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的詩歌平衡術
(2005-08-31 22:1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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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的詩歌平衡術(隨筆)
湯養宗
一定是什麽在支撐和平衡著詩歌,而詩歌又肯定是不平衡的。
這問題不僅來自詩歌內質,也來自錯綜複雜的事物結構。我們生活在一整片的沒有依據中。許多穩固的邏輯,我們用手摸上去,它的質地是坼裂的。許多可靠的事物總是在它底部的裂縫處告訴了我們它更多的真實。總是那些“分開的東西”使我們看到更完善的“整體”;總是那些“迷離的”讓我們趨從於更大的“規範”;總是那些“不可信的”責令我們的理念變得“更加真實”。詩歌的平衡術總是因了這些而顯得瘋狂,讓人難以靠近和保持沉默。
我們手中的詩歌一直在小心翼翼地在侍侯著這一切,我們服從著事物的總則而不顧累壞了詩歌自身的身架子。詩歌自己爭取來的或自作多情的新鮮感總是順應著事物魔鏡般的結構而存在。詩歌的不可信賴是顯而易見的,它的虧欠不但來自詩人與物之間總不能彌合的裂縫,還來自他手上侍候事物的文本一直處在晃動中;我們所能言及的生活真實,包括個人的經曆、記憶、經驗,包括我們還無能為力觸及到的種種事態,對於我們是否就意味著是真實的?事實是當我們主觀地為其命名時,同一事物就會因為描述者的需求、個性的取向多出了額外的小腳而跑開。這就是我們平常所說的,當我們說到什麽時什麽就已經在奔跑。
我們無法看到事物的起點和終點,事物內部環循的,互換的結構總是讓我們望洋興歎。生活這麵魔鏡總是以它多元,多解,含混的深度責令詩人靠近它而又不知所雲。“我們害怕所有不能用語言或手勢解釋的事物:我們對自己所做的一切閉上了眼睛,在解釋無效的帝國!”(梅特林克)而詩人千萬次問到的真實,隻能是通過詩人所營造的最高虛構來建立精神烏托邦而獲得實現的可能;詩人也通常在這個方向上,通過自己深度隱喻的、多向度的文字來呈現內心世界與現實世界之間的那種對稱的失控感,以一種平衡來保持自己對話活動的順利展現。在這裏平衡是技術性的,也是精神性的,因此把握它往往要在失衡與平衡之間艱險地做些手腳,並且顯得格外的瘋狂。
詩歌文本最好的依據是什麽?詩人一直沒有看見。“說,倘若我們去聽取它,那麽,它就是讓我們去達到語言之說的路。”(海德格爾)但是,我們從來不知這條路正確的方向在哪裏。詩人從來沒有與自己的工作調和過,詩人甚至在說出第一句話時就犯錯,就被事物的反作用力斥責出來。詩人交代不清自己在這當中所犯下的“病”:他在自己的工作一開始就懷疑,將要介入於某一事物當中的詩歌文本是否自足和靠前,他對這一事物的感覺是不是與之持衡並能與別人分開來,他留在言辭間的情懷構築已達到了多少彎度,以及他在表達中自己的才情是否滿出來並能恰如其分的控製住。他對於這一切總是放心不下,總是感到那當中肯定出了什麽事。他知道事物的法則與言說的法則之間的距離,而當他一旦做到逼其就範,並理清了那當中的一些細節,事物和詩歌中新的流失又業已開始出現。
