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脫貧”容易,“脫賤”艱難。
(2008-01-13 08:0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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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豔霞
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曾出版過《滄海》的三卷本,後來又出版了刪節本。我看到的是刪節本。據作者簡繁介紹,刪掉了將近40萬字,大多是一些重複性的內容。絲毫沒有影響“真實”。
這確實是一本真實的讓人不舒服的紀實作品。它完全打破了“為名人諱”的實錄傳統,甚至,走的更為極端,把名人放在了常人的人格底線之下。
是關於大畫家劉海粟的。劉海粟在中國美術史、中國畫壇的地位我並不完全了解,隻是對於他和徐悲鴻的恩怨略知一二。同行,在那個快意恩仇的年代,在那個每個人都學貫中西的年代,有矛盾是很正常的。而且無論是非,都是讓今天的人心向往之的。比如魯迅與梁實秋等很多人的矛盾。看似政見不同,實則真性情差異。而各自堅持自己的真性情,用快意的筆法表現出來,在報章上叫罵,無論如何,都是坦蕩的。
作者簡繁是劉海粟唯一的研究生。他保留了大量的錄音,記錄劉海粟的言行,同時也將畫壇的紛爭、派別之間的矛盾全部暴露無遺。劉海粟對人物的臧否毫不隱諱,全部的人名、職務都是真實的。劉海粟作為畫壇“霸主”,對自己的經營,對自己的粉飾,對曆史的篡改也都暴露無遺。從記錄中,可以看出,劉海粟是一個不斷重複謊言,直至把謊言重複成真理的人,他從已經故去的曆史人物蔡元培、康有為等身上發掘故事,搶奪光芒,給自己做漂亮的外衣,增加自己的曆史含量。他一生都在追逐女人,從一個到另一個,每一個都不過是瀉欲的工具,都不過是自我經營的道具。從整個記錄可以看出,拋卻藝術地位的劉海粟,是一個嘮嘮叨叨的人,一個蠅營狗苟於自我聲名的人,一個骨子裏極其不自信的小人,一個沒有道德底線的男人,一個藝術流氓,一個畫霸。
圍繞著這樣一個在美術界舉足輕重而自身人格又如此低下的人,所有的人都呈現了一種欲攀附而牟利的小人狀態。而簡繁對於自己的心理活動記錄,也常用直露的方式。整部作品簡直是一部心理最隱諱的角落裏最自私的想法的大曝光,是一部“狠露私字一閃念”的作品,讓人感覺很不舒服。而且,由於作者簡繁自身的人格缺陷,由於他本身的鑽營心理,他的目力、耳力所及,都難免沾染了這樣的色彩。陰暗,猥瑣,這些東西甚至掩蓋了他行為言談的合理性一麵。其實,劉海粟作為一個曆經曆史變遷和社會動蕩的老人,很多想法和做法,可能是在經曆了大量的曆史波折和人生波折之後的經驗總結,他待人接物的方式可能是他的自我保護,是處在他的社會地位和社會角色上的人之常情。劉海粟周圍的人也是如此,名利之心自然難免,但這也許並不如作者揣度的那麽醜陋不堪。
即使是用口述實錄的方式記錄,形成文字依然會有記錄者篩選的眼光,記錄的側重點和他的揣度。所以,任何作品,都難逃作者的人格格局。從《滄海》的整個行文來看,作者的人格格局非常小,從他待人接物的狀態和直白的心理活動,能大致看出,這是一個睚眥必報的人,有野心,有妄念,厚己薄人,薄情薄義,朝三暮四,趨利趨權。作品的特征由此可見一斑。
與閱讀其他的人物實錄不同,主要人物劉海粟的命運,簡繁的命運,讓人毫不同情,甚至,會讓人產生詛咒。他們的人生波折都讓人缺乏起碼的同情。反倒是在文本縫隙中閃現出來的一個個女性的命運,讓人揪心。
劉海粟一生,閱美女無數。無數美女曾經用身心追隨他,而他一生都在追求自己的聲名,追逐自己的成功。他何曾為任何一個女人停留過,犧牲過?他的表妹,十五歲委身於他,守著他的承諾終老。最後一麵,劉海粟何其冷漠?何其薄情?之後的成家和,夏伊喬,等等等等。這些女性的命運構成了劉海粟人品證明的一個大背景,讓人看到他的營營苟苟,看到他的薄情負心。徐誌摩在他麵前,不知道要可愛多少倍!!!
更為諷刺的是,從劉海粟對待女人的態度,完全可以看出,女人在他的眼裏,從來都是工具,他對她們的情感感受、對她們的人格尊嚴,都不關心,都不在意。由此,劉海粟當年用全裸女模特等驚世駭俗的舉動,那些被美術研究者定位為“個性解放”和“美術潮流先導”的事件,不過是他把女人不當人的本能反映而已。曆史和文化,這樣的誤讀和誤解,何其多,何其反諷!!!
簡繁同樣。師徒二人對女性沒有任何尊重可言,肉欲的、物化的女性觀點,時時讓作為女性閱讀者的我感到匪夷所思。盡管這是一個他們生活常態的記錄,但我無論如何也難以用自己的生活經驗來衡量。這樣的薄情寡性,這樣的糜爛無恥,居然是一部分人的生活狀態?這樣的真性情,著實讓人惡心。
劉海粟創造的東西是要流傳千古的。隻是掩蓋在這些畫作之後的人品人格,居然有如此多的不堪。是藝術天分成就人,還是無數的庸人看客成就人?而“文如其人”和“文未必如其人”之辯,在劉海粟身上又是模糊難辨。亦或,劉海粟的藝術成就實際上需要重新考量?
《滄海》的曆史價值和擴大記錄體文學品性的價值是無庸諱言的。尤其是後者,更為重要。隻是,這樣的記錄實在有些齷齪。他不會讓閱讀者獲得有益的人生感悟,甚至不會讓人體會到人心的溫暖和人性的美。充斥著物欲、算計、肮髒、假麵、利用和反利用的文化人的生活,怎麽會產生溫暖人、照亮人的作品呢?或許不過是技巧的渲染和概念的賣弄而已。或許不過是政治的附庸和金錢的風雅而已。
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不過是滄海一粟。在人世沉浮和曆史變遷之間,人唯有靠著向善、趨美才能在充滿悲劇的世界留下驚鴻一瞥。對比閱讀章詒和的《往事並不如煙》和簡繁的《滄海》,深深感受到,真正不為政治得失、金錢利益所動,真正能夠堪破曆史和人性真相而獲得大悲憫、大境界的貴族,何其少!
中國文化人“脫貧”容易,“脫賤”艱難。而精神和藝術技巧同步成長,則是“脫賤”之後的事情,不知道那是何年何月,何時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