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綠影

眾裏尋她千百度,慕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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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語錄 -- 張愛玲

(2008-04-26 10:36:59) 下一個
姑姑語錄
 張愛玲著

    我姑姑說話有一種清平的機智見識,我告訴她有點像周作人他們的。她照例說她不懂得這些,也不感到興趣——因為她不喜歡文人,所以處處需要撇清。可是有一次她也這樣說了:“我簡直一天到晚的發出衝淡之氣來!”
    有一天夜裏非常的寒冷。急急地要往床裏鑽的時候,她說:“視睡如歸。”寫下來可以成為一首小詩:“冬之夜,視睡如歸。”
    洗頭發,那一次不知怎麽的頭發狠髒很髒了,水墨黑。她說:“好像頭發掉色似的。”
    她有過一個年老嘮叨的朋友,現在不大來往了。她說:“生命太短了,費那麽些時間和這樣的人在一起是太可惜——可能,和她在一起,又使人覺得生命太長了。”
    起初我當做她是說:因為厭煩的緣故,仿佛時間過得奇慢。後來發現她是另外一個意思:一個人老了,可以變得那麽的龍鍾糊塗,看了那樣子,不由得覺得生命太長了。
    她讀了蘇青和我對談的記錄, (一切書報雜誌,都要我押著她看的。她一來就聲稱“看不進去”。我的小說,因為親戚份上,她倒是很忠實地篇篇過目,雖然嫌它太不愉快。原稿她絕對拒絕看,清樣還可以將就。)
    關於職業婦女,她也有許多意見。她覺得一般人都把職業婦女分開作為一種特別的類型,其實不必。職業上的成敗,全看一個人的為人態度,與家庭生活裏沒有什麽不同。普通的婦女職業,都不是什麽專門技術的性質,不過是在寫字間裏做人罷了。在家裏有本領的,如同王熙風,出來了一定是個了不起的經理人才。將來她也許要寫本書關於女人就職的秘訣,譬如說開始的時候應當怎樣地“有衝頭”,對於自己怎樣地“隱惡揚善”……然而後來她又說:“不用勸我寫了,我做文人是不行的。在公事房裏專管打電
報,養成了一種電報作風,隻會一昧的省宇,拿起稿費來太不上算了!”
    她找起事來,挑剔得非常厲害,因為:“如果是個男人,必須養家活口的,有時候就沒有選擇的餘地,怎麽苦也得幹,說起來是他的責任,還有個名目。像我這樣沒有家累的,做著個不稱心的事,愁眉苦臉賺了錢來,愁眉苦臉活下去,卻是為什麽呢?”
    從前有一個時期她在無線電台上報告新聞,誦讀社論,每天工作半小時。她感慨地說:“我每天說半個鍾頭沒意思的話,可以拿好幾萬的薪水;我一天到晚說著有意思的
話,卻拿不到一個錢。”
    她批評一個膽小的人吃吃艾艾的演說:“人家唾珠咳玉,他是珠玉卡住了喉嚨了。”
   “愛德華七世路”(愛多亞路)我弄錯了當做是“愛德華八世路”,她說:“愛德華八世還沒來得及成馬路呢。”
     她對於我們張家的人沒有多少好感——對我比較好些,但也是因為我自動地粘附上來,拿我無可奈何的緣故。就這樣她也常常抱怨:“和你在一起,使人變得非常嘮叨(因為需要嘀嘀咕咕)而且自大(因為對方太低能)。”
    有一次她說到我弟弟很可憐地站在她眼前:“一雙大眼睛吧達吧達望著我。”“吧達吧達”四個字用得真是好,表現一個無告的男孩子沉重而潮濕地(目夾)著眼。
    她說她自己:“我是文武雙全,文能夠寫信,武能夠納鞋底。”我在香港讀書的時候頂喜歡收到她的信,淑女化的藍色字細細寫在極薄的粉紅拷貝紙上,(是她辦公室裏省下來的,用過的部分裁了去,所以一頁頁大小不等,讀起來浙瀝煞辣作脆響。)信裏有一種無聊的情趣,總像是春夏的晴天。語氣很平淡,可是用上許多驚歎號,幾乎全用驚歎號來做標點,十年前是有那麽一派的時髦文章的吧?還有,她老是寫著“狠好”,
“狠高興”,我同她辯駁過,她不承認她這裏應當用“很”字。後來我問她:“那麽,‘凶狠’的‘狠’字,姑姑怎麽寫呢?”她也寫作“狠”。我說:“那麽那一個‘很’字要它做什麽呢?姑姑不能否認,是有這麽一個字的。”她想想,也有理。我又說:“現在沒有人寫‘狠好’了。一這樣寫,馬上把自己歸入了周瘦鵑他們那一代。”她果然從此改了。
    她今年過了年之後,運氣一直不怎麽好。越是諸事不順心,反倒胖了起來。她寫信給一個朋友說:“近來就是悶吃悶睡悶長。……好容易決定做條褲子,前天裁了一隻腿,昨天又裁了一隻腿,今天早上縫了一條縫,現在想去縫第二條縫。這條褲子總有成功的一日吧?”
    去年她生過病,病後久久沒有複元。她帶一點嘲笑,說道:“又是這樣的懨懨的天氣,又這樣的虛弱,一個人整個地像一首詞了!”
    她手裏賣掉過許多珠寶,隻有一塊淡紅的披露,還留到現在,因為欠好的緣故。戰前拿去估價,店裏出她十塊錢,她沒有賣。每隔些時,她總把它拿出來看看,這裏比比,那裏比比,總想把它派點用場,結果又還是收了起來。青綠絲線穿著的一塊寶石,凍瘡腫到一個程度就有那樣的談紫紅的半透明。襟上桂著做個裝飾品吧,襯著什麽底子都不好看。放在同樣的顏色上,倒是不錯,可是看不見,等於沒有了。放在白的上,那比較出色了,可是白的也顯得髒相了。還是放在黑緞子上麵頂相宜——可是為那黑色衣服的本身著想,不放,又還要更好些。
    除非把它懸空窩著,做個扇墜什麽的。然而它隻有一麵是光滑的,反麵就不中看;上頭的一個洞,位置又不對,在寶石的正中。
    姑姑歎了口氣,說:“看著這塊披霞,使人覺得生命沒有意義。” 

  (原刊1945年5月《雜誌》月刊第15卷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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