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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白乎水滸·讀詩識好漢-上

(2008-01-07 08:53:52) 下一個

  這個題目似乎有點奇怪,梁山好漢多數是沒念過多少書的粗人,江湖上混靠的是拳頭刀槍,和詩詞這種文人幹的酸腐事八竿子打不著,怎麽讀詩還能識好漢。

  《水滸傳》是古典小說,古典小說的形式少不了舊體詩詞作點綴,包括對仗的回目。《水滸傳》中有不少詩詞,給精彩的故事情節增添不少典雅之美。

  書中的詩詞分兩類,一是以說書人的口吻描述書中人物,一是書中人物作的詩詞,兩類詩詞形式和質量都比較多樣,有律詩絕句,有小令慢詞。總的來說前一類詩詞的質量比較一般,湊幾句韻語概括一下描寫對象的姓名外號武藝等,且用詞雷同寫法平直,基本無足觀,所以金聖歎腰斬水滸時一並砍掉了這些“有一篇XXX單道XXX好處”“有詩為證”之類的詩詞。

  有個說法叫“言為心聲”,詩是特殊的語言,除了功利目的的應酬詩文,隨意吟誦的詩是作者內心真實又不經意的流露。梁山上有幾個好漢對詩詞略有偏愛,各有幾篇作品。

  最早作詩的是林衝,上梁山途中,在朱貴的酒店裏林衝感傷遭遇,借酒興題了八句詩:

  仗義是林衝,為人最樸忠。
  江湖馳譽望,京國顯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類轉蓬。
  他年若得誌,威鎮泰山東!(第11回)

  林衝雖是職業軍人,但資兼文武,家庭環境使他從小受到良好的教育,詩文對他不是難事。這首詩體為五律,寫得中規中矩,中二聯恰當地概括了林衝的遭遇,整首詩格律嚴謹對仗工整,稍覺平直淺白,一如林衝為人。值得品味的是首尾二聯,此時林衝身戴大罪,朝廷四處在通緝他,時刻有性命之憂。在這樣的危險處境裏林衝卻堂而皇之地把名字寫上牆壁,可見林衝心思單純,絲毫不會考慮利害得失,和他以前楞頭楞腦地持刀走進軍機要地白虎堂是同一路思維,這樣的簡單腦袋在官場和江湖上混不吃虧才怪。尾聯證明了林衝的“樸忠”,如果問身蒙奇冤遭人陷害的人翻身出頭後最想做的事是什麽,多數應該說是報仇,對陷害者以牙還牙一泄心中怨憤是第一要緊的事,以伍子胥之豪傑也解不開對楚平王的仇恨,破楚後第一件事就是掘墓鞭屍。林衝在詩裏假設自己以後如果能洗清不白之冤再度“得誌”後做什麽事,換了別人多數會說“生啖高俅肉”“血洗白虎堂”之類,宋江在服刑期間曾說“血染潯陽江口”。林衝的理想是“威震泰山東”,以威嚴震懾一方是軍人事業成功的表現,說明林衝理想中的終極目標還是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不是報複私人怨仇,當然林衝不是不想報仇,隻是報仇不是他的全部理想。“威震泰山東”不激不厲,用詩學理論說是哀而不怨,正象林衝樸實忠直的個性。

  受過良好教育的林衝能作詩,沒受過多少教育的阮氏弟兄也會唱朗朗上口的歌謠,曾多次在漁船上唱歌謠:

  阮小五所唱
  打魚一世蓼兒窪,不種青苗不種麻。
  酷吏贓官都殺盡,忠心報答趙官家。

  阮小七所唱
  老爺生長石碣村,稟性生來要殺人。
  先斬何濤巡檢首,京師獻與趙王君。(第19回)

