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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願意生活在哪個朝代?zt

(2008-02-25 22:29:52) 下一個





        一個人如果後悔選錯了職業或找錯了配偶,還有重新選擇的可能,但一個人如果後悔自己生錯了時間和地點,卻不可能重新選擇。然而人有時會有癡念,明知不可能,依然喜歡做無補於事的假設性幻想。

不過中國人大都桑梓情深,另選出生地有傷鄉情,要是一不小心步子邁得過大,另選的出生地跨出了祖國版圖,則顯得很沒誌氣,甚至有“不愛國”之嫌。所以時下不少文化人舍空間而取時間:在幻想中改寫自己的生辰八字,希望就此趨吉避凶,改變自己的命運。當然我的說法太俗氣,他們的假設之問是:你願意生活在哪個朝代?這似乎頗為無聊,連理想也談不上。因為一種理想,起碼應該在理論上有可能實現。不過有可能實現的個人理想,人們也未必一定去努力實踐。比如抱怨職業和配偶的人,也未必一定另謀高就。因此個人性的理想即便沒有實現的可能,也未必不可以幻想——但社會化的理想如果沒有實現的可能,則會帶來災難。不少國人對個人生活抱有幻想,固然是由於當代中國的社會生活缺乏吸引力,但也因為缺乏信仰的中國人一向眷戀現世,不願把僅有的一生隨便打發了,這比起對改變自身命運已完全絕望,而僅僅寄望於死後“往生極樂”來,似乎更積極一些。所以我覺得這個提問作為遊戲,還是很有意思。

也有不少朋友問過我,願意生活在哪個朝代?我說無可無不可,因為我是個頑固的隨便黨,我的生活態度不會受時代變遷的太大影響。以我讚賞的安時處順的道家態度來看,我對自己生在這個時代不想抱怨。如果要我做必答題,我的回答是先秦,隻要是秦始皇以前就行。如果真能心想事成,那麽最好是做莊子和公孫龍的同時代人。他們是我最喜歡的兩個中國人,盡管兩者是思想上的對手。不過我不打算做莊子或公孫龍的弟子,我願意與他們做辯駁問難的朋友,而且我希望他們倆誰也不要被對方說服,同時誰都不剝奪對方的發言權——這看起來很有一點“惟恐天下不亂”的意思。我願意承認,我確實更喜歡“亂世”。我生活的時代確實有點“亂”,這是我比較喜歡當代中國的原因——我戲稱為“恭逢其亂”。但我生活的時代還不夠“亂”,這也是我不太喜歡當代中國的原因——所以我才會寫這篇文章。總的來說,我不願去任何一個大一統的朝代,願意去先秦,正因為有諸子百家。但先秦之所以有諸子百家,恰恰是因為尚未大一統。喜歡諸子百家,就不得不喜歡“亂世”。因此在先秦之外,我依次選擇去三國和五代。但南北割據時代我也不願去,因為東晉和南宋一天到晚隻想著統一,盡管不是大一統,也被大一統的癡念籠罩著,並非真正自由的“亂世”。不少“成功”的現代人也許舍不得放棄現代科技提供的諸多便利,其實如果生在前現代,就不會覺得沒有電話、電視、電腦有何不便。非基本“需要”是“發明”出來的,不知有電腦,就不覺得沒電腦有何不便。不打電話、不看電視的莊子,遠比大部分現代人活得更自由。

我猜想,注重精神創造而不在乎超出基本需要的物質享樂的人,大都願意去先秦。因為那是軸心時代,精神創造的天地很大,沒有多少先賢的“範例”來約束,也就可以無拘無束地自由創造。有男子氣的人,想建功立業的人,大概喜歡去恢宏雄壯的唐代。一千多年來中國持續積弱,“盛唐氣象”很令國人怦然心動。唐詩是男性的,而宋詞是女性的。許多缺乏男子氣的當代文人都喜歡宋代,因為宋代是中國文明成熟到近乎糜爛的朝代,一切中國式物質享樂和精神享受達到了頂峰。大部分中國式享受——亦即中國式墮落——唐代以前還比較粗糙,不像宋代那麽有誘惑力,那麽精致且極致到腐朽,沉溺進去立刻滅頂。

