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戰爭爆發後,父親帶著全家逃難到了西南,全家輾轉在西南不同的地方居住了整整八年。如今日本投降了,爺爺想回江南老家,而拖家帶口的父親一時還走不開,為了讓爺爺有個伴兒,父親讓我陪爺爺先回去。我當時剛剛讀完小學五年級,學校放了暑假,我便跟著爺爺一起離開了那裏。我們是從昆明啟程的,先坐飛機到上海,然後再從上海坐火車到杭州。
那年祖父已經七十開外了,我們住回了杭州城邊那座闊別了八年的老宅子裏。老宅很大,有寬闊的院落和茂密的竹林,後院中央還有一口水井,井邊有一棵老棗樹,老樹枝繁葉茂,炎炎夏日裏可以遮蔭納涼。如今庭院空空,家人天各一方。
為了給祖父做伴,也為了我的安全,我和祖父住在同一間屋子裏。其他房間依舊空空蕩蕩,積滿塵灰。
南方的夏日特別悶熱,每天晚上祖父總是習慣用熱水擦洗後才上床睡覺。看到爺爺在院子裏擦洗,我常常會主動跑去幫爺爺搓背,爺爺的肌肉像年輕人一樣結實,身板非常健壯。有一天我一邊給爺爺擦背一邊問:“爺爺,你都那麽老了怎麽肌肉還那麽結實啊?”
爺爺扭過頭看著我,神秘地笑著說:“難道你不知道我從前練過武術?我五歲就開始習武了。” 爺爺告訴我,他小時候拜過一位很好的師父,師父不僅教他武藝,還教他讀書寫字。十八歲的時侯,爺爺為了生存曾給一個美國傳教士當過保鏢,隨那個傳教士去過太平洋、大西洋和地中海等許多地方,有過許許多多的傳奇經曆呢。
聽爺爺這樣說,我越發感到好奇了。在我們這樣的大家庭裏,我是很少有機會能單獨和祖父在一起的,像我這孫輩的小伢兒,根本沒有可能去問及長輩們的個人生活經曆,況且祖父又是個很沉默寡言的人。在這之前,我一共也沒和爺爺說過幾句話。現在我單獨和祖父住在一起,才有可能聽到他的故事。我說:“爺爺,我隻知道您從前養過牛,開過一個養牛場。” “對,對,但那是後來的事情。”爺爺說。
我很快給爺爺擦完背,扶他坐在院裏的竹榻上,又跑去給他沏了一杯茶,端來一張小凳子坐在他的腿旁。我坐下後就用一把大蒲扇給他扇風,等著爺爺接著講他的故事。
月亮下,我能看見爺爺炯炯發亮的目光。爺爺慢條斯理地捋著他的白胡須,回憶著,給我講述起他的往事:
我20歲和你奶奶結婚後,便辭去了保鏢的工作,開始做起了木匠。我們兩個人都是基督徒,盡管生活很拮據,但心中有信仰,日子還是過得很快活。後來,我們有了兩個兒子,你爸爸是老大。
有一天下午,天氣很陰,我去找一個朋友,那朋友是養牛的。我剛走進牛圈,就見一隻小牛犢直向我奔來,奇怪的是,那小牛一屈膝就跪在了我的麵前,大滴的淚水從臉上流淌下來。我大吃一驚,便問朋友是怎麽回事兒。那朋友說這小牛犢的媽媽年老不產奶了,他決定把她殺掉,現在正關在屠宰房裏呢。看著眼前這跪著流淚的小牛,我很是驚訝,因為我從來沒見牲畜哭過,心想這牲畜可真有靈性。於是我當機立斷,毫不猶豫地從朋友那兒把小牛犢和牛媽媽一起買回家了。你奶奶聽我講了買牛的緣由,說這牛是上帝賜給我們的,於是立即騰空了柴房,在裏麵鋪上了幹草,把柴房變成了養牛房。盡管我們不知道今後怎樣才能養活它們,但我們還是覺得這樣做是對的。你爸爸和你叔叔非常高興家裏增加了兩個新成員,每天放學回家就牽著牛到附近草地上去吃草。放牛成了你爸和你叔最喜歡做的事情。沒多久,我們發現母牛的乳房脹滿了奶水,便把奶擠了出來。從那之後,這頭牛每天都產一大桶奶,我們自家喝不完,就分給鄰居們喝,有些鄰居一定要給我們一些錢作為酬謝。看到養奶牛可以掙錢,我們陸續又買進了一些奶牛,兩年後建起了一個養牛場,那隻小牛犢也長成了一頭高產的奶牛。我們的生意做得非常順利,後來就完全以此為生了。奶奶以後又生了很多孩子,我們一共有六個兒子,三個女兒,我們的收入可以供他們讀到大學或技術學校。
聽罷祖父的故事,我很感動也很感激。感動的是祖父對動物的愛心,感激的是小牛犢給我們陳家命運帶來的轉變。爺爺的這段生活經曆證明了一個真理,那就是好人有好報。
和爺爺在一起的日子是快樂的,爺爺很疼我,我也很孝順爺爺。有一次我對爺爺說:“爺爺,您能給我講講航海的故事嗎?我從來都沒見過大海,海是什麽樣的?在大海裏航行一定很有意思吧!”爺爺見我愛聽他講故事,又滔滔不絕地給我講了起來,我真沒想到爺爺有那麽多的故事,平日他是不怎麽愛說話的。
“我年輕的時候身強力壯,滿腔熱情。當我知道那位美國傳教士要帶我去出海時,我真是心喜若狂。船上的水手並不多,但個個都很強悍。在那次出海的兩年中,我在海上和陸地上見到了許多奇怪的事情。我見過成群的海豚和海獅,還見過大海蛇甚至大鯨魚。有一次,一隻巨大的海龜還差點兒撞翻了我們的船呢。我們登上過一些島嶼,有時會看到島上的土著人一群群地在跳舞,我們有時會被邀請參加他們的祭祀活動。但有的時候,傳教士必須給當地土著人一些錢,他們才肯讓我們進入他們的領域。那傳教士不但中文說得好,甚至還能和很多土著人交談。他還給當地土人帶去藥品,為他們看病治病。傳教士無論走到哪裏,天天都要做禱告。由於他的善良好施和助人為樂,我們一路上沒有遇到太多的麻煩。我們還進過一些熱帶森林,看到了許多奇特的花卉和植物。有一種長著巨大葉子的植物,如果人站在它的下麵,它就用它的大葉子把人裹起來,慢慢吃掉!”
