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河南五七幹校----撿拾半個世紀前的記憶碎片(上)
真的是有些久遠了,對於小時候跟著大人在“五七”幹校的生活,忘了的怎麽也想不起來,但記住的卻怎麽也忘不掉。記憶深處那一個個不完整的片段,一個個清晰或模糊的場景,常常會穿過重重時空,浮現在腦海中,越是夜深人靜,它們越強烈,越清晰。很多年來,我一直想把這些破碎的記憶拾輟起來,穿成串,拚成圖,無奈時間太久了,一些事情發生的具體地點及時間順序就不一定那麽準確了。
大約是1969年底或1970年初的一個冬天,也就是爸媽被下放到河南“五.七”幹校幾個月後的一天,家裏突然來了一位叔叔,他說中央下達了指示,要求留京的家屬全部要下到幹校去。這個叔叔是媽媽單位派回北京來接我們這些留守兒童的。現在一聽“留守兒童”,都知道是進城打工的農民工留在鄉下的孩子,但在1969-1970年,光北京市就有幾萬名像我這樣的留守兒童,他們的父母都被下放到了邊遠農村,即文革時期的“五七”幹部學校。
幾天以後,大爺將我送到了北京火車站。我和一幫孩子在車上扒著車窗看熱鬧,大爺站在月台上戀戀不舍地看著我,那個來接我們的叔叔問大爺是我的什麽人,大爺說:“我是她大娘的老愛人。”這個場景成了我離開北京前的最後一個鏡頭,這句話成了我很多年以後逗大爺樂的一句話。順便交代一下,大娘,在我小時候帶過我,媽下放前把我寄養在了她家。但在大娘家發生了一次嚴重的煤氣中毒,險些要了我的小命。大娘不敢再讓我住在她家那個需要燒煤球取暖的小平房裏了,幹脆搬來了我家。老太太一邊給人看孩子,一邊照顧著我的起居。
我們一幫孩子在那個叔叔的率領下向著中原大地------河南進發了。我們先到了信陽,在一個挺大的院子裏住了一夜,至今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麽地方,既不像旅店也不像單位。隻記得第二天一早起來,我站在大院子裏好奇地四下張望,看到對麵房子前有個老大老大的黑木頭箱子,長長的。叔叔喊我進屋,說別看了,那是壽材。我也沒多問,反正莫名其妙有點害怕。
信陽到息縣那時候不通火車,所以應該又坐了很久的汽車,但我沒印象了。隻記得我們一群人在一條土路上往前走,走著走著,看到對麵也有一群人朝我們這個方向走來,待走近了,看出是一群說說笑笑的女人,叔叔指著那群人對我們說:“你們看那都是誰?”我們定睛一看,竟是分別數月的媽媽們,我們高喊著“媽-----媽-----!”“媽------媽-------!”飛奔過去撲向了媽媽的懷抱。後來聽媽說,那天我見到她時就知道傻笑。可我記得,我媽的臉變得好黑,衣服穿得好土,完全不像在北京時的樣子,可媽笑得特別燦爛,好開心的樣子,那是因為她看見了日夜思念的我啊。
當時外貿學院幹校的校部暫時安紮在息縣高中,學校早已停課,校舍就成了幹校的營地,與其他幹校的營地相比,這裏的居住條件算是不錯的了。我爸他們外貿部的幹校也在息縣,記得我爸他們住的是一個很大的寺廟,我去玩過幾次,院子裏有很高的古樹。我跟媽住在大宿舍裏,宿舍就是一間教室,裏麵住了二十來個人,老師和學生混在一起住。樓上是女宿舍,樓下是男宿舍。我去了之後,成了宿舍裏阿姨們的小開心果。同宿舍有一個姓高的阿姨,是貿院的學生,沒想到她竟是我一年級時最喜歡的老師高慧娟的妹妹!
寫此文時,我在網上看到了另一篇回憶小時候在息縣幹校生活的文章,作者竟曾經跟我住在同一個地方,遺憾的是我不知道她的真名。下麵剪貼一段她對我們住處的回憶,會比我的敘述更為詳細:
“縣高中有兩座樓,兩樓之間有個操場,我們幼兒園住前邊那樓(南邊的),後來搬來的北京某某學院在後邊那樓。” “縣高中的房子非常漂亮,一共有兩座兩層的小樓,白牆紅頂,一側接出長長的走廊,白色的柱子,柱子上用綠漆和紅漆噴出萬年青的綠葉紅果圖案。二樓走廊還有木製欄杆。兩座樓之間有個大操場。整個學校,樹木蔥鬱,緊靠著一個不高但狹長的,同樣花木繁茂的小山。”
“出了高中大門向東(我現在還能記得那個方向,是因為我無數次站在高中的大門口,仰望朝陽),北邊是一片開闊的水麵,東南是一個帶有戲台的廣場。水麵上有一道土堰,像小橋一樣,直達東岸。土堰的中部,有台階可以下到水邊,............."
