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陵那邊
(2015-05-15 08:5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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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小時候有段時間入睡前總纏著母親講故事,如果母親說了以前講過的某個故事,我就會抗議:“得,這是以前聽過的!我要聽新故事!”但母親哪裏來的那麽多新 故事呢?實在沒有的話,我就隻好將就著聽舊故事,有的一聽就是好多遍。有時母親下班回來,疲憊不堪,實在耐不住我的糾纏,就說一些妖魔鬼怪的故事唬我,例如紅毛野人趁大人不在的時候將小孩子背出去吃掉的故事。我自然是邊聽邊嚇得毛骨悚然,連大氣都不敢出,當然就不會再纏著母親講下去了。
像這種“短篇”故事,母親充其量也就會二三十來個,數量有限。不過母親卻有兩套拿手絕技去應付我的糾纏:恐怖故事,以及兩套“長篇連載”。第一套是從薛丁山樊梨花夫婦幾乎滿門抄斬,直到樊梨花薛剛母子反唐的故事;第二套是三國時代關羽鎮守荊州 江陵,直到關夫子大意失荊州的悲劇故事。不過那時年紀很小,對曆史全然無概念,至少不明白薛剛反唐的“唐”是指什麽,更不知道武則天和李家的恩怨,所以那 時要聽懂母親的“長篇連載”是不可能的,因此最終能留在腦海裏的,隻是一些最離奇的片段,例如關雲長北上征討曹仁時,呂蒙趁機偷襲空城荊州,荊州百姓奮勇 禦敵,但依舊抵不住強大的東吳呂蒙,怎麽辦呢?危急時刻關公顯靈,千裏傳音過來讓百姓用泥團捏成城牆形狀,然後用草紙包住,橫隔在荊州城和呂蒙大軍之間; 然後關羽施法,霎那間這些黃色草紙包裹著的泥團就成了堅固的城牆,複配以再撒豆成兵之術,將呂蒙大軍殺得大敗。這些城牆就是荊州城大家見到的古城牆。荊州 城失守後,關雲長升天,玉皇大帝複派關雲長為荊州的守護神,特別是保衛荊州城免受長江洪水的侵害。母親是桃源三兄弟和諸葛亮的支持者,我長大後偶爾和母親 慪氣,說“劉備借荊州,有借無還”是沒信用的表現,母親竟然無言以對。
當然這些是流傳在當地的民間故事,母親因為在荊州那一帶生活過幾年,是以對此很熟,再加上 她知道些相關的曆史,所以真來興致講述故事時,倒也能添油加醋的能講得頭頭是道,再夾雜些當地的民俗和風土人情,例如長江和古城牆,例如九頭鳥如何吵架, 等,令人油然而生向往。現在回想起來,母親講述那些聽似荒唐的故事時那目光是清澈的,看得出那些年是她一生最快樂的幾年。
當年母親初中上了幾個月後,家庭出了變故,舅舅(略去若幹字)……舅媽精神錯亂,隨後外婆 上吊自殺身亡。我一直隱隱覺得外婆自殺肯定還有別的隱情,光是舅舅打成右派,舅媽精神錯亂還不會讓她拋下自己的幼女(我母親,我母親家庭排行最小)離開這 個世界。我猜不透這隱情,但是我不想去問母親為什麽,寧願讓它成為永久的謎團。那時母親常常哭,直到有一天我姨媽(或者還加上姨父?)將我母親送到湖北沙 市一位親戚家寄養,大約是當成養女的意思。姨媽受舅舅囑托,帶去了好些禮物;臨別前又說舅舅等會盡可能定期送來些錢糧,不會讓他們(下文我以姥爺,姥姥稱 之)太過吃虧,等。
據我所知,姥爺和姥姥曾經至少有一個兒子,敘起年庚來恐怕比我母親還要大十來歲,但是姥爺 和姥姥命苦,孩子夭折,因此待我母親那是沒得說,不是親生勝似親生,至少我母親能在那裏重拾荒廢了的學業,念完了中學。母親後來常對我說,她能在江陵二中 讀到高中畢業,這是她一輩子最大的造化,這是外婆自殺身亡時她連奢望都不敢的事情。母親又說,姥爺甚至還能給母親安排了一份工作,隻是母親最終來到了長 沙,在我舅舅等的幫助下,投靠了她一直在長沙的堂姐。我那位伯姨父還是有一定神通的,此乃後話。當然另一原因是,我母親在江陵長成個大姑娘後,那些對她 “噓姑娘”的小夥子,我母親都看不上眼。姥姥是個迷信的人,對婚姻的生辰八字頗為循規蹈矩,最是講究“對八字”,將一生的幸福寄予其中,不肯亂了章法。我 想我母親當年如果嫁在荊州,我紫荊棘鳥如今就很名副其實,是個標準的九頭鳥了。