  這是在石碣村湖上戰何濤時唱的歌謠,歌謠是廣義上的詩歌,所以這兩首歌也可算是詩。這兩首歌謠語言幹脆利落淺白明快,正和阮氏兄弟為人一樣。不過使人費解的是兩首歌的末句,一是“忠心報答趙官家”一是“京師獻與趙王君”,阮氏兄弟都是造反意誌很堅決的人,怎麽會這麽說,這話如是宋江或降將們說的還算合適。或許二阮是故意在說反話,和何濤逗氣:“你說我們造反嗎?我們可沒造反,我們對皇帝忠心得很,就把你們都殺了向皇帝表忠心。”充滿了對官軍的蔑視和嘲諷。特別是小七所唱的,嘲弄中更有示威的意味,向皇帝獻上敵人的首級才是效忠,獻上皇帝手下的腦袋,這是在叫板。兩首歌謠雖然簡單,卻顯出阮氏弟兄樂觀勇猛還帶點頑皮氣的天性。

  這是梁山武將寫的詩,那麽梁山文人寫的詩又怎麽樣呢。直覺上說梁山軍師吳用應該處在梁山好漢文化層次最高水平,他該寫點好詩。但事實很讓人失望,吳用隻在給盧俊認算命時說過幾句類似詩的言語,說“類似詩”是因為這幾句字數相等帶有韻腳,好像一首絕句,其實卻算不得詩。第一首吆喝的口號是這樣:

  甘羅發早子牙遲,彭祖顏回壽不齊。
  範丹貧窮石崇富,八字生來各有時。(第61回)

  用了六個曆史人物,分別列舉人生顯隱、壽夭、貧富三種懸殊的對比,這算是用典吧。然後總結這是由於“八字”生得不同的原因使然,為算命做廣告。這個廣告語還算不錯,但不是詩,更不是好詩。另一首是很著名的給盧俊義栽贓的藏頭詩,就是這四句話害得名滿天下的盧俊義大員外家破又差點人亡:

  蘆花灘上有扁舟,俊傑黃昏獨自遊。
  義到盡頭原是命,反躬逃難必無憂。(第61回)

  前兩句還有點詩模樣,後兩句就文義都不甚通順,確實象個算命的信口雌黃。這首藏頭詩有多個版本,有一種作“蘆花叢裏一扁舟,俊傑俄從此地遊。義士若能知此理,反躬逃難可無憂”,和前大同小異。又有一種前兩句相同,後兩句作“義士手提三尺劍,反時須斬逆臣頭”,文義上通順明了很多,不過超級直白,簡直是誓言口號,如果盧俊義真要造反會唯恐別人不知在自家牆上留個罪證?明顯是吳用為了硬湊“盧俊義反”四個字。其實這個所謂計策實在有點懸,就憑這兒戲似的順口溜能把大名府首富騙得落草為寇?燕青先就不信,李固和賈氏也不信,要不是盧俊義一時昏頭吳用純粹是在瞎折騰。吳用的“詩”就是他的計謀,小巧有餘,大智不足,名不符實,所以吳用的個人前途和梁山整個命運都難成大事。

  梁山的謀士武將能寫詩,梁山的領導人更能寫詩。二當家的玉麒麟盧俊義也愛寫兩句,在聽了吳用的胡謅之後盧俊義決定外出“避禍”,行近梁山時在裝貨的太平車上插了四杆旗,每杆一句詩,正好一首七絕:

  慷慨北京盧俊義,金裝玉匣來深地。
  太平車子不空回,要收此山奇貨去。(第61回)

  這首詩淺顯明了很有自信和氣勢,給梁山下了挑戰書。盧俊義曾自稱“平生學的一身本事,不曾逢著買主”“梁山泊那夥賊男女,我觀他如同草芥”(第61回),盧俊義對他的一身武藝自視甚高,覺得比所有梁山好漢都強,當然他有自視高的資本,從以後的故事看梁山好漢中確實沒有一對一能勝過盧俊義的人。這首詩的缺點是語言平白如同白話,沒有詩的韻味,但這不是盧俊義語言水平不夠,而是他輕視梁山好漢。在盧大員外看來,梁山上都是一夥“賊男女”,粗陋無文,識字的都沒幾個,寫得雅致隻怕他們看不懂,這是盧俊義自視甚高的又一表現。

  盧俊義在被董超薛霸押解刺配沙門島的路上又作過一首詩:

  誰家玉笛弄秋清?撩亂無端惱客情。
  自是斷腸聽不得,非幹吹出斷腸聲。(第62回)

