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摯友真情 如鐵似鋼

(2007-09-17 18:25:41) 下一個
  幾天前接到姐姐從中國打來的電話,說嶽強就要去英國讀博士了,我非常高興。

  因有同事馬上要回國,忙不迭地買了些禮物,又到銀行兌了一張二千美元的Money Order。在簡短的附言中我寫道:“這筆錢是你爸爸媽媽十多年前寄放在我這裏的。現在你長大了,轉交與你,或許可備不時之需。”

  東西托同事帶走了,我的心情卻久久不能平靜。

  嶽強的父母是我刻骨銘心的摯友。本來,生活在農村的他們與我毫無關聯,隻是由於近三十年前的一個偶然機會,我們相識了。

  ……

  1976年,我在北京市朝陽區工業局工作。這年六月市裏責令各區局組建“農業學大寨”工作隊,到北京郊區農村掀起學大寨運動的新高潮。工業局的工作隊很快組成,隊長是副局長之一的老張。隊員兩名,一名是女性副科長大郭,另一名就是我——小陳。

  局裏派車將我們和行李送到了要工作的大隊。很幸運,這個大隊就在公社旁邊,距城裏不過十餘裏,條件比遠郊的窮鄉僻壤強多了。

  大隊的趙書記接待了我們,對我們提出的“同吃,同住,同勞動”要求做了安排。趙書記當過兵,身材結實,看上去還算好客。隻是他的口頭語“娘個腿”使我們的女科長感到不悅。

  “同吃”好辦。趙書記開出一列貧下中農名單,我們輪流派飯,每頓交半斤糧票,一角五分錢。

  “同住”,根據趙書記的建議,將村東目前無人居住的房子整理一下,我和老張住一間,大郭住另一間。

  “同勞動”趙書記有些不屑:“那是泥腿子的事嘛。各位是來抓革命的,勞動不勞動算個啥!”

  這點我們不敢全聽趙書記的。“學大寨”工作隊不下地說不過去。我們商量了一下,老張年紀大了,大郭腰有毛病,適於留在家裏“抓革命”。我二十出頭,年輕力壯,正好用來“促生產”。

  幾天後三夏麥收開始了。天還沒亮,我帶著磨得飛快的鐮刀與社員們一起上陣了。在我旁邊的一個小夥子,割得即快又幹淨。我過去插過隊,自認也是割麥子得一把好手,所以心裏不服,緊緊追在他的後麵。但盡管我用了最大的努力,他還是把我拉得越來越遠。等他割到地頭又轉回來時,我們相遇了。

  “你可真是一把好手,真快啊!”我佩服地說。

  “陳隊長,”他直起身來,無所謂地笑笑:“這算什麽,農村人誰不這樣。”

  我搖頭道:“不對,我過去在東北也割過幾年麥子,怎麽就比你差很多?”

  他看了看我,又把我的鐮刀拿過去掂量一下:“這把刀角度小了點,不順手。”他把自己的刀遞給我:“陳隊長使我的吧。”

  我急忙道::“這怎麽行,你使什麽?”

  他笑道:“這樣的刀我還有五、六把。”

  這小夥子長得很有棱角,身材稍瘦,大約隻比我大一、二歲。我覺得好像沒見過他:“你叫什麽呀,我怎麽還沒到你家吃過飯?”

  他低頭道:“我叫嶽夢想,出身不好。”

  我猛然想起趙書記的派飯名單,上麵都是貧下中農。當時的農村階級陣線分明,地富及其子女永遠是另類,隨時可以揪出批鬥。對此,我極為厭惡,隻是不能表現出來。

  由於氣氛有點尷尬,我故作滿不在乎:“我也出身不好,咱倆同路。”

  嶽夢想有些吃驚地看著我。

  我說的是實話。69年下鄉前,因為父親勉強算是高幹,所以我在填表時都添“革幹”。下鄉後,出身一欄不許再填父輩,而要填祖輩。我爺爺是富農,於是我成了富農子女,出身一下由紅轉黑。

  很明顯,嶽夢想認為我在開他的玩笑。他看了我一眼,又彎腰割麥子去了。

  大約兩天後,我在麥地裏幹活時突然有了三急。我鑽入不遠處的玉米地解決問題。完事後沿田埂向外走,忽聽見一個比較熟悉的聲音:“我