她提到的“某某學院”便是外貿學院。我真佩服她的記憶力,竟然對小樓描述得那麽具體。但有一點出入的是,我記得兩個樓之間是一塊空地,種有一些樹木和用磚鋪成的路,並不是大操場。誰對誰非說不清楚了,也不重要。至於“房子非常漂亮”,也是與周圍破舊的民房相比而已。她對校門外的描述是準確的,而我的記憶是模糊的,是她給了我一幅清晰完整的畫麵,完全喚起了我的記憶。至於“花木繁茂的小山”,我完全沒有了任何印象。但我記得我們住的小樓後麵有一戶人家,他家的兒子是個傻子,傻子的媽媽是個當老師的。
到了息縣不久的一天夜裏,我突然被一陣響聲驚醒,媽叫我好好睡別起來,就和同屋的阿姨們拿著臉盆跑出去了,空空的宿舍裏隻剩下了我一個人。我光著腳走出屋子,趴在廊子上往外看,看見不遠處火光熊熊,人聲嘈雜。過了一會兒,火勢漸漸小了,再過了一會兒,大家陸陸續續都回來了。原來是當地的一戶人家失了火,幹校的人都去救火去了。以後又有幾次半夜被驚醒或被叫醒,那是幹校為了戰備需要搞的緊急集合。這種演習小孩子是無需參加的,大人們摸黑打好背包立即出發,叫做急行軍,往往到天亮才回來。一到這種時候,整個宿舍甚至整個樓房裏就剩下我一個人。記得樓下有一個叔叔,是個上海人,每次都用鵝毛枕頭打成背包,看起來很大但沒什麽重量,後來讓人發現了,很被人們瞧不起。
有一次,我也爬起來了,跟著大人集合在兩座樓之間的空地上,慶祝中國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東方紅一號發射成功,大人們都很激動,我們小孩兒也跟著激動,拌著廣播喇叭中傳出的來自衛星的東方紅樂曲信號,我親眼看到了那顆劃過夜空的衛星!(誰知是真是假,都說就是那顆,那就是那顆吧。)我一直搞不清我去河南的確切時間,是呀,我什麽時候去河南是無人記錄的,可衛星上天是有記載的,上網一查,衛星是1970年4月14日上天的,至少讓我知道了那天我在河南息縣。
息縣的夏天真熱啊,常常會連續幾天40多度,夜裏睡在蚊帳裏悶得喘不過氣來,不掛蚊帳又會被蚊子叮得體無完膚。記憶中常常是睡在汗水中,滿後背和脖子上都是痱子。好在那裏的降暑佳品西瓜又多又大,大個的一個就幾十斤。酷暑季節,人們把西瓜放到大井裏,下了工再撈出來,西瓜就成“冰鎮”的啦。除了西瓜,那裏還盛產好多別的瓜,菜瓜,麵瓜,甜瓜............,在息縣那段時間,各種各樣的瓜可算吃夠了。
為了改善食堂夥食,幹校的一群男教師和學生經常下河摸蚌,就是一種蛤蜊。息縣就在淮河北岸,河裏生長著一種橢圓形的蚌,個兒很大,我見過比鞋還大的。當地人不吃這東西,幹校的人每次去都滿載而歸,一大桶一大桶地抬到食堂。可惜的是,我吃了以後過敏,渾身上下長滿了大大小小的紅疙瘩,奇癢無比,撓破了又流黃水兒,後來媽帶我去縣醫院看了一個老中醫,喝了幾副湯藥才好的。
有一次,幹校的叔叔們去附近的一條河裏摸魚。河不是很深,他們用草包在河盡頭的不遠處把河道堵截起來,使其形成一個水窪,再把水窪裏的水用臉盆淘出去,那嘩啦嘩啦淘水的場麵可壯觀了。等淘得差不多的時候,人們便跳下去開始摸魚,摸到一條就往岸上扔一條,岸上的人就把魚拾到桶裏。正當人們摸魚摸得人歡魚躍的時候,忽然有人腳下踩到了一個軟軟的東西,摸出來一看,竟是一個小孩的屍體!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死個人不算是什麽稀罕事,更不會為撈出個死孩子去報什麽警。可憐那死孩子,就那麽孤零零的被丟在河灘上。我們幾個幹校的小孩遠遠地看著,你推我我推你,誰也不敢往近了走。後來不知是我膽大還是想證明自己膽大,我走到了那死孩子跟前,那孩子也就一兩歲,一身紅碎花棉襖棉褲,肚子鼓得很大,小臉兒和小手泡得腫腫的。我不知道後來大人們怎麽處理了那小屍體,是埋了?還是就那麽留在了河灘上?那兒的野狗可多了。
寫到這裏,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有一次幹校的人去幫助貧下中農搞“雙搶”(即搶收搶種),休息的時候在一個老鄉家喝水,正好這家的媳婦剛生完孩子,媽和幾個女同誌進屋去看望,我也跟著進去了。產婆子頭上纏了塊頭巾,擁著被子坐在炕上,繈褓中的嬰兒甜甜地睡在母親的身邊。媽媽她們問孩子是在哪兒生的,回答是,俺們鄉下人都請接生婆在家生孩子,哪像你們城裏人,生孩子還要去醫院。還說剪了臍帶就用灶膛灰裹上什麽的。我那時正處在對生命來源有著好奇心的年齡,對她們的講話內容記的挺清楚的。過了幾天,“雙搶”結束了,我又跟著媽和阿姨們去看望那個產婦,不幸的是,那剛出生沒幾天的孩子已經死了,是得了“七日風”死的。當問到孩子埋了沒有,回答卻是:才幾天大的伢子埋啥哩,用塊草席裹了扔墳地裏喂野狗了。這就是那個年代,中國農民對生命的態度。我不知道它是否具有代表性,但這的的確確是發生在息縣,春秋時的息國,具有五千年燦爛文化史的中原大地上。我無語。(未完待續)
注: 民間所說的“七日風”即新生兒臍帶感染引起的破傷風,一般在嬰兒出生後三到七天發病,若不及時治療,死亡率極高。
謝謝你的文章,回憶總是美好的。
特殊的年代,總是留下特殊的回憶,謝謝你點燃了過去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