  這首詩和前首風格大相徑庭,簡直不象同一人所作。前詩直白高昂,這首典雅低宛,後兩句於傷感中又見理趣,正是宋詩特點。不過這詩更象是一個多愁善感的詩人聽到哀宛的笛聲更添愁緒,全然看不到力敵萬人橫掃千軍棍棒天下無對的英雄豪氣。林衝在身受奇冤走投無路之際還存有一絲憧憬想象日後得誌能威震泰山東,盧俊義武藝強於林衝,年齡小於林衝,卻比林衝悲觀消沉。從這兩首詩裏可看出盧俊義的性格:前一首象征在平常情況下,盧俊義是個簡單腦袋,甚至比李逵還要魯莽,他以為憑他一人的“絕世武藝”能把梁山一鍋端了,這種想法天真得近乎白癡,別說梁山上還有那麽多身手不凡的好漢,一群打一個盧某人本事再大也對付不過來。就算梁山上都是些尋常粗漢沒什麽武藝,但人家在那先占了地利,有山有水有雜草樹木,怎麽都能使個絆子暗中下家夥。何況盧俊義身邊還有一群說起梁山就象耗子怕貓一樣的隨從,被拿作人質有本事也施展不開,可見盧俊義插四杆旗向梁山挑戰是非常魯莽的行動。後一首詩則象征在突然變故中,盧俊義是個懦弱沒主張的人,那兩個押解盧俊義的差人董超薛霸不是什麽厲害角色,盧俊義卻隻能任由二人欺淩,徒歎斷腸。對比武鬆在飛雲浦的處境和反應,盧俊義實實在在是個弱者。

  不光盧俊義能詩,盧的小弟浪子燕青也能作詩詞。燕青百伶百俐,巧慧無雙,最能說笑彈唱,寫點詩詞自是信手拈來。在李師師處偶遇徽宗時,燕青唱了兩首詞:

  一別家山音信杳,百種相思,腸斷何時了!燕子不來花又老,一春瘦的腰兒小。
  薄倖郎君何日到?想自當初,莫要相逢好!好夢欲成還又覺,綠窗但覺鶯聲曉。

  聽哀告,聽哀告,賤軀流落誰知道,誰知道!極天罔地,罪惡難分顛倒!
  有人提出火坑中,肝膽常存忠孝,常存忠孝!有朝須把大恩報!(第81回)

  這兩首詞書上說是《漁家傲》和《減字木蘭花》,不過看格律都不是,第一首應是《蝶戀花》,第二首不詳。燕青在徽宗突然到來時即興唱這兩首詞,才思敏捷足可與職業文人媲美。第一首纏綿哀怨,宛然《花間》《樽前》風致。一般多認為這是首豔詞,是為了投徽宗之所好。這麽說固然沒錯,但也不僅僅限於此,豔詞的題材有多種,要吊徽宗的胃口或許摹擬些男女調笑行樂的詞句更刺激,燕青獨寫相思,更有影射的用意。屈原那時就有以香草美人比喻政治理想的比興寄托手法,燕青在這首詞中以“相思”“腸斷”比喻梁山好漢盼望招安之意,“燕子不來”喻朝廷不知梁山好漢的忠心,“薄倖郎君”喻皇帝被奸臣蒙蔽,“好夢”句喻招安事難成,“鶯聲曉”又暗指通過李師師的鶯聲燕語傳達梁山招安的心願。在倉促的時間裏作出這樣一首字句綺麗內涵深遠又合徽宗口味的詞,燕青文采風流不輸於秦觀周邦彥等人。

  徽宗聽了這詞果然高興,“天子甚喜,命教再唱”(第81回),可惜道君皇帝是外行聽熱鬧,沒聽出燕青詞中深意,沒辦法燕青隻好在第二首詞裏把話說得明白一些。不過世上的事總難兩全,說話越直接越好,容易明白,不過詩詞就不適合直接,越繞著彎說越好,所以第二首詞韻味稍顯不足,但仍然博得徽宗的好感,混了張禦筆親批的赦書。燕青的詞就象他的人,巧慧無雙又有忠肝義膽的好漢本色。

  說過別的好漢,下麵該說說梁山老大宋江的詩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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