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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鳥偏從末世來——論辜鴻銘其人

(2007-10-09 17:38:11) 下一個
 清末民初是近世中國最動蕩最尷尬的時代,而思想界在這動蕩尷尬裏偏又重演了一出先秦百家爭鳴的繁花似錦。當世人以空前的熱情追隨革命新潮、與最後一個封建王朝訣別時,北京街頭卻有個留灰白辮子、帶瓜皮小帽、穿長袍馬褂的身影固執的打擾著路人的視線。古怪狷狂的他不僅把少年留洋時所著的西裝革履盡數鎖進櫃裏任其塵封,還在贈張勳的對子裏自鳴得意的題道:“荷盡已無擎雨蓋(指清朝官帽), 菊殘猶有傲霜技(指辮子)。”此人自然就是中國近代思想史上飽受爭議的人物辜鴻銘。
  
    常人了解辜鴻銘大約先從他的生平趣事入手,而世間流傳的老辜軼聞也像阿凡提傳說一樣出人意表又逗人捧腹。其中最享盛名的當數他的納妾論和杯壺論:“妾者,立女也。男人疲倦時,手靠其女也。”老辜的意思是大丈夫在外勞苦奔波一日,回家理應有一小妾侍立在側端茶送水、照顧飲食起居。當美利堅女權主義者上門興師問罪時,老辜不動聲色的調侃說:茶壺、茶杯好比男人、女人,一個茶壺配上幾個茶杯本就天經地義,而一個茶杯配幾個茶壺則萬萬不可。一句話噎得那女士麵色發白。老辜一貫的本事就是強詞奪理偏能自圓其說。他嚐振振有詞言道:“中國的那些納妾有群的達官貴人們,倒比那些摩托裝備的歐洲人,從馬路上撿回一個無依無靠的婦人,供其消遣一夜之後,次日淩晨又將其重新拋棄在馬路上,要更少自私和不道德成分。”
  
    另有幾則老辜與洋人打交道的趣聞也膾炙人口。一則曰老辜某次在倫敦電車上閱讀洋報,卻是雙手倒執報紙,引得洋人譏笑他不懂裝懂假充斯文,老辜立即回敬:英文這東西太簡單,須倒著讀才有點意思。二則曰北大任教時老辜在教師休息室遇一教授英國文學的洋先生。洋人見這留小辮、戴墨鏡的小老頭駐杖危坐、不言不動,就心生好奇問旁人此老來曆。老辜聞之即以拉丁文與其對話,看對方反應木然即轉用希臘文,見仍無應答才用英文斥道:枉你教授英國文學,如何不通拉丁、希臘二語?洋人大慚遁去。三則曰老辜早年在西洋留學,一回祭祀祖宗上供食物時,女房東笑其迷信就譏諷道:你們祖先什麽時候來吃這些食物?老辜不假思索答道:在你們祖先聞到墓地花香的時候。
  
    本來此等軼聞該令國人對老辜生出幾分敬意,可他偏偏又是君主製的狂熱擁護者、女性裹足的強力倡導者,而他大談隨地吐痰的好處更有過分往國人臉上貼金的嫌疑。所以學者們警惕的把老辜歸入“奇人”、“怪才”、“狂儒”之類邊緣性科目中,不客氣的就直接稱之為遺老或者守舊派了。
  
    老辜曾對孫女用四句話總結自己一世,叫做:“生在南洋,學在西洋,婚在東洋,仕在北洋”,因此晚年也自號東西南北老人。他出生的一八五七年正是中國近代史恥辱動蕩的開端,因為降生於南洋檳榔嶼倒免受了戰火離亂之苦。十歲隨洋義父回蘇格蘭前,父親在祖先牌位前焚香告誡他無論身在何處莫忘自己的中國人身份(其實老辜父親是福建移民的後裔,母親卻是葡萄牙人——貨真價實的洋鬼子)。
  
   辜洋義父布朗是個天才的語言教育家,他在辜鴻銘上文法學校課餘親自督促他學習德文。布朗的教授方式與中國古代私塾不謀而合,用死背作為敲門磚。所謂死背就是對原文一字不加解釋的背誦,隻求背熟不求讀懂。布朗的理論是“聽懂再背心就亂了,不如倒背如流後弄懂來得好”(該理論與現在流行的“理解基礎上記憶”的概念正好相反)。而且布朗老先生一出招就是重手,居然選了德國文學中最幽深晦澀的《浮士德》作入門教材。少年辜鴻銘花了大半年背完《浮士德》,又花了一年將之記熟理解,然後開始啃莎士比亞,按老辜話說,莎士比亞文字比浮士德淺顯得多。他越背越順手花了一年背完了莎翁三十七個劇本,轉而背卡萊爾的《法國革命史》(他後來在法國教房東學希臘文時用《伊利亞特》打頭陣,就是這套死背心得的延續)。
  
