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白乎水滸·舊家王謝
(2007-12-24 12:46:24)
下一個
舊家王謝
梁山好漢和曆代造反的起義軍一樣,大多是草莽英雄,來自底層社會,身份低微,幾個朝廷降將也官階不高。但好漢中卻有個特殊人物,既富且貴,沾著皇家氣息,這人就是小旋風柴進。
柴進是什麽人呢,書裏不止一次地介紹,有的是柴進自已說,有的是旁人說,“乃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孫,陳橋讓位有德”。大周皇帝就是後周世宗柴榮,柴進是柴榮的後代。讓位是宋朝皇帝掙麵子的說法,其實是趙匡胤從老柴家孤兒寡母手上搶過皇位,這事做得很不地道。為了堵天下人之口,趙匡胤封柴家世代為王,又搞了個“誓書鐵券”,有時叫“丹書鐵券”,交給老柴家在家裏供著,說是憑這個沒人敢欺負柴家,就算犯點法,隻要不是謀逆的大罪,也不用吃官司。所以柴進就在滄州做逍遙自在的柴大官人,享受著特權,除了造反做皇帝,別的事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除了在官爵上有特權,柴進在江湖上也名聲不小,梁山聚義前柴進是江湖上唯一與宋江有同等號召力的人物,石勇就說“老爺天下隻讓得兩個人,其餘的都把來做腳底下的泥”(第35回)這兩人一個是宋江,另一個就是柴進。柴進為何在江湖上廣有名聲?和宋江一樣,隻因他“仗義疏財”,書中多次說柴進“專一招接天下往來的好漢,三五十個養在家中”(第9回)“人都說仗義疏財,專一結識天下好漢,救助遭配的人,是個見世的孟嚐君”(第22回)簡言之就是肯花錢招待人,受過他好處的當然說他好,沒受過想去沾點光的當然也要說好,柴大官人的名聲就這樣立起來了。
柴進有高貴的家世,有雄厚的財力,有響亮的名聲,他本人文武才能也不尋常。但是和他的這些出眾的自身條件不相稱的是,柴進在上山前後基本沒做出什麽驚人的大事,相對於他的實力,他的表現有點平庸。比較柴進和宋江,論出身,柴進生長在大富大貴之家,大世麵見得多,宋江一介刀筆小吏,經曆隻在底層社會;論財力,柴家不僅有世襲爵位的俸祿,更有莊園田產無數,宋江做小吏灰色收入再多和柴家也沒的比;論才幹,從柴進在東京和幫源洞的表現看,稱得上是文武雙全,膽大心細,善於應變。但是柴進雖然有這麽多優厚的自身條件,卻不能超過宋江的威望,最終還是屈居其下。這是什麽原因呢,柴進沒有宋江那一套籠絡人心,積蓄勢力的權術,最明顯的是對待武鬆的結果,柴進管吃管喝管穿管住養了武鬆一年多,武鬆對柴家莊上卻有點不尷不尬;宋江和武鬆相處幾天,請了幾頓飯幾件衣服送了十兩銀子(請客還是柴進買的單,宋江標準的借花獻佛,這樣做人情真爽),武鬆便對宋江感恩戴德。宋江馭人事半功倍,柴進卻事倍功半,難怪日後勢力不及宋江。
柴進為什麽不象宋江那樣積極培植羽翼,把已有的名聲威望做大,幹出一翻大事來?當然柴進在權謀術數這等才能上先天不及宋江,但是主觀意願上他也不如宋江那樣有強烈的出人頭地欲望,其實柴進本就已經了出人頭地了,他大富大貴有錢有勢,用不著象宋江那樣處心積慮積累資本。
