我眼淚都下來了。(哭)
同時跳舞犯,馬豔琴的案卷都被獄警拿著當黃色小說看,一邊把這些人判死刑,一邊津津樂道搶著先睹為快,以滿足他們內心的淫欲,人的醜惡心理可見一斑。法律的荒唐可見一斑。馬豔琴的案子最後可笑到什麽程度,那一案開庭時所有的案犯自己都拿不到起訴書,起訴書全讓獄警借去當黃色小說看了,開庭時都沒了。
我在號子裏救了兩個娃,他現在年年到我家來玩。有一個在東關賣肉夾饃的孩子,年紀小才十七、八歲。家裏給介紹了一個對象。農村的娃老實得很,兩人在院子外坐著,搜索隊來了說,你倆在這幹啥呢?耍啥流氓呢!然後問那女的,他親你了嗎?女的說他親了我一口。又問男孩,你親人家沒有?我親了一口。走,結果搜鋪隊就把這娃帶走送到我們號子裏。那可憐的娃娃剛來怎麽能上炕嘛,蹲在靠牆根的尿桶那兒。吃完飯他拿著碗就睡到尿桶跟前,晚上有人起來尿尿,給娃尿得臉上、背上、身上都是尿。我看不過站起來說,你他媽的欺負人家,你站那麽遠就滋尿,把人家娃不當人呀。然後我把娃叫到炕上來。我給監獄的高處長說,人家娃是談戀愛呢嘛,就親了一口。最後把這娃沒關多少天就放了。
後來給我甩到另一個號子,有一個年輕人叫海娃,剛到18歲,家裏的背景也蠻好。海娃因為談戀愛跟一個女的有一次關係,是正式介紹的戀愛關係。結果被公安局抓來審訊,嚇得這女娃一下把正常戀愛說成海娃強奸她,就給海娃判了無期,帶上了銬子。在五處我比較自由,管理員把我專門安排在一個空號單獨關,讓我給他們畫畫。我就說要找一個人伺候筆墨,你把那個判無期的給我調過來。我就替他寫了很厚的上訴狀,第二次開庭時改判成很短的刑期。這就是當時極左的政治和法律在我們的身上,在一些老百姓的身上造成的冤案。
我還在號子裏看過六個死刑犯。元旦前後下著雪,管理員跟我說他們明天要上路了。那一批槍斃的最多,頭天晚上把吃飯的時間都提前了。大家不知道,他們六個人也不知道。我找來一瓶雪花膏在口袋裏藏著,攢了兩缸子水,又攢了點饃。第二天早上四點就喊開了,他們說咋不對嘛,咋這麽早?我說,起來吧上路了,這時那六個人才明白。雖然他們是判了死刑,什麽時候被殺卻不知道。
這裏有一個更冤枉的,跟我一個姓山東人,姓範。他是人販子,說還有強奸罪。到最後調查那女的,落實了不是強奸,檢察院還跟他說,小夥子你上不了路了。可檢察院說過這話後法院連再開庭都沒有,結果這次上路又有他!那個時候整個中國哪有什麽司法程序?哪有什麽重證據?因為檢察院視察的時候我在場,我認為他走不了,而且他還有立功表現,我以為這六個人裏是五個人走。頭天晚上我還說,一家子你好好呆著吧。那個場景我永遠記得,夜裏四點天下著雪,突然叫他的名字。這時拉過來一個架子車,管理員把門一開,六個人都就知道要上路了。六個人帶著手銬腳鏈換衣服,我拿出兩缸子水和饃饃,我說來張著嘴上路吧,他們幾個就拿手來接捧著,我掏出雪花膏來,給他們擦擦弄弄,大家都來幫著抹。然後他們每一個人都給我磕頭,給號子裏的人都交代,都磕頭。他們說我們上路絕對不留一點響聲,把銬子提得緊緊的,不要打擾別人,我們腰杆絕對挺直。六個人沒有一個哭的,他們的事拿到今天沒有一個是罪該槍斃的。我看著雪地上壓過來兩個架子車,我把六個人排好隊,人家點名誰誰出來,他們出去以後一個個都把鏈子提得緊緊的,不出聲驚動別人,那時候表現出人性善良的本性。每當一個人走出去後,那武警把人朝後一弄,拷到板車上拉走。拉到前麵去驗明正身,然後再拉去卸鐐。那天上路好像是65個人。當時的西安市長是張鐵民,在他任下嚴打殺了一百多人。
我最後是免予起訴。說我是跳舞組織者裏年齡最大的。因為我經曆過文革,我鋼口硬得很,我就是堅持啥也沒幹。關了近一年後,我們是一塊從五處出來的,甩他們放我。出去以後單位沒給處分。我們這案一審耿鐵群判無期,他是判得最重的,在他的工作室跳舞他就是案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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