   此後老辜漸漸養成了凡書間讀間背過目成誦的習慣,入愛丁堡修文學碩士時(導師就是著《論英雄崇拜》的卡萊爾)曾立誌將圖書館文史哲書籍閱盡。後來在北大教英詩時,由學生求教學語言妙法,老辜言道:“今人讀英文十年,開目僅能閱報,伸紙僅能修函,皆由幼年讀一貓一狗之式教科書,是以終其身隻有小成。”他主張的就是中國私塾教授法:“以開蒙未久,即讀四書五經,尤須背誦如流水也”。因為兼通英、法、德、日、俄、意、拉丁、希臘、馬來亞九門外語,旁人譽老辜為語言天才,老辜卻連連搖頭、感歎今日之成果是以昔日之淚水換得。讀完愛丁堡文學碩士,老辜又往德國萊比錫大學讀哲學(四十年後的林語堂驚奇的發現老辜的著作已成為萊比錫的指定教材),接著又去法、意諸國遊曆求學。老辜整個歐洲遊學曆程長達十四年,共獲十三個博士學位(其中包括柏林大學的土木工程博士),可說是戰果累累(那時讀博士似乎為期也短)。
  
   求學即畢、本擬往新加坡求職的老辜由朋友馬建昌引薦入張之洞門下擔任洋文案,深得器重,從此開始了二十年的幕僚生活。他的主要工作就是翻譯國外文稿並襄助洋務事宜,也是自此時,他著手精研中華古典文化並為之心醉(那時自號“漢濱讀易者”)。一九〇五年上海黃浦浚治局成立,老辜被聘為督辦。宣統複辟時,任外交部侍郎,晉郎中,後擢左丞。一九一〇年清廷列其為“遊學專門一等”、賞給文科進士,位列第二、僅次嚴複。根據老辜所著的《張文襄幕府記聞》記載,他有過多次隨同李鴻章、恭親王參加涉外談判斡旋的經曆,並曾對八國聯軍總帥瓦德西曉以春秋大義將之降服(焉知不是老辜杜撰自吹?)。
  
   天地可鑒,老辜對垂死的清政府忠心不貳,將清帝奉為正統君王,將滿人捧為當世中國之貴族階層。他大談“王道”與“王八蛋之道”,撰有《尊王篇》留傳千古。老辜對清室的從一而終妨害他追隨任何新的王朝取代者,又印證了他畢生的言行如一、執迷不悔。他很有魏晉狂士的風骨,常常言辭無忌語出驚人。慈禧生辰時,他當著高朋滿座朗聲作《愛民歌》曰:“天子萬年,百姓花錢;萬壽無疆,百姓遭殃。”聞者相顧失色。袁世凱常得意洋洋自稱“不講學問,隻辦實事”,老辜冷冷譏諷道:“誠然!然要看所辦是何事。如老媽子倒馬桶,固用不著學問,除倒馬桶外,我不知天下有何事是無學問的人可以辦得好。”袁世凱為當選大總統送老辜兩百大洋拉選票,老辜坦然受之,隔天逛妓院時惡作劇的點了所有妓女每人贈一個大洋,還嘻笑說此乃袁大總統所贈。老袁身亡、舉國哀悼三日,他偏請戲班子來家裏唱了三日大戲。大概在老辜眼中,老袁應當算是謀朝篡位的亂臣賊子,好比東漢的王莽、三國的曹孟德。
  
   老辜有傲骨,因此說話往往不信邪不計後果。他曾當麵諷刺某官僚說:“孔子曰:‘君子有三畏’,餘曰:今日大人有三待:以匪待百姓,以犯人待學生,以奴才待下屬。”老辜也有俠氣,據說他的日本夫人貞子本是漢口一家青樓的妓女,老辜逛窯子時聞其身世可憐,當即掏二百兩銀子為之贖身,又贈紋銀五十兩令其尋找失散的雙親。不料一月後二人再度街頭邂逅,老辜見她走投無路才將之收留,終於促成了一段美滿姻緣。
  
   老辜自命風流的很,雖然常常棲身花街柳巷,與兩位夫人感情倒是極好。他曾戲言道:“吾妻淑姑,是我的‘興奮劑’(老辜極愛她的三寸金蓮);愛妾貞子,乃是我的‘安眠藥’。此兩佳人,一可助我寫作,一可催我入眠,皆吾須臾不可離也。”十八年後,貞子病故,老辜失了“安眠藥”,每日輾轉難眠,後來想出辦法,置死者一縷青絲於枕畔才勉強入夢。他作詩悼亡妻曰:“此恨人人有,百年能有幾?痛哉長江水,同渡不同歸。”
  
   民國建立後,為表示效忠清廷,老辜寡婦守節般辭去公職毅然北上。慧眼識人的蔡元培當即把老辜招攬到了旗下。當他梳著小辮走進北大課堂時,學生們一片哄堂大笑。老辜平靜地說:“我頭上的辮子是有形的,你們心中的辮子卻是無形的。”聞聽此言,眾生靜默。講英詩時他高談闊論說:“英詩分三類:國風、小雅、大雅。國風又可分為威爾士風、蘇格蘭風等七國風(隻是沒有薩克斯風)。我們為什麽要學英文詩呢?那是因為要你們學好英文後,把我們中國人做人的道理,溫柔敦厚的詩教,去曉喻那些四夷之邦。”相信那時底下的學生聽到“四夷之邦”這四個字,一定都在竊笑老辜的迂。
  
