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綠影

眾裏尋她千百度,慕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個人資料
正文

張愛玲姑姑

(2009-01-20 07:10:46) 下一個
張愛玲祖父是晚清名臣張佩綸,外曾祖父是更有名的李鴻章,父親是舊式才子,母親是新派淑女,還有剩女姑姑、棄兒弟弟。
張愛玲姑姑將“剩女”做到極致
張愛玲姑姑將“剩女”做到極致
張愛玲姑姑比惜春還受傷
張愛玲姑姑比惜春還受傷

  《哪一種愛不千瘡百孔》講述了與張愛玲有關的一群人——她的祖父、父母、姑姑、弟弟,還有兩任丈夫。借對他們性格、際遇的觀察,走入他們的人生,通過他們與張愛玲的情感聯係探求張愛玲獨特的心靈世界。

  “三高”女子

  何必愁眉苦臉地活下去?

  張愛玲的姑姑張茂淵,一直到七十八歲才把自己嫁掉,可謂把剩女做到極致,而她成為這樣一個超級剩女的原因,和她最後所嫁的這個人有關。

  傳說張茂淵很年輕的時候,去英國留學,邂逅一位名叫李開弟的青年才俊,坊間頗有一些文章,用濕漉漉的文筆(一半熱淚一半口水),描述那初見的辰光,該男生怎樣對她大獻殷勤,風起的時候為她披衣,寂寞的時候為她誦詩。總之她很自然地愛上了他,可惜沒有“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的幸運,李開弟早有婚約在身,如同畫展上標注了“已售”的佳作,其他人隻有看看的份。

  不管怎樣,這故事都不出“守望終身”這美麗的俗套,但是,從張愛玲以及張子靜的字裏行間裏讀出來的“姑姑”,似乎並沒有那麽簡單,她的剩女生涯,也許與這個男人有關,但,那不見得就是全部。

  1928年,張茂淵從國外歸來,這一年她二十六七歲,名門出身也許反倒是一種連累。《圍城》裏方老爺子的看法是,女中學生應嫁男大學生,女大學生應嫁男留學生,至於女留學生該嫁給誰,方老爺子沒有提出適宜的方案,大概他覺得這類人屬於天生嫁不掉的一類,不說也罷。

  用現在的話說,張茂淵是一“三高”人士。高學曆:不知道她在歐洲拿了個什麽學曆,反正是一留過洋鍍過金的海歸,蓋得過普通女學生;高收入:遺產也應該算一種收入吧,打了折仍然不菲,再說她還是職業女性,一度在電台讀社論,工作半小時,就能拿幾萬元的月薪;高門檻:這裏還得引用方老爺子的話,他說,嫁女須勝吾家,娶媳須不勝吾家,更加通俗的話叫,抬頭嫁女兒,低頭接媳婦,對張茂淵這樣的名門之後,免不了要給予敬而遠之的待遇。

  雖如此說,隻要願意俯就,這世上就沒有嫁不掉的女子,張茂淵的問題在於第四高:“心氣高”。張愛玲說,她找起事來,挑剔得厲害,因為:

  如果是個男的,必須養家活口的……怎麽苦也得幹……像我這樣沒有家累的,做著個不稱心的事,愁眉苦臉賺了錢來,愁眉苦臉活下去,卻是為什麽呢?

  她不把慣性考慮在內,不把閑言碎語他人的眼光考慮在內。

  不肯俯就的女子,唯一的出路是讓自己愛上對方,我知道在張茂淵心靈的城池之外,始終有李開弟的身影徘徊,但這位守城者的功力,真的像傳說中那麽強大,令她不勝淒惶地等了五十多年嗎?

  張茂淵不屬於這類人,她似乎更喜歡把傳奇現實化,把傳說中人正常化,比如她老爸張佩綸,仕途上是混得倒了點,但是和李鞠耦人所共知的愛情傳奇,卻為他失敗的下半生增光添彩,動輒在日記裏曬曬幸福。少女張愛玲對這段“我爺爺我奶奶”的故事很來勁,纏著張茂淵說家史,張茂淵卻很煞風景地來了句:“我想奶奶是不願意的。”

  一句話,將那個勇敢追求傳奇戀情的母親,還原成無數心不甘情不願地執行父母之命的舊式女子中的一個。

  這就是張茂淵,她太真實,這種真實與勇敢相伴。這份特質,一部分來自於張佩綸的遺傳,另一部分,則與她走過的路程有關。

她受到的家族傷害

  可能比惜春還要大

  《對照記》裏有一張張茂淵和她兩個哥哥的照片,異母兄張誌潛最大,站在中間,張誌沂和張茂淵分立左右,張愛玲都說這張照片像爺兒仨。

  李鞠耦去世後,遺產由張誌潛代管,直到張誌沂娶妻生子後才交割清楚,據說分得頗不公平,張誌沂和張茂淵聯手跟那位哥哥打起了析產官司,關鍵時刻,張誌沂丟下妹妹倒戈,張愛玲說是她繼母趨炎附勢從中拉攏,張茂淵吃了個大大的悶虧,從此便不大與哥哥往來,聲稱不喜歡“張家的人”,隻對張愛玲好一點,因為是她自己貼上來的。

