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無謂的犧牲:中國知青在緬甸
(2009-09-05 07:1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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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謂的犧牲:中國知青在緬甸
孫彥德
上世紀60年代末,一批共和國的同齡人從城市來到邊疆,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其中部分到雲南邊疆的知青,後來由於各種原因遠離了處於和平年代的祖國,滿腔熱情地越過國境線,奔赴一江之隔的對岸參加革命。
這些視切·格瓦拉為精神偶像的青年,來到一心向往的戰場,在槍林彈雨中,當崇高的革命理想為現實的生存窘境所壓抑,他們的思想和命運也不可避免地發生著嬗變。從雲南出走他國的知青數目到底有多少,至今仍說法不一,有人說是幾千人,還有人說超過萬人。
30多年過去了,流浪到金三角的知青就如同被意外灑落的種子,在異國的土地上自然地發芽、生長、凋謝、枯萎,直到零落成泥碾作塵,自生自滅,無聲無息。而屬於他們的那段曆史,在千裏之外的故國已經很少再有人提及。
一代人的曆史,這麽快就要被人們輕易遺忘嗎?那些漂泊在金三角的知青,他們當年到底經曆了怎樣的曲折和艱險,而現在又是在過著一種怎樣的生活?
劉義,原名侯景賢,一位至今仍生活在金三角的老知青。在接受《時代人物周報》的專訪時,他重新打開曾經散落在熱帶叢林裏的記憶碎片,引領我們走進那段即將被遺忘的曆史深處。
漢語詩人
“你是從北京打過來的?謝謝你啊,謝謝你。”電話那端,劉義一再的感謝讓人無法懷疑他的誠意。
劉義現在的身份是泰國清邁一所華文學校的老師。“我本來不想教了,但村裏沒人能教高中,就又把我聘去教課。”他以前曾是這個名為“一新中學”的華文學校副校長。
一新中學位於清邁北部泰緬邊界一個叫做熱水塘的村莊,村裏住著的都是當年國民黨殘部的後代。1961年春天,一部分流落在金三角的國民黨殘軍從緬甸撤退到老撾後,引起國際社會的不滿,老撾政府更是提出嚴重抗議。台灣當局命令部隊撤退回台,但段希文的第五軍和李文煥的第三軍拒不執行命令,在老撾政府軍的追捕下進入泰緬邊界地區的泰國一側,前者在美斯樂安營紮寨,後者則把湯窩作為根據地。從此,以國民黨殘軍及隨軍家屬為主體的漢人難民村開始在金三角形成。距湯窩幾公裏的熱水塘就是這樣的難民村之一。
作為目前泰北地區比較大的一所華文學校,有1400多名學生在一新中學就讀,劉義是42名教師之一。他現在負責高中三個年級的中文課程,“每天晚上2個鍾頭”。
除了教書外,劉義還是當地小有名氣的漢語詩人,曾有數百首詩作和小說、散文發表於當地華文媒體,在1995年和1999年,他先後兩次獲得台灣海外華人文學獎。
對於一個承受過無盡艱辛和苦難的人,是什麽原因使他有閑情逸致潛心寫作?劉義在接受一位作家訪問時的回答多少有點出乎意料:“你受過酷刑嗎?打個比喻,如果手術沒有麻藥,所以你隻好拚命嚎叫,像狼,像被宰殺的動物,企圖把那些可怕的疼痛從喉嚨裏吼出去,這就是詩。”
寫作和生命旅程中的傷痛聯係在一起,詩就已經不再僅僅是詩了。樂於將內心的思想通過文字來表達的人,是對現實敏感的人,更是對苦難記憶深刻的人,因為每一次寫作,幾乎都是在重複揭開內心深處的傷疤,雖然可能鮮血淋漓,卻又欲罷不能。在劉義後來的很多文字中,都能看到他本人的影子在其中若隱若顯。
“我的世界是灰色的”
1949年12月,劉義出生在雲南省玉溪縣的易門。因為父親過去的國民黨軍官身份,從出生那時起,他的命運就注定要經曆坎坷。
5歲那年,父親被人五花大綁地押走,這是劉義有關苦難最初也是最難忘的記憶。“我當時就看到了父親的背影,永遠都難以忘懷。”劉義說,那是他最後一次看到父親,也是他到現在都對朱自清的《背影》情有獨鍾的原因。
在後來的文章中,“先天的黑色胎記注定了我們的命運”成為劉義使用頻率頗高的句子,無論是小說《崍蘭山寨》,還是在長篇自傳體文字《金三角悲歌》中,這個有些宿命的句式都出現在文章結尾。
在那個出身決定一切的年代,因為父親的緣故,一家人在當地抬不起頭來。他的母親從國家幹部被轉為飼養員,到養豬場勞動,直到後來因肺結核撒手人寰。彼時,劉義剛剛15歲。
在母親的墳前,年幼的妹妹天真地問:“哥哥,媽媽睡在這裏冷嗎?”劉義對《時代人物周報》說,那一瞬間,他忽然覺得自己長大了,他要承擔起照顧兩個妹妹的責任。沒想到的是,兩年後開始的“文革”使他再遭厄運。
像當時所有狂熱的年輕人一樣,劉義迅速地投入到火熱的革命中,跟別人一起寫大字報,參加革命戰鬥隊,他想用實際行動洗刷掉家庭出身的汙點。但一個朋友送給劉義的100斤提糧卡卻將他再度推入深淵,罪名是“盜用國家戰備糧”。
在接受審問時,被拷打之下的劉義因為錯說了一句話而被打成“現行反革命”。他說要殺了那些打他的人,對方問:“偉大領袖你殺不殺?”,他說“殺”。
“當時是書看得多了,講話不注意,而且實在是被打暈了。”多年以後,劉義這樣解釋道。“反革命材料”被報上去後,軍代表到鎮上調查,覺得這麽年輕的孩子不可能做出那樣的事,材料於是被擱置下來。
1968年,國家開始號召知識青年到農村去,劉義想都沒想就報了名,他實在無法承受在當地遭遇的折磨。所以,與別人哭天抹淚地離開城市相比,劉義是滿懷激情地奔赴雲南省一個叫甸心的地方,後來又轉到了中緬邊境的盈江縣。
“在國內,我的世界是灰色的。”劉義這樣告訴我們。
異國投身革命
“那你後來為什麽又跑到那邊去呢?是一種革命的熱情嗎?”
