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之死
心言
提到隨父母在鄉下的歲月,就不能忽略遠房的二堂哥一家。二嫂死於六十年代初的那場天災人禍,撇下二堂哥和兩個兒子兩個女兒。
二哥隻比父親小七八歲,已經頭發脫落,瘦瘦黑黑的臉很圓,細長眼睛,整個人也是細細高高的,很幽默風趣。他過去是個鐵匠,文革前常往城裏跑,也常去我家,十分親近。他喜歡給人看手相,曾經告訴我將來長大後會是個熱心人,但是沒有什麽錢,屬於能賺能花一類,家鄉也留不住我。不幸被他一一言中。
大侄子差不多是我哥哥的年紀,已近成年,長得十分粗壯,大眼睛大嘴巴,兩腮略寬,讓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個憨厚的鄉村後生。兩個侄女也生得很粗壯,典型農家女的長相,十分能幹,也十分孝順二哥。小侄子大我三歲,卻比我稍矮些,每天鼻涕流下來就往兩腮上抹,冬天冷了,鼻涕就在兩腮邊凝成黃黑的兩團,卻毫不在乎。我起初看不慣他的髒樣子,但是他心地好,任何事情都讓我幾分,手也很巧, 我們一道用桔杆做的玩具不斷翻新,是村裏孩子們最羨慕的。
一年級的冬假,我和侄子在他家的庫房裏玩,二哥早已備下很多代替糧食的豆餅堆在那裏,我倆用錘子敲下些角落吃,很清香爽口。吃飽無聊了就把角落裏的煙葉搓碎卷起來, 在豆餅垛上躺著抽。偏巧一天沒有紙卷煙了,他就把“毛主席語錄”撕下一張做卷煙紙,我嚇得臉都白了。過了冬假我跳上三年級,這個侄子卻還是在一年級。我們農村的三年級和一年級在一個教室裏,兩排桌子坐的是三年級學生,靠窗,太陽照進來很暖和很明亮;北麵靠牆是兩排一年級學生,警告的意味十分明顯,總留級的話,就在涼快地方歇著吧。同一個老師講過一邊的課,再給另外一邊上課。
剛開學的一天早晨老師帶我們讀了“毛主席語錄”後突然讓我們想一下,有沒有做過不忠於毛主席的事情。我剛剛跳了一個年級正在得意的時候,急於立功就不假思索把侄子撕“毛主席語錄”做卷煙紙的事情檢舉出來。那時候成年人做這種事情是要判刑的,我想老師這下總要表揚我幾句吧?誰知那位老師還沒有聽完就裝成沒聽到急匆匆地走了,剩下的是侄子驚嚇的哭鬧聲和我得意的喊叫聲。三哥家的小侄子也在三年級,幸虧他有辦法,馬上反駁說他看到我也同樣撕“毛主席語錄”做卷煙紙了。這樣就把本來一場我檢舉別人的吵架,變成他檢舉我我急著否認的另一場鬧劇。過了一陣老師回來了,做出任何事情都不知道的樣子勸架,這場檢舉揭發反革命的事件就這樣不了了之。
放學回家的時候,我猜想有人已經提前告訴父親了。他站在院門前很生氣的樣子,臉憋得青紫,見我過來就從地上揀起大半塊磚頭。我看出要挨打了,馬上轉身就跑,父親扔過來的磚頭還是砸到腳後跟上,摔個嘴啃地。那天中午父親也學著農村人的樣子沒有讓我吃飯,還是二哥三哥把我拉去吃了頓攙豆餅的窩頭。下午放學又讓兩個侄子陪我回家,看父親氣消了再走。那是我一生裏唯一一次受父親的體罰,晚上睡覺前父親摸著我紅腫的腳告訴我,二哥太苦了,以後千萬不要再做任何讓他擔驚受怕的事情。
我上初中的那年,二哥家大侄子參軍入伍,走前到我家來告別,母親哭得十分傷心,這才告訴我二嫂的死因。
六零年二嫂剛剛生下下侄子不久,老家村裏已經被大躍進的浮誇風掏盡了。家裏四個孩子不堪饑餓,二哥在城裏做鐵匠活不常回家,二嫂就在地裏揀了幾個稻穗,結果被鄉長抓住了。二嫂被鄉裏關了半個多月,每天遭受毒打饑惡,心裏還念掛家裏的四個孩子。半月後的一天晚上二嫂受到鄉長的汙辱,當晚就懸梁自盡了,撇下二哥和四個孩子。母親囑咐我一定要對二哥三哥們好,他們生活得太難了。聽了這個故事,我好像長大了許多,方才明白我幽默樂觀的二哥居然在心裏壓著這樣一份極深的痛苦。
二哥後來老得很快,盡管他樂觀依然。最高興的是,大侄子從越南回來後複員還鄉,結婚的時候。二哥東借西借為大侄子蓋了三間瓦房,婚宴時喝醉了,我和小侄子扶他進房修休息時嘴上念叨著:“孩子他媽,你若是在天有靈,回來看看,看看我們吧。不要把心裏的苦總壓著,不肯回來看看。。。。。”
最後看到二哥,是我大學畢業後回鄉。他本來不多的頭發全白了之後更顯得頭上光禿禿的,牙也早掉光了。臉黑瘦瘦得皺起了幾層,小得與他高長的身軀不相匹配。他那時急於張羅小侄子成家,提起讓兒子娶妻生子,瘦臉上充滿了期盼,幹幹的老眼也放出些光來,慘死的二嫂已經被他壓在心裏了。小侄子告訴我說,那個鄉長後來數罪並罰,被判了無期徒刑。二哥那天喝得大罪,提著一掛鞭炮在街上燃放,把胳膊都燒傷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