  張茂淵跟她家族的關係,讓我想起《紅樓夢》裏的惜春,都是被生活的汙穢所傷,而心冷意冷,張茂淵受到的傷害,可能比惜春還要大。惜春自小在賈母這邊長大,與她那荒唐的哥哥往來不多,感情上沒有太多牽扯,張茂淵是在哥哥的照管下長大,很可能存有許多溫情的記憶,就像那張父子仨的照片上呈現的那樣,當親情陡然轉身,露出猙獰的麵目,那種坍塌帶來的幻滅感,比惜春以及張愛玲更甚。

  如果是曹七巧式的女人,可能會暗中恨得咬牙切齒,仍不妨照常走動,無他,為了避免將自己邊緣化,她寧可在汙垢中跌爬滾打。但張茂淵不然,精神潔癖讓她不惜“對自己狠一點”,與虛偽的情意一刀兩斷,要“刻骨的真實”和“刀截般的分明”。

  她對張子靜冷淡,她知道那是一個可憐的孩子,對他“吧嗒吧嗒”眨動的潮濕的眼睛,有著深刻的印象,在這種情況下,她隻要隨口關心他幾句,或者陪著掉幾滴眼淚,就能完成一次圓滿的道德消費,但張茂淵就是沒這個心思,趕到飯時上,也會翻臉攆他走,張愛玲一走,她就沒商量地對他關上了自己的大門,之後的數十年,他們彼此不通音訊,張子靜倒是想過問候她,卻沒有這個勇氣。

  張愛玲說起這位姑姑,親熱裏又有一點距離感,她認同姑姑的真實,認同中,又帶點似笑非笑的不習慣。當年她從父親那裏逃出來,投奔母親,母親和姑姑住在一起,張愛玲跟這兩位同住,心裏是非常緊張的。

  張愛玲著急到陽台上收衣服,膝蓋磕到玻璃門上,流下血來,直濺到腳麵子上,塗上紅藥水,更是渲染得可怖,她給姑姑看,姑姑彎下腰,匆匆一瞥,知道不致命,就關切地問起玻璃,張愛玲趕緊去配了一塊。

  張愛玲說,姑姑的家對於我一直是一個精致完全的體係,無論如何不能讓它稍有破損,所以她急急地把木匠找來,花了六百大元重新配了一塊。

  “精致完全的體係”,點明了和姑姑之間的距離感。對此,張愛玲也不是不惆悵的,她又說,現在的家(姑姑家)於它本身是細密完全的,而我隻是在裏麵撞來撞去地打碎東西,而真的家應當是合身的,隨著我生長的,我想起我從前的家了。

  這從前的家,就是父親的家,她已經將它拋棄了,知道它有這樣那樣的不好,但起碼,它讓她不那麽緊張。

  七十八歲嫁人

  非愛情神話隻是順其自然

  張茂淵經常抱怨張愛玲:“和你住在一起,使人變得非常嘮叨(因為需要嘀嘀咕咕),而且自大(因為對方太低能)。”這對於張愛玲是一種禁忌,她說,若是別人說我聽,我會很愉快,若是我說別人聽,過後想想就會覺得很不安。她後來愛上胡蘭成,和這種禁忌不無關係——她終於遇上了有耐心聽她講話的人。

  但張茂淵不在乎,她不把這種“受不了”看得多重,多麽值得同情。她自己習慣直麵現實,就不大想得起來去照顧別人的情緒。

  張茂淵擅長自嘲,自嘲是自戀的天敵,有一回,她生了病,很久都沒有痊愈,換一個唧唧歪歪的人,黯然神傷在所難免,更高級的是把自己當成一個病西施式的薄命紅顏,張茂淵卻帶一點嘲笑,說道:“又是這樣懨懨的天氣,有這樣的虛弱,一個人整個地像一首詞了。”就那點抒情的小氣氛,被她這一點自嘲破壞光光。

  她說她不喜歡文人,不知道是否跟文人身段太足有關,動不動就聲稱自己是多愁多病的身,“哎呀呀我要死了”的忸怩口吻,這些裝飾性的東西她全部不喜歡,她手裏的珠寶,大多都被她賣掉,就剩一塊披霞,因為不夠好,實在賣不上價錢。

  她經常把這塊披霞拿出來,這裏比比,那裏比比,總想派個用場,可是:

  青綠絲線穿著的一塊寶石,凍瘡腫到一個程度就有那樣的淡紫紅的半透明。襟上掛著做個裝飾品吧,襯著什麽底子都不好看。放在同樣的顏色上,倒是不錯,可是看不見,等於沒有了。放在白的上,那比較出色了,可是白的也顯得髒相了。還是放在黑緞子上頂相宜——可是為那黑色衣服本身想,不放,又還要更好些……