這是一個詩人一生中都需要擺弄的問題,他在這些問題中的清醒度決定了他對詩歌的把握度。詩人尾隨著自己的寫作,一直搖擺於看到與遮蔽之間,他一路走著,一度可能已迫使自己的詩歌與事物持平,使詩歌在不平衡中達到相應的平衡;而事物的高居和敘述的變數又會讓他的寫作在平衡中被更深層次的不平衡因素重新打破,讓他重新感到兩手空空。“我們一說到,就發現我們是錯的。”(維特根斯坦)詩人所麵臨的難度不是他已經在手頭擁有了多少對詩歌的認同感和占有量,而是詩人自己對詩歌還有多少尚未趨近的空白點和未知數;詩人總是在對事物失控的狀態中使詩歌達到相應對稱,卻又在與事物的深度整合中感到無奈和迷失。詩歌迫使詩人一輩子顧著這兩頭:那是正在整合的和正在瓦解的,正在辯析的和正在模糊的,一元裂變和多元並存,拆開與暗合,迷信與叛離。詩人的控製力也許比別人來得多得多,那正是他出於對詩歌深在失衡感的恐懼,也正是這種恐懼使他獲得了更為高貴的對待寫作的不妥協性和對待人世的趨從感。
這裏存在著一個承諾,即詩人必須責令自己在事物時空形態的因果關係上對詩歌文本作出的真實承諾。為了“保持我與其他的我之間的對話,”他必須認識到詩歌寫作是一個超驗性的精神烏托邦,認識到自己的寫作是抗衡物欲主義和國家美學的反麵品質;並在此精神下給出自己認識事物的態度和文本形態上的種種構詞法。
麵對破碎的世界,詩人的能力及和解方法隻能見諒與自己的詩歌認識論,他的精神高地從來極少達到和諧,那裏眾聲喧嘩卻迫使他在這種背景中屏心靜氣地深入詩歌內部考察和判斷,讓他在多種可能性中滲入萬物的骨髓,以隱忍和敬畏的態度提取自己的寫作方向。他知道這會得罪許多善意的受眾,但這與詩歌文本自身一樣難以平衡。他對公眾文化的得罪是必然的,否則他就要得罪詩歌自身。他必須繞過常人的眼睛給事物找到屬於自己的存在理由,離開公眾許可的線性時間來辨別事物可能高出一頭的真實性;他甚至無法得知自己究竟有多少雙手已伸進事物內部,但他常常會用看似相當“虛假”的口氣為他筆下的事體從新命名,而他的這種“虛假的命名”正是他作為詩人的超常規能力,也反而成全了他在事物麵前的信譽度。因為他在那裏看到了事物更為獨特甚至更為完整的麵貌。我們寬宥他已經摒棄了安穩的邏輯性,寬宥他所占有的全是含混和迸裂的整體:那裏的時空是環循的而非線形的,那裏麵目繁雜但顯得安謐;我們看到了他的寫作在失控中所提取的對稱部分,看到他的作品深度模糊卻能夠通過散點互換保留住自己對世界的相對清醒。
他迫使自己壓住那些,壓住詩歌中一切不安定的因素,隻用安靜的激情來傾聽事物內部發出的聲音,那些聲音多解甚至無解,甚至像拓撲數學中的物體連續變形現象,但他有如得到神“麵授天機”般整合了這一切,控製了事物深度的含混,用自己的文字偷偷移動了事物原由的位置。他中介了詩歌與物的矛盾,使事物按照一個詩人真正的寫作慣性傾斜下來,使那首詩終於服從於一個詩人的意願呈現出來。
詩人所做的這一切可以值得放心嗎?他使詩歌出現新的體形,這一切本來多麽值得狂喜和信賴,但正是他的無中生有使詩歌又處在拐彎處。他達到的新的平衡隻是暫時的,因為詩歌因他這種嶄新的確立又有了新的去向,詩歌中陌生化的另一頭又已出現,包括那威嚴的事物仍站在他背後對他正扮著鬼臉。這真是天意,詩人的天性總與詩人自己作難,它也不會讓詩人半途停下,他心中的詩歌平衡感似乎總在搖擺著,甚至本來就是搖擺的,根本就沒有值得信賴的因果關係。但這種搖擺感使詩人樹立了自己的寫作信心和高度,也使他的寫作顯得更為可靠。
詩歌從來就沒有平衡過,詩人對於自己的寫作命定是孤寂的,甚至根本沒有勝利可言。但我一直對習慣性寫作持著“背棄”的態度一路走著,每一次寫作對我而言都是一種“清場”,在“清場”中我心中的大風吹著,吹著我的骨血,也吹著文字中不潔的塵粒。在極少的時刻,我看到了自己的幻美、遠闊和相應的凜冽。
草於2003、7、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