姥姥一家住在江陵縣南麵的灘橋鎮,離繁華的沙市很近,大約隻有十幾公裏;而江陵縣城,也就 是關夫子當年“大意失荊州”的荊州城,亦即南郡的治所,就在沙市的隔壁,現在隨著城市的發展,兩者早連成了一片,成為了一個整體。以前母親講述故事時,荊 州和江陵通常是混用的,一會兒荊州,一會兒江陵,有時還扯到沙市,以前年紀小時倒不覺得,後來自己上了中學後才發現其中的subtle之處,真沒將自己笨 笨的腦袋繞暈。至少,現在江陵城/古荊州城和沙市合並成了荊州市的兩個區,但國務院第一批二十四個曆史文化名城中那個位於湖北的卻是叫做“江陵”而不是 “荊州”,而現在的江陵卻指江陵縣的新縣城,和南郡治所,古荊州城以及北麵一點的楚國郢都沒啥關係;和古江陵有關的,反而是沙市對河的公安縣縣城,古稱油 江口,當時劉備和關羽據守荊州三郡,對抗曹魏和孫吳的主要據點之一……
湖南多丘陵和山地,但江漢平原卻相對而言很開闊,不下長江三角洲,江陵一帶更是一馬平川, 算得上是真正的魚米之鄉。沙市是中英鴉片戰爭後大清被迫向英倫開放的五大港口之一,是故江陵一帶的經濟一直不錯,民國時代一直是湖北僅次於武漢的第二大城 市。偶有來自鄂西山區甚至鄂東大別山餘脈的窮苦人家的姑娘嫁入這裏,並以此為榮。一條不知名的小河,不足一百米寬,像彩帶從鎮上蜿蜒而過,注入長江。相傳 這條河流是後主劉禪將一條綬帶失落在這裏而來的,所以這一帶有許多動人的民間傳說。由於江漢平原多水,這一帶的民間傳說多與水有關,例如灘橋這個地名本身 就是,還有木沉淵,黑狗淵,沉糧坑等傳說。往西數裏地外,在小河和長江的交匯處,是另一個集鎮,叫做觀音寺,也屬於灘橋所轄,灘橋的醬油廠,製藥廠和許多 作坊產生的廢水,在觀音菩薩的眼皮底下順著小河注入渾濁的長江。其實這隻是個縮影,咱們最初的那批鄉鎮企業,大抵都是這麽起步的。可惜信菩薩的姥姥不懂這 汙水的危害到底有多大,她生前也沒領教過籠罩在江陵和江夏(漢口)上空的霧霾,否則不知她老人家會對觀音菩薩祈禱些什麽。鄧爺爺主政後,觀音寺集鎮重新重 新為觀音菩薩豎起了個體麵的寺廟,姥姥也會來此跪拜,祈求風調雨順,親人們安康幸福,永葆無虞。
我姐姐出生後幾年,抽煙喝酒很凶的姥爺離開了這個世界,剩下姥姥獨自一人生活在江陵,那時 我還沒有出生。從我有記憶起,我就記得姥姥幾乎每年都要來我家小住一段時間,和母親拉家常敘舊,從鎮上的幾個公用水龍頭挑水,到九頭鳥如何吵架罵人,無所 不談。奶奶那時還在世,和姥姥也談得來,隻是在論及誰的家鄉更好時才會意見不合,比如奶奶如果說靖港的米市很有名,姥姥就會唱起歌謠:“…………還當不得 漢口一早晨”;如果姥姥吹噓說沙市和江陵如何繁華,奶奶也會笑道:“湖北的沙市,湖南的津市,曆來是齊名的”。待我略大懂事的時候,母親就要求我按照江陵 當地的習俗,喚姥姥為“嘎嘎”(方言,意思是外婆,發音為 ga-4 ga-4,隻是我不知如何寫這兩字),可是我總是不依,隻肯喚姥姥或者外婆,母親不解,自是氣得翻白眼。那時總覺得“Ga4Ga4”這種稱呼很土,而且更 重要的是,長沙方言中“嫁”也是發音為Ga-4,那時潛意識裏已經覺得女孩子嫁人是件非常難為情的事情,所以自然不肯喚姥姥為“嫁嫁”。
奶奶去世幾年後,也就是我開始念初中的那年,江陵那邊來消息說,姥姥溺水而亡,問我母親能 否過去奔喪。母親趕過去時,姥姥的幾個侄兒輩正在給姥姥做為期三天的道場,幾個像道士也像戲子的人正在給姥姥超度亡魂。母親忙詢問姥姥這把年紀了,如何會 溺水身亡,一旁姥姥的某個侄孫媳婦哭道,還不是為了我那個斷腸兒!原來姥姥在家幫這位侄孫媳婦照料孩子,某日請算命先生給孩子算了一命,被告知這孩子犯 水,以後會遭溺水之災;但如有親人願意代他溺水身亡,則可換取孩子一生的平安。後姥姥也做了同樣的夢,越發驚異不已。終於,也就是前天,姥姥在觀音寺許願 後,不知從哪裏借來了個小木筏船,將木筏撐到了小河中心……
我沒去過江陵,但我知道,在江陵的那邊曾經養育著我三位親人:我母親,姥姥,還有那位我不曾見過的姥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