“老家那邊還要把我抓回來批鬥,我就跑啊,能跑一步算一步。”
1972年,在知青開始返城的時候,一紙通緝令卻使劉義不得不再次做出人生的抉擇。早前沒有被立案的“現行反革命”,在通緝令中的身份成了“畏罪潛逃的反革命分子(未定性)”。
於是,33年前的一天,劉義在知青戰友的陪伴下,從雲南盈江跑到了毗鄰緬甸的瑞麗,然後一個人跨過公路上的51號界碑,大步流星地向密林深處走去。
“我當時也有一點革命理想。在南坎參軍的時候,看到紅旗就好像看到延安的寶塔一樣,革命激情就洋溢出來了。”參加緬共後,劉義的想法還是要好好幹,“活出個人樣來”,因此才把名字由“侯景賢”改成了“劉義”,“我就是想堂堂正正做人”。
戰爭的殘酷超出了他的想象,無數的中國知青如飛蛾撲火一般投身到異國的革命,很多人可能還沒來得及辨別方向就被打死了。劉義所在的直屬第二特務營是緬共東北軍區戰鬥力最強的營,大大小小的戰役打了無數,他印象最深的是冷山戰役。
“當時先是跟獨立軍打,之後又和政府軍打。”熱帶雨林裏的下午,潮濕和悶熱讓他受盡了苦頭。劉義記得,他先是和戰友們一路唱著軍歌朝目標相反的方向走出5公裏,然後調轉路線從深山老林中開出一條路返回,直到第二天淩晨3點趕到距獨立營碉堡300米處才展開激戰。
知青們一邊在前線衝鋒陷陣,一邊還要忍受在部隊中地位低下的現實。緬共部隊中士兵共分為四等,雖然各種具體分類說法不一,但知青位列最末卻是公認的事實。“那個時候沒辦法,打一步算一步,很多知青都死掉了。”當劉義談到當時的處境時,除了無奈,更多的是一種平和。
逃亡
一場南下的戰役失敗後,在政府軍的圍剿下,緬共的根據地不斷縮小。這時候,劉義更沒有料到的事發生了——遊擊隊內部開始大規模的整肅和清洗。
“查你的家庭出身,如果查到出身不好,就要清算你。”為了躲避審查,一天下午,劉義和另一個佤族戰士偷了兩隻槍,逃走了。盜竊槍支的逃兵,如果不幸被遊擊隊抓到,誰都知道意味著什麽。兩個人不得不在膽戰心驚中艱難逃命,目標是泰國。
為了獲得必要的路費,他們打算把槍賣給當地的農民。“農民們把槍騙去後,報告了政府軍,我們就被抓住了。”在臘戍最大的監獄裏被關了1年多後,劉義和其他13名被關押的知青打算暴動,後來事情敗露,緬甸政府軍決定遣返他們回中國。
1974年6月1日,劉義等13名知青被政府軍押送到與瑞麗一江之隔的南坎。下午5點半,當船劃到江中間時,劉義發現勢頭不對,在岸邊的密林裏,黑洞洞的槍口已經對準了他們。
“我就和陳厚本老師說,糟糕了,今天晚上看起來過不去了。”比劉義大十幾歲的陳厚本是北京知青,現在也在金三角教書。劉義率先跳江,他的同伴們也跟著躍入水中,岸邊密集的衝鋒槍開始在江麵上掃射。
知青們分頭逃進叢林深處,劉義後來被緬甸一個漢人山寨的頭人所救。在他寫的小說《崍蘭山寨》中對自己被收留後的一段經曆做了詳細的描繪,先是當地山上的一個道士準備收“郎小寧”為徒,想讓他侍候其終老,後來“郎小寧”又差點成為當地富人胡銀匠的上門女婿。“那些都是真實的,‘郎小寧’就是我的化身。”
離開山寨後,劉義又在臘戍被政府軍抓到,當地一位華僑把他保了出來。“那個時候啊,我已經萬念俱灰了,把人生的什麽希望都看得沒有了。到了觀音山,真的想要去山上出家當和尚了。”
此後,他幸運地遇到了一個漢人馬幫,跟隨著馬幫走了一個月,一直走到泰國。
紮根金三角
馬幫的終點就是泰北的湯窩,作為當年國民黨殘軍第三軍的聚集地,那裏有很多雲南人。濃鬱的家鄉情結,是劉義留下來的主要原因。但其間的幾次離開,又讓他嚐到了人生的另一種滋味。
經過數年征戰,當時的第三軍隻剩下了數千人馬,為擴充兵源,隊伍開始在當地“抓兵”。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很多知青在顛沛流離後,參加了國民黨軍隊,負責保護馬幫運送走私的鴉片、玉石、象牙等。
