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歌的詩

我睡了,夢還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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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堂 (短篇小說)

(2009-12-04 11:03:18) 下一個


穿堂 (短篇小說)

鳥歌

(一)

荔江邊上有一個小鎮, 叫荔鎮。 鎮子不大,隻有東西一條街,那兒卻是周圍鄉客討生活的去處。每天早上,趕市的鄉客們,把自家的擔子擺在那裏,占一個攤位,便開始了一天的生計。

荔鎮的街心,有一個裏外石砌大宅,這就是遠近聞名的林家大宅,它是荔鎮上最氣派的祖屋, 坐北朝南, 風順氣暢。

趕市的鄉客們為了占到好的攤位,經常從林家宅院的後門進去,出了前門就是荔鎮的街心,這樣一來,少走了一些路不說,也可以占一個好的攤位。這對於那些趕市的鄉客來說,一天的生計也就容易多了。

宅子的主人林阿伯,是個和氣好客的人,開大門關大門,便成了他每天的主要事情。望著來來去去穿堂而過的鄉客,林阿伯總是眯著眼睛,笑殷殷的。

林阿伯是個讀書斷字的人,個子不高,走路還有些跛腳,但他寫得一手好毛筆字,鄉鄰們經常找他寫帖子,作對聯,從來也不用給他筆墨錢,紙錢。

林阿伯還有一個喜好,就是喜歡看女人。說穿了,其實他是喜歡看女人走路的姿態。殷殷而來,款款而去。 

每次,林阿婆看見林阿伯,坐在在院子裏那張躺椅上,搖著芭蕉扇,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些穿堂而過的女人,她便會把一盆清亮的井水潑在他的腳前,提醒他,該歇歇他的眼睛了。

林阿伯脾氣好,心領神會,每次都笑嘻嘻地適應著,從不和林阿婆吵嘴,要不然的話,他晚上就喝不到,他喜愛的那碗又壯陽又補身虎頭魚湯。

(二)

林阿伯不是什麽樣的女人她都愛看的。其實,他隻喜歡看漂亮女人,討好漂亮女人。

在廳堂裏每天穿過的來來回回的女人中,林阿伯最喜歡看的女人,就是江北村的三姑, 一個每天一大早上,挑一擔子豆腐到荔鎮上來賣的女人。

三姑姓什麽叫什麽,林阿伯並不知道,隻是聽別人這麽叫她。

看著三姑的走路步態,林阿伯思忖著三姑的年紀,應該是在三十上下。林阿伯喜歡看這個年紀的女人,豐滿,成熟,讓人想入非非。

 

三姑與別的鄉客不一樣,她很少說話,穿得也很樸素,藍布上衣,黑布褲子,頭發挽了一個簪兒,係著一根白布條。這個裝束告訴人們她是個寡婦。

三姑每天早上,都是第一個在林家宅院後門,等著林阿伯開門的鄉客。林阿伯打開後門,見到滿身露水的三姑,扶著豆腐擔子站在門口,這便是林阿伯每天最重要的時光。

三姑並不與林阿伯說話寒暄,她隻用感激的眼神看一眼林阿伯,淺淺地衝著他笑著,一排潔白的牙齒,幹淨,閃亮。然後便挑起豆腐擔子,款款地穿過廳堂,走出前門。

三姑的腰細,髖部寬,走起路來一步三搖,就像林阿伯老家的惠安女子走路姿態。望著三姑的背影,林阿伯心裏暖暖的,比喝了頭一道烏龍還要舒服。

(三)

春天來了,雨水多,後門的青石板沾上泥巴會滑。這天晚上睡前,林阿伯用稻草打了個草墊子,放在青石台階上,這樣三姑明天早上挑著豆腐上台階,就不會吃力。

林阿伯剛轉身回屋,這邊的林阿婆,便把一木桶的井水澆在了草墊子上。清亮的井水帶著黃色的泥巴,沿著青石板,一階一階地向下流。

林阿伯伸出頭來看一看,搖了搖頭,又把腦袋縮了回去。

鎮上又停電了,堂屋裏的油燈一閃一閃的。

灶台上,林阿伯沒有看見,林阿婆平常為他燉的那碗虎頭魚湯。

(四)

荔江的夏天悶熱。每年一到這個時節,林阿伯會在後門口堆放一些芭蕉葉子,並在上麵澆一些井水,過往的鄉客們會用它去遮陽,扇風。

其實林阿婆知道,這是林阿伯特別為三姑準備的。

那些天,林阿婆會把家裏的水井蓋子鎖起來,把那把銅鑰匙藏在貼身的大襟衣服裏。

林阿伯知道水井鑰匙在林阿婆那裏,但是不敢朝她要。一個夏天裏,他隻好一拐一拐地去隔壁家提一桶井水回來,澆在芭蕉葉子上。

(五)