  她於是感歎:看著這塊披霞,使人覺得生命沒有意義。

  是啊,這正是人生的真實寫照,說起來是很珍貴的,但放在哪裏都不合適,沒有反而更好,她的悟性使得她能夠直擊要害,去掉無謂的裝飾,將人生看得不那麽隆重。

  她的燃點有點高。

  這樣的女子,不容易愛上什麽人。年輕時,有少女情懷助燃,還可以對付著燃燒那麽一次,一旦時過境遷,讓她重新燃燒一次,怕是沒有那麽容易。

  所以,我覺得,張茂淵的不嫁,與其說是為了成就一個愛情神話,不如說是順其自然。

  而我心中的張茂淵,她心中可能有那麽點愛情,對於李開弟的記憶與想念,但不足以成為她全部的精神支柱,她應該有著更彪悍的表情,比如,套書裏某位很可愛的女孩子的口氣來一句:做剩女,挺有意思的。

  張茂淵的剩女生涯,確實挺有意思,偷個懶,另外,也為了免去“抄襲”之譏,讓我大大地引用一段張愛玲的原文吧:

  我姑姑說話有一種清平的機智見識,我告訴她有點像周作人他們的。她照例說她不懂得這些,也不感到興趣——因為她不喜歡文人,所以處處需要撇清。可是有一次她要這樣說了:“我簡直一天到晚的發出衝淡之氣來!”

  有一天夜裏非常的寒冷。急急地要往床裏鑽的時候,她說:“視睡如歸。”寫下來可以成為一首小詩:“冬之夜,視睡如歸。”

  洗頭發,那一次不知怎麽的頭發很髒很髒了,水墨黑。她說:“好像頭發掉色似的。”

  智慧不見得都能換成錢,不過它本身就可以娛樂自己了,至於張茂淵七十八歲那年嫁給李開弟,這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她本來就挺喜歡他的嘛,現在天時地利人和糾集在一塊,嫁給他有什麽不好呢?普通人也許會覺得那麽大歲數結什麽婚,但張茂淵就是張茂淵,她隻聽從內心的指示。

張愛玲的感情取向

  某種程度上拜姑姑所賜

  和張茂淵這樣的人打交道,你要預備著承受真實之傷,張愛玲自始至終跟人打交道都很有距離感,很緊張,她愛過的男人,胡蘭成和賴雅,在很多方麵都可以做對方的反義詞,卻有一個共同點,就是能讓張愛玲放鬆,不得不說,張愛玲這一感情取向,某種程度上是拜張茂淵所賜。但張茂淵溫度雖然不高,卻沒有華麗的外包裝,顯得貨真價實,而且能探到底,不像麵對那些巧言令色之徒,你不知道能在哪裏著陸。

  作為一個作家,張愛玲從她那裏得到了更多,如果說,她讀香港大學時,官樣文字被曆史教授佛朗士先生耍著花腔一讀,就露出了滑稽的底色,張茂淵的冷淡和真實,隻言片語裏的那種穿透力,則如一張網眼細密的篩子,篩去塵世間的裝腔作勢,安然地放置自己的內心。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張愛玲能板著臉對遲到者說“張愛玲小姐不在”,能飄飄欲仙地穿著稀奇古怪的衣服,還自以為在保存劫後的藝術品,未必與這位姑姑無關。她教會了張愛玲按照內心的指示行動——“別的就管他娘”(張愛玲晚年有這樣“粗嘎”的聲音)。

  甚至,我猜想,這麽一個舉重若輕的姑姑的存在,還有助於張愛玲打破內心的束縛,極盡真實地表達自我。

  1937年,張愛玲從父親那裏逃出來,1952年,離開上海去了香港,這期間都是和姑姑生活在一起,離開上海的時候,她們就約定,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從此不通音訊。

  二十多年後,她們才開始恢複聯係,1985年,張愛玲屢屢搬家,和姑姑再次失去聯係,1987年元月,張茂淵從柯靈那裏得到宋淇的地址,給他寫了一封信,裏麵有這樣的字句:可否請先生把愛玲最近的通信址見示?並轉告她急速來函,以慰老懷,我已經85歲,張姓方麵的親人,唯有愛玲一人。

  看到過這封手書的信,正如張愛玲所言,是淑女化的字體,卻不再是那種平淡的語氣,“無聊的情趣,像是春夏的晴天”,也許,衰老會讓人變得柔軟一點,透過這封信看到的張茂淵,終於讓我們熟悉一點了。

  吊詭的是,偏偏是這樣不俗的人生,可以做最為通俗的解釋,假如張茂淵九泉有知,她竟被人用那樣一種哼哼唧唧的語言,刻畫成了一個死去活來的瓊瑤女主角,不知道是何感覺,真得借用張愛玲那句話: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氣死了。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