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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麗與我(二)

(2010-01-01 18:47:04) 下一個
瑪麗與我 (二)

樺樹

我們文革中長大出生的人,雖然受的教育遠不如日後眾多的天才少年們多,常常被譏笑為孤陋寡聞的弱智老幫菜,但是我們至少有一個優點,那就是深刻地懂得地球不圍繞著自己轉,懂得在艱難麵前自殺的是懦夫,懂得改變命運要靠自身而非怨天尤人,尖酸仇恨。 我縮在小床的角落裏,看著像神經病一樣亂蹦的瑪麗,即刻意識到我和她之間不僅僅是瞎子和聾子啞巴的關係,更嚴肅的還有文化震驚的隔閡,而需要被打碎重捏的泥人,不是她卻是我自己,別無選擇。

開始的幾天,她和我都體會了巨大的挫折感,彼此忍耐著,深深淺淺地相互試探著:我每天怯生生地向她問好,一旦看見她揚顎凝神的姿勢,呼吸就不由自主地憑住,本能地想逃跑;而她總是兩隻腳交替地把身體的重心換來換去,像個不倒翁似地左右搖晃,一邊說著我聽不懂的東西,一邊若有所思。

出國時我帶了兩本字典,一本是硬板黑皮的英漢詞典,一本是棕皮的漢英詞典,都像磚頭一樣厚,從那時起,這兩本字典幾乎就沒離開過我的手。我們盡最大努力交談,因為她是盲人,所以打手勢沒用,我一邊請求她說得慢點兒,一邊飛快地翻著詞典,迅速將重要詞匯寫在小紙片上,手上,桌上,床單上或任何可寫的的地方……,直到把我的字典翻爛,內頁一片片地掉下來,又用透明膠條粘回去。再後來,雙方的心有了靈犀,隻說一個單詞,彼此就懂得意思。

我最先熟悉的詞匯是關於所有的美國食物,因為牽著瑪麗到餐廳,她告訴我吃什麽,我就給她盛到盤子裏。當時瑪麗周圍有一批經常幫助她的朋友,大家都同在一張長條桌子上吃飯,自然而然,我也成為他們的好友。我記憶最深的是澳洲來的男學生山姆,6尺3寸,又高又胖,長著一對兒像媽媽似的溫和大眼睛,說英語有極濃重的澳洲口音,瑪麗說她有時都聽不懂;另外還有個殘疾人布萊恩,他除了有一個大腦袋以外,身體基本沒有發育完全,雙腿像兩歲的幼兒一樣細小,不能站立,左手是個拳頭,右手隻有大拇指和食指,照顧他的學生叫瑞克,學西伯萊語的,每天把他像小孩子一樣地抱來抱去。布萊恩懂9門語言,法語德語西班牙語希臘語流利到令人乍舌,是比較文學的博士候選人,我每次和他交談,看著他眼睛裏忽閃忽閃冒出的奇異光彩,就覺得好像懂得了睿智這個詞的定義,也想起英國著名的科學家霍金。布萊恩每次見到我,就期待地要求擁抱,我這人不喜歡抱來抱去,後來理解了殘疾人非常需要被抱,需要身體的接觸,從而感到慰籍和安全感,瑪麗也有同樣的毛病。 布萊恩拿到博士學位後在藍登工作,他是我眼中的天才。

那時在UCLA研究生宿舍住的國內留學生除我之外還有兩人,一個叫王詩宬,北大來的,數學係博士生,和我坐同班飛機到美國;另一位是上海人,電機係的唐昌年,相貌堂堂,氣質極為出眾,一看就是上海的世家子弟。我和王詩宬關係很好,每次看見他獨自一人坐在那裏默默地吃飯,我就會把瑪麗先安頓好,然後端著盤子坐在他的對麵,用中文閑聊,覺得緊繃了一天的神經鬆弛了下來。現實中我較少言,一般是他說我聽,王詩宬是個極有意思的人,最喜談深奧的哲學問題,神態專注執著,好似不食人間煙火,後來他回國成為了中國科學院最年輕的院士,我一點兒也不意外。吃飯時我是專注不了的,手裏雖然用叉子卷著意大利麵條,抬起頭來看著他微笑,但心裏卻滿是焦慮,不知如何應付種種棘手的難題。

瑪麗是法律係的研究生,異常聰慧,但相當的單純,想必因為失明,看不見人世間的險惡。漸漸我們熟了,她特別好奇我家的事情,一遍遍地讓我講,問極細致的問題,津津有味地聽,一點不煩我蹩腳的英文。有一天,我也小心翼翼地問她為何會天生失明?父母是近親嗎?她咯咯地笑,說父母相識前在同一家大公司工作,但分別住在美國的東西部,有一次都去德州達拉斯開會,雙方一見鍾情,愛得死去活來,閃電結婚並生下了她,哪知她是個看不見的嬰孩。父母的傷痛無與倫比,決定再生一個看得見的,於是又生下弟弟,居然是個啞巴。父親做工程師養活不了兩個殘疾兒,決定辭掉工作,開了一家潘湧那樣的烈酒店。瑪麗輕描淡寫地說,我卻聽得張開了嘴,心驚肉跳。

很快我就見到了瑪麗的父母,看起來都是精明幹練的美國白人,他們從不一起來。瑪麗的爸爸高大隨和,有個大啤酒肚子;她媽媽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相當禮貌,問東問西,但不知為什麽我感覺她內心有點兒冷漠。一個周末的早晨,瑪麗媽媽來接她,從手提袋裏掏出一件粉色沙的半舊長裙讓瑪麗穿上。裙子穿在瑪麗身上顯得瘦小寒磣,緊繃著胸部,泡泡短袖口掐在豐碩的胳膊上鼓起了肥肉,看著可笑,我問為什麽要穿?瑪麗說她今天要在教堂獨唱。瑪麗媽媽似乎無意識衣不合體,隻是不耐煩地催促,我突然心裏有點悲涼,幸虧瑪麗看不見自己。

總體來講瑪麗是個快樂的女孩,常常開懷大笑,我每次都特別羨慕,從我幼年起,就不曾記得自己這樣快樂地大笑過,一次都沒有。我的心底深處永遠壓著一塊悲傷的石頭,掀也掀不起,可能是我沒有信仰,時時覺得自己像一片無著無落飄零的樹葉,隨風飄到天盡頭,卻不知身棲何處。而瑪麗不同,她篤信上帝,是虔誠的天主教徒,隻要有了麻煩事兒,她就馬上丟給神父,就像小女孩把髒衣服隨便一丟,讓媽媽去洗,自己又高高興興地玩去了。

(未完待續)11/29/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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