有道家傾向的人大都願意去魏晉,這很可能是受了兩部奇書《三國演義》和《世說新語》的蒙騙,以為生活在魏晉真有什麽瀟灑的風度。魏晉固然比較個人主義,在中國曆史上非常特別,但無非因為那是先秦以後第一個擺脫大一統的時代,它的原創力與先秦根本沒法比——不過其原創力又遠勝於大一統的任何朝代。何況在“獨尊儒術”的中國,真正的道家極少,大部分冒充道家的人,其實是仕途失意的儒生,所以真想去魏晉的人決不會多。連真正的道家陶淵明也不願生活在魏晉,他在《桃花源記》裏表示想去別的朝代——換一種活法。不過陶淵明如果看到後來的曆朝曆代,很可能會慶幸自己恭逢其盛。願意“生活在別處”,是中國人祖傳的精神皮癬,為此曆代文人奇癢難忍地寫下了無數的“懷古”詩。連文人們的“至聖先師”孔子,也願意生活在更早的西周時代,常常浩歎“久矣,吾不複夢見周公”。更多的中國人則向往堯舜時代,仿佛那是美妙無比的伊甸園。相信“曆史衰退論”的神經衰弱者,誤以為黃金時代必定在過去,他們無不抱怨自己生活的時代是禮崩樂壞的末世,恨不得托生前朝,分享盛景。蘇東坡的北宋如此令現代人羨慕,然而男子氣十足的蘇大胡子也在“遙想公瑾當年”。古今無數的中國文人宣布自己特別想去魏晉,其實是一種不自知的精神自欺,他們借此標榜自己頗有魏晉風度,但如果真的生在魏晉,恐怕他們遠比嵇康和阮籍拘謹,斤斤於得失而變得毫無風度。

從大一統的朝代來說,秦、隋太短,是朝不保夕的末世,估計願去的人幾乎沒有,除非有特別理由,比如想做刺殺秦始皇的千古英雄。不是大一統的時代,比如六朝和五代,大概也在多數人的考慮之外。元和清是異族統治,想去的人也不會太多,除非也有特別理由。這樣就剩下一個孤零零的明代,這大概是唯一一個大部分中國人不願去的大朝代——自稱“青藤門下牛馬走”的齊白石,大概不僅自己不願去明代,很可能也不願意徐文長生在明代。明代是太監當政,遍布東廠、錦衣衛特務,文化完全失去活力,思想毫無創造,藝術一無是處,生活質量也比宋代大大退步,整個社會極為沉悶窒息,是最為乏味的一個朝代。在我眼裏,明代幾乎就是活地獄。

但我寫到這裏突然發現,身為漢人我竟忘了司馬遷的漢朝。漢朝大概僅比明代略好,總體來看也相當乏味。西漢比東漢略好,但也好不到哪裏去。雖說西漢在中國曆史上的地位不容忽視,但正因為它是最終確定中國文化發展方向的重要朝代,所以我不喜歡這個由市井無賴劉邦開創的朝代。無論如何,我不喜歡劉邦打敗項羽。盡管項羽比劉邦更可能成為暴君,但他建立的朝代向哪個方向發展還在未定之天,由於他比劉邦更有貴族氣,或許會比劉邦的漢朝好些。先秦的諸子百家等於開了個文化超市,秦始皇選購了法家的裝修材料,劉邦原本可以選購其它精神裝備,可惜他選購的東西與秦始皇差不多,隻是簡裝而已。而漢武帝不過是在法家的實質之外,再弄個儒家的外包裝罷了——何況還是董仲舒的陰陽儒家。劉秀的東漢比西漢更不如,是個盛行巫術迷信的朝代,使中國文化從先秦的思想文化高度大大地降低了。總之,兩漢在我看來是導致中國向現在的方向發展並最終僵化的一個決定性朝代,許多壞的東西都由兩漢確立,並注定了必然的結局。中國文化中的大部分好東西,都是大一統以外的朝代創造的:先秦、三國、五代、南宋。大一統僅僅有利於統治,卻非常不利於文化發展,尤其不利於思想創造。

願意生活在哪個朝代,隻是藉以表達個人理想的遊戲,不宜過於當真地沉迷其中,更不能抱怨生不逢時和懷才不遇,否則就有逃避時代之嫌。所有的逃避時代者,必定是失敗者。過去與未來,原本相反相成,幻想自己生於過去的某個時代,同時意味著希望未來中國能夠朝著“複興”那個時代的優秀文化的方向發展。因此原本不可能實現的個人幻想,就會轉化為有可能實現的社會理想。正如文藝複興時代的不少歐洲幻想家,希望複興古希臘和古羅馬的異教精神,恨不能做柏拉圖的學生或奧勒留皇帝治下的羅馬公民,甚至渴望在歐洲移植想象中的中國盛世,恨不能做孔子的弟子或康熙皇帝治下的天朝臣民。盡管這些癡念中,摻雜著以訛傳訛的誤會和郢書燕悅的想象,但這一集體性癡念竟然幫助他們掙脫了中世紀的神權桎梏,並且最終把蒙昧落後的歐洲社會改造成了新文明的理想國,其成就還遠遠超過了古代希臘和古代中國。

跨入新千年的中國人,必須致力於“複興”失落已久的先秦思想、魏晉風骨、盛唐氣象和五四精神,對於中國傳統原本沒有的文明要素,諸如自由、科學、民主、法治理念,則需要繼續大力輸入。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的每個人,都有責任盡一己之微力,把自己的時代建設成一個令異時異地的人們無限向往的偉大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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