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事情,非常驚訝,我問祖父:“植物怎麽會吃人呢?它有牙齒嗎?”
“沒有,它隻是吸人的血和肉,等它鬆開時,隻剩下一把骨頭了。”
我想像著這種像魔鬼一樣吃人的植物,不寒而栗。但卻越聽越想聽。既然有海蛇和海獅,我就問:
“爺爺,您見過海人嗎?”我想像著“海人”是什麽樣子。
祖父搖搖頭說:“沒有,海人我可是沒有見到過。”
我坐在祖父的膝旁,仔細地聽著他講的每一句話,腦海裏浮現出一幅又一幅神奇而美妙的畫麵。
知道了祖父的那麽多往事,祖父的形象在我的心中更高大了。他不僅是我的祖父,更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祖父還告訴我祖母是如何的勤勞和善良,還告訴我祖母是如何在日本敵機的空襲轟炸中摔倒而喪生的。爺爺也常常給我講聖經裏的故事,那些故事陪伴我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美妙的夜晚。
我和祖父隻單獨居住了一年。在那一年中,我家其它成員也陸陸續續地從西南回到了離杭州不遠的嘉興。後來,我不得不離開親愛的祖父,回到父母和兄弟姐妹身邊。我在杭州讀完了小學六年級,然後去嘉興讀中學。我走後,祖父和我的小姑母繼續住在這個老宅子裏,由小姑母照顧祖父的起居。祖父經常鍛煉身體,所以一直都很健康。
每逢節假日,我都懷著激動的心情回杭州去探望祖父。爺爺每次看到我都很高興,還把好東西留給我吃。五十年代初,我去北京讀大學了,因為路途遙遠,上學期間很少再回老家。但我有時會寫長信給祖父,向他匯報我在學校的學習和生活情況。
大學畢業後,我被分配留在北京工作。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後,我把四分之一寄給了祖父,記得是十二塊錢。後來小姑母告訴我,祖父很珍惜那些錢,他把錢壓在枕頭底下,始終沒舍得用掉。爺爺還總對家裏人說:“八妹真是個孝順的好孩子!”
光陰悄悄流逝,祖父在這個世界上整整度過了一個世紀,在他一百歲的那一年,有一天,他像往常一樣坐在他舒適的竹椅上看報紙,突然他喊來他的外孫,囑咐外孫去把他的一位老朋友請來,說是想見見他。那是祖父唯一的一位還健在的老朋友,住在西湖旁邊。兩個小時後,那位老友拄著拐杖慢慢騰騰地走進了祖父的房間,聲音顫抖地招呼著:“安分啊,我來了。”可是無人回答。“安分啊,你可好啊?” 那位九十九歲的老朋友走近坐在椅子上手裏仍拿著報紙的祖父身旁,卻發現我的祖父已經駕鶴西去了。祖父的離去是那樣的完美和安詳,毫無痛苦。
當時正值文化大革命期間,我無法回去參加祖父的葬禮。幾年後當我三十多歲的時候,我又回到了老家,重訪祖父的舊宅,房子還是老樣子,後院的竹林長得更茂密了,井旁的老棗樹也長得更高了,它密密的葉子給後院遮起了好大一片陰涼。庭院是那麽的寧靜,我拉過一把小椅子坐下,仿佛又回到了童年,聽祖父給我講那淚流滿麵的小牛犢的故事。
(未完待續)
我曾經寫過一篇“奶奶的味道”,來懷念已故的奶奶,鏈接如下,算是對你故事的應和。
http://blog.wenxuecity.com/blogview.php?date=201002&postID=16917
謝謝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