“我怕他們把我抓去,就跑到曼穀了。”到曼穀後,他不得不為生存繼續流浪,先是在一位劉姓老板開設的工廠裏做了半年工,然後到一家輪胎廠當工人,還曾在牛仔褲工廠做工。後來,他返回了熱水塘,在那裏認識了現在的妻子。
劉義的妻子是國民黨第三軍一個副師長的女兒,祖籍四川。“她很能幹。”劉義說,當初妻子在家裏為別人做些縫縫補補的活計,他自己則開了個小商店,加上教書的工資,日子倒也還可以維持。
現在,劉義的收入在學校裏是最高的,每個月7000泰銖,折合人民幣1000多塊。四個孩子都在曼穀,一對女兒已經工作,收入是他的好幾倍,兩個兒子還在讀大學。而劉義的兩個妹妹現在分別生活在雲南的玉溪和龍門,幾乎每一年,他都會回國省親。
當國內的動蕩和異域的戰爭硝煙都已經隨風遠去,那群當年有著特殊經曆的年輕人,也漸漸湮沒在歲月的滾滾紅塵中。他們在心中一直對祖國懷有既複雜又親切的情感,這種情感遠非親曆者所能想象和體會。
“你現在對祖國的理解是什麽?”
“我現在心裏想,還是祖國好啊,可她離我們似乎又是那麽遙遠。我們所期盼的就是今天祖國的強盛,我們所願意看到的也就是祖國的今天。”
“我們付出的代價實在是太大了”
有人說,生活與曆史的神秘性,總是通過某些個體和群體的特異遭遇,得到不可思議的凸顯和表述,無論是幸運還是災難,都要選中一些人,並由這些被選擇者代表人類去承受。
如果以此來看待流浪到金三角的知青,作為其中的代表,劉義其實正是那個曆史的承受者之一。在幾次的聊天中,我能深切地感受到他內心深處的那份堅強、自信,以及孤獨和寂寞。
時代人物周報:怎麽評價您當年離開祖國的選擇?
劉義:那時候我一定要離開國內。一個原因是環境所迫,另外我以前看過很多小說,很想到外麵去看一看這個世界,是抱著流浪的心態跑出來的。
時代人物周報:但是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經曆吧?
劉義:完全意料不到,真的是走一步算一步啊。
時代人物周報:您是什麽時候知道給您平反的消息的?
劉義:那是1977年,家鄉寄來封信,給我平反了。當時看了後,我很想回去,就是想給那些整我的人看看,看他們有沒有把我整死。
時代人物周報:那後來回國看到他們了嗎?
劉義:見到批鬥我的那些人了,我還很恨他們,差點衝上去揍他們,但最後還是忍住了。
時代人物周報:您的孩子都理解您嗎?
劉義:他們不理解。他們對祖國沒有太多概念,也根本不了解我們那一代人的遭遇,我很少給他們講,因為他們不相信啊,他們認為好像是爸爸在編一個故事騙他們。鳳凰衛視的片子我放給他們看,他們好像是在看別人的遭遇一樣(香港鳳凰衛視“唐人街”的工作人員曾經到熱水塘呆了6天,為劉義製作了一部45分鍾的專集)。
時代人物周報:可是,你們那一代人的曆史不該這麽快就被忘記。
劉義:我也在擔心啊。可是我覺得,知青這段曆史啊,很快就會被人遺忘的。
時代人物周報:當年到金三角的知青多數都已經星散,結局不同,下場各異,您覺得這個群體的命運……
劉義:其實我們這批人啊,已經麻木了,麻木了。回祖國來,沒有我們容身之處,我們隻有在這裏客死異鄉。我覺得我付出的代價實在是太大了,給我帶來的傷痛也是無法愈合的。
時代人物周報:從1972年到現在,整整33年了,回想起當年,您做何感想?
劉義:我覺得,人生啊,回憶起來好像一部小說一樣的,是那樣真實,又是那樣不真實。我從緬甸當兵,被關進監獄裏,又跟著走私馬幫來到泰國,我覺得我活得太充實了。別人沒有經曆的我都經曆到了。有時候回味一下,它好像太不真實了,但是它又是那麽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