   雖然不得不服膺於他的文學功底,北大師生多數對老辜還是心懷成見、視其為異類的,雖常暗中遭人“彈劾”,但老蔡表態說:但憑此人的英文水平已足夠在此任教。對於蔡元培的知遇之恩,老辜象對當年的張文襄公一般銘感五內。後來老蔡辭職、全校師生開大會挽留時,老辜也挺身而出上台發言。台下眾人一時心中忐忑,不知這怪物又要作何奇論。老辜卻隻說了兩句:國不可一日無君,蔡校長就是我們北大的君主,所以蔡校長不能走。眾人不禁莞爾,倒也沒與他計較。
  
   如果說老辜的政治立場在王朝末世不合時宜,那麽他的文化立場也是一脈相承的逆風千裏。當新文化運動蓬勃興起時,老辜跳將出來用英語撰文反對白話文、尊王攘夷、倡導孔教,成了一隻不自量力的撼樹蚍蜉(還有一隻是林紓)。老辜絕望了,於是他決定在自己生命中將惡作劇進行到底,索性以一副千夫所指的遺老打扮來抗議滾滾的濁世洪流。故意與時代相悖的特立獨行使他成了不合群的怪物,也許這正是他所求的——盡可能運用自己的影響力予這世界以最大的嘲諷和輕慢。
  
   其實老辜最了解世界,比同時代的任何國人都了解得多。因為已學貫中西打通了文化的任督二脈,老辜所發議論俱是高屋建瓴、舉重若輕。說起來倒是洋人比國人信服老辜說的話,德國著名教授奈爾遜歎道:“……他廣泛地集西方文化於一身並加以了消化吸收;這個人熟悉歌德就像一名德國人,熟悉卡萊爾、愛默生和別的盎格魯•撒克遜作家就像一名盎格魯•撒克遜人;這個人他通曉《聖經》就像一位虔誠的基督徒……”正因如此,老辜抨擊起西方文明來頭頭是道、一針見血。甘地稱老辜為中國的聖哲;與老辜同獲諾貝爾獎提名的泰戈爾(後成為獲獎者)也對之極推許;芥川龍之介赴華前有洋人對他告誡:可以不看三大殿,絕對要看辜鴻銘;毛姆上門求教被罵得狗血淋頭也心甘情願(這段極為有趣的對話記載在毛姆的《辜氏訪談記》中,從中亦可見毛氏雅量);慕名而來的還有日本首相、俄國王儲等達官貴人;而其時在德國老辜已成為婦孺皆知的人物。
  
   老辜一生著作大約有七八種(其中半數是用英文所著,後來者有林語堂),最有名的要數《春秋大義》(也譯作《中國人的精神》);中西文譯作也約有七八部(包括三部儒家經典);《字林西報》、《日本郵報》、《北京日報》、《密勒氏遠東評論》、《華北正報》、《泰晤士報》等國際英文大報都是他批判西方、提倡孔孟的陣地。老辜一貫強調中國人深沉、博大和純樸的三大美德,他評價說:在中國人溫良的形象背後,隱藏著他們純真的赤子之心和成年人的智慧。中國人過著孩子般的生活、一種心靈的生活(據他說,中國人永遠不會喜歡製圖表之類的工作也源於此)。因此,與其說中國人的發展受到了阻礙,不如說它是一個永不衰老的民族。他又說中國人沒有西方人所謂的“宗教”,因為中國已經擁有了一套儒家哲學和倫理體係。儒學的偉大之處在於“儒學不是宗教卻能取代宗教,使人們不再需要宗教。” 他論證道:作生意如果沒有廉恥感使商人履行契約,那麽所有的貿易將立刻被迫停止。法律的隻能依靠暴力來維持一段短暫的時間,暴力無法使一個社會長治久安。正象家庭宗教定下了對婚姻的誓約一樣,孔子的國教裏定下了關於忠誠的神聖誓約,忠誠之道給中國人安排的精神秩序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反對盲目崇洋、更反對全盤西化,在他心目中孔子的文章是中國社會理想的典範,也是近代中國自尊自強的唯一出路。
  
    林語堂評價其人曰:“辜作洋文、講儒道,聳動一時。辜亦一怪傑矣!其曠達自喜,睥睨中外,誠近於狂。然能言顧其行,潦倒以終世,較之奴顏婢膝以事權貴者,不亦有人畜之別乎?”
  
   也許是生不逢時,也許是懷才不遇,老辜空有報國大誌、滿腹學識,終淪落得佯狂避世、鬱鬱終年,就如同一隻生於末世的五彩鳳凰,隻能在近代中華的血色黃昏裏發出幾聲無奈的唳鳴。
  
  附:《楚狂接輿歌》
  “鳳兮鳳兮!
  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諫,
  來者尤可追。
  已而,已而!
  今之從政者殆而!”
  
  辜氏譯文:
      O Phoenix bird! O Phoenix bird,
      Where is the glory of your prime?
      The past, it is useless now to change,
      Care for the future yet is time.
      Renounce! Give up your chase in vain;
      For those who serve in Court and State
      Dire peril follows in their tr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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