比如對待武鬆,宋江固然識得武鬆是個人物需要拉攏,柴進難道就看不出武鬆不是尋常人,至少比別的在柴家莊上吃白飯的門客要強?恐怕柴進不至於這麽不長眼睛,不然柴進又怎麽盡力幫助以前沒什麽交情的林衝,說明柴進識得人的高下,幫助林衝是因為林衝在難中,慢待武鬆是因為武鬆處境還可以,不需特別照顧。柴進不象宋江那樣刻意做拉攏之態,該是不願為,不是不能為。柴進養門客雖然和孟嚐君相似,宋清說“是個見世的孟嚐君”(第22回)。但是柴進養客和孟嚐君養客有本質的不同,孟嚐君對前來投奔的門客按才能(所謂才能就是對主人有用)分等級給予待遇,明顯有政治目的。柴進養客卻不是這樣,他對門客基本不檢驗有什麽才能,來了就給衣食養著,除了名聲較大的如林衝宋江,招待的規模比較隆重,別的都相同檔次招待,“托出一盤肉,一盤餅,溫一壺酒;又一個盤子,托出一鬥白米,米上放著十貫錢”(第9回)。這些門客裏有武鬆這樣的高手,也有洪教頭這樣的庸才,柴進對他們“一視同仁”,並不厚待優秀者,輕慢低劣者,而且去留自便。柴進養客和他飛鷹走馬圍獵取樂一樣,隻是玩玩而已,圖個樂子,反正他家有的是錢,多個五七十人吃住不當回事,柴進養門客根本就沒有壯大勢力的想法,做個世襲爵位的柴大官人對他來說很滿足了。
柴進祖上本來就是皇帝,按說這種身份應該有更強烈的“恢複祖上基業”的心理,但是柴進卻一點都沒做過皇帝夢,相反還顯得比較軟弱,對殷天錫都唯唯諾諾不敢說句強硬話。那麽柴進為什麽沒有“雄心壯誌”做大事卻甘願做個看似有點沒出息的紈絝子弟?柴進是人中豪傑,不會沒想過,應該是想過卻認為不可行,所以幹脆還是知趣點安分守己。為什麽不可行呢?
第一個理由,如果柴進有不安分的想法,趙家的人也不是呆子,不會不想到,從人家手裏奪的皇位,難保人家要卷土重來報複。宋廷對柴家麵子上雖好,熱乎得不得了,暗地裏肯定防一手。柴進住在滄州,按常理說他這樣大富大貴的人應該和官府非常熟,滄州府甚至東京的大小官吏都該和柴家交往密切,但是書中從來沒說柴進和哪個州府級別的官員來往,隻有在送林衝出滄州時提到把關的一個軍官和柴進熟識,因為做軍官以前在柴進莊上混過。說明柴進的社交圈僅在下層人士,這點和宋江差不多,而上層的顯貴要員等不和柴進交往,或者說是柴進不願和上層人物交往,這種現象當是有意為之,目的是為了避嫌,那意思就是對大宋朝廷說:“咱們很乖,沒非份的想法,朝廷上盡管放心吧。”趙家和柴家各懷心事互相防備,這樣的情況下柴進想搞點什麽名堂不那麽容易。
第二,柴進如起事最大的名義自然是他周世宗嫡孫的身份,但是這個身份經不起推敲。周世宗柴榮有七個兒子,大兒子小名宜哥,老二老三史書上沒記載名字,老四宗訓,就是後周恭帝,老五熙讓,老六熙謹,老七熙誨。柴榮就這麽七個兒子,隻有這七兄弟的後人才稱得上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孫”,那麽這哥七個的後代下落如何?柴榮前三個兒子被後漢隱帝所殺,隱帝看郭威不順眼,覺得姓郭的要搶皇位,把郭柴兩家在京的家小全殺了。郭威登基後追賜三人名字,分別叫誼、誠、諴,俱封大將軍,柴榮即位後封王。不過人都不在了封什麽都白搭,這哥仨被殺時尚未成年,不會有後代。
老四柴宗訓七歲繼位,是為恭帝,但這把龍椅坐了才半年就被他一向叫叔叔、和他老爸磕頭結拜、柴榮死前還信誓旦旦說要照顧孤兒寡母的趙匡胤搶去,柴宗訓一個八歲的小屁孩被他趙叔叔安排到房州去住,十三年後,柴宗訓剛二十周歲就莫名其妙死了。正當青春妙齡的小夥子無緣無故突然死亡,事情非常蹊蹺,不過這不關本文的事。柴宗訓是否有子正史沒說。