入秋的一天,林阿伯一大早去開門,卻沒有見到三姑和她的豆腐擔子。

那天,林阿伯一直站在後門朝著江北村那邊看,那隻跛了的腳,懸垂在青石板上,微微顫顫,江風吹過,褲管一飄一飄的。

林阿伯把天由黑看到了亮, 又由亮看到了黑,一直不見三姑的影子。

林阿伯悶悶不樂,一天不想吃東西。他想,三姑是不是病了。要是病了,家裏有沒有人給她抓藥。

那天晚上,林阿婆把那碗虎頭魚湯熱了好幾遍,他也沒有喝一口。

夜裏,林阿伯做了一個夢,夢到了他的一個死去的遠房表姐,她是得寒熱病死的。林阿伯從小就戀著她的那個遠房表姐。那是一個長得和三姑一模一樣的漂亮的女人。

林阿伯驚醒了,看著黑黑的屋頂。有生以來,林阿伯第一次失眠。

天快亮了,林阿伯起來去開後門。終於,林阿伯又看見了三姑。

三姑還是那個樣子,用溫溫的眼神看著林阿伯, 對他微微地笑著。林阿伯也眯著眼睛,笑殷殷地看著三姑。

有人說,三姑昨天沒來趕市, 是因為到鄰鎮相親去了。

不知為什麽,那天晚上,林阿婆很高興,她為林阿伯燉了一大碗新鮮的虎頭魚湯。可是林阿伯一口也沒喝,他沒有胃口。

(六)

很快,冬天就來了。過了臘月就是農曆年。

林阿伯好客,愛麵子,他給每個穿過廳堂的鄉客都準備一小袋的東西,有炮仗,有春聯。

在送給三姑的那個小袋子裏,林阿伯放了一條藍色的蠟染頭巾,那是林阿伯,用他的私房錢,在門前的街麵上買的。

他記得,死去的表姐就喜歡係這樣的頭巾。那時,林阿伯總是喜歡看她的遠房表姐,係著這樣的頭巾在田埂上走路。一扭一扭的,好看的要人命。

(七)

臘月二十三,農曆的小年。鎮上的集市最忙,趕市的人也最多。

那天早上,三姑係著林阿伯送給她的藍色的蠟染頭巾,過來趕集市。俊俏的臉上,露著羞羞的紅暈,顯得格外好看。

在後門口,三姑還是和以前那樣,沒有和林阿伯說話。隻是這回她看林阿伯的時間,比以往要略長些。她對著林阿伯笑得時間,也比以往要略長些。

三姑臨走時,從豆腐擔子上,拿下了一個精致的木質點心盒子送給了林阿伯,裏麵裝的是三姑親手為林阿伯做的豆腐點心。不經意,兩個人的手碰到了一起。三姑的手好細軟啊,林阿伯有些個醉了,就像喝了一罐陳釀米酒。

那年的除夕,林阿伯過得最爽快。講的話最多,喝的酒也最多。但是,他沒有喝到林阿婆為他燉的虎頭魚湯。

(八)

出了正月,趕市的鄉客們又回來。林阿伯依舊每天去給他們開後門,但是卻沒有見到三姑和她的豆腐擔子。

一個禮拜過去了, 三姑沒有來趕市。林阿伯還是天天早上去開後大門。

幾個月過去了,三姑還是沒有來趕市。林阿伯還是天天早上去開後大門。

整年過去了,三姑一直沒有來趕市。林阿伯還是天天早上去開後大門。

轉過年的臘月二十九,在林阿伯家後門口,有一個精致的木質點心盒子放在台階上,裏麵裝的是豆腐點心,和三姑做的一模一樣。

那年除夕,林阿伯沒有和大家一起吃年夜飯。他也沒有喝林阿婆為他燉的那碗虎頭魚湯。

那年的除夕夜, 林阿伯是一個人過的。他喝了一罐陳釀米酒,抱著那個精致的木質點心盒子,睡著了。

(九)

三姑再也沒有來過荔鎮趕市。

有人說三姑嫁到鄰鎮去了。

又有人說,她去城裏討生活了。在那兒,她開了一家豆腐店。

打那以後,林阿伯老話語少了許多,人也老了許多。

(十)

許多年過去了, 林阿伯已經沒有力氣在每天早上,為那些鄉客們開後大門了。但是,他還是每天早上要爬起來,扒著窗戶,看著那些穿堂而過趕市的鄉客,好像在尋找什麽東西或是什麽人。

林阿婆知道林阿伯的心思。每每看到這個場景,便會歎一口長長的氣息。

後來,林阿婆叫人,把院子裏的前後大門,都拆了下來。每天早上,林阿婆親自把林阿伯扶坐在竹子躺椅上,讓他看著那些匆匆忙忙的穿堂而過的鄉客們。在邊上,林阿婆仔仔細細地看著林阿伯。

(十一)

後來,林阿伯的眼睛看不見了。他隻能聽著那些來來回回的腳步聲。

再後來,林阿伯的耳朵也聽不見了,隻能感受著那一陣陣從後門吹進來的清風,又緩緩地從前門飄了出去。

再再後來,林阿伯去了。他是笑著去的, 走的時候很安詳, 麵頰紅紅的,很幸福的樣子。

每年的清明節,林阿伯的墳前, 總會有著兩樣東西: 一碗虎頭魚湯,一個精致的木質點心盒子。

06-11-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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