老六熙謹於宋乾德二年十月卒,乾德二年是公元964年,柴宗訓死於973年是二十周歲,熙謹比宗訓小卻早死九年,卒年當不會大於十歲,可知熙謹不會有子。老五熙讓和老七熙誨史書上說“不知其所終”,成了無頭案。又據浙江省東陽市《寀盧村誌》記載,趙匡胤兵變入宮將殺柴榮諸子,得大臣盧琰潘美勸諫而止,熙誨給盧琰做養子,後改名盧璿。盧琰怕趙匡胤變卦,棄官隱居,保護了這一支柴氏後代。但盧璿(即熙誨)的後代一直姓盧,沒有改回姓柴,至今東陽一帶還有兩萬多盧璿後人。
哥七個有五個已確認沒有柴姓後代,隻剩宗訓或熙讓有可能是柴進的祖先。但是史載熙讓下落不明,那麽可推斷即使他有後代也不會是有“丹書鐵券”護身的一支,如果他的後代被宋朝冊封,不可能不記一筆這位老祖宗。這樣隻剩下宗訓有可能是柴進的祖上。
柴進這一支代表柴家嫡派繼承香火祭祀祖先的家族是什麽時候確立的?趙匡胤雖然立了誓碑告誡子孫要善待柴家,但直到宋仁宗嘉祐四年(公元1059年),“詔有司取柴氏譜係,於諸房中推最長一人,令歲時奉周祀”(《續通鑒長編》)。這時距柴宗訓死已經八十六年,宋朝皇帝才記起把江山轉讓給趙家的前任老板,找了個柴家後代來每年祭祀祖先。這個柴家後代是不是柴宗訓的直係後人?史書上又說得不明不白,但是推敲一下,“柴氏譜係”並不僅是柴榮一房的家譜,應該是整個柴榮家族,包括他祖上、叔伯在內,推的這個柴家後代是整個柴氏家族中的最長一人,因此未必是柴榮直係,也可能是柴榮的兄弟或堂兄弟的後代。再者,如果能確定“歲時奉周祀”的柴氏後人是宗訓嫡派,宋廷定要大書特書一筆記錄在案,以示正宗,突出宋朝皇帝的仁慈,如此語焉不詳定是沒把握。
綜上分析,雖然沒有直接證據證明柴榮七子都沒有柴姓後代,卻也無法證明“歲時奉周祀”的柴氏後人是柴榮嫡傳,所以柴進是柴榮嫡派子孫的可能性很小。柴進身份正宗與否都有疑問,他起事的成功概率又要小很多,劉備有譜可查是正宗的中山靖王之後漢景帝玄孫都得不了天下,捕風捉影的“大周皇帝嫡派子孫”指望更不大了。
第三個理由最重要,改朝換代的事,不是做頭的有能力就能成功,還要有大環境配合。曆史上很少有一個王朝滅亡後再複辟成功的例子,隻有劉秀恢複了漢朝,那時王莽立朝時間不長,西漢又底子厚,劉秀才有機會。後周卻不能比,本就不是大一統的政權,存在時間又短,宋朝到柴進時立國一百五十多年,根基已深,這時候人們對趙匡胤篡位、柴家孤兒寡母被欺負的事不再有興趣,打後周這張牌根本沒號召力。羅隱詠諸葛亮詩有兩句“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說時運來時好像天地都在幫忙提供方便,時運去了就算是大英雄也不能自主。所謂的時運就是成事的大環境,英雄也需時勢抬舉。以漢朝之興盛、劉備之雄略、諸葛亮之智計、五虎上將之勇武尚不能“匡扶漢室”,因為人心去漢,大漢正統對天下人來說沒什麽吸引力了。後周在曆史長河中匆匆過客,影響力太小,柴進如想“匡扶周室”成功的希望更加渺茫。
有了這些不利因素,柴進很明智地選擇做一個“胸無大誌”者,事事克製,處處忍讓,不求逞強,隻求自保,殷天錫如此囂張跋扈上門欺負人,柴進也不願和他扯破麵皮,盡管這樣做顯得非常軟弱。柴進始終做到既和官府朝廷保持一定的距離,又不撕破臉,保持著麵上的和氣。征方臘歸來後,柴進托病辭官,“回滄州橫海郡為民,自在過活。忽然一日,無疾而終”(第120回),盡天年得善終,結果算是較好的。比較柴進和宋江的結局,這時卻是誰高誰低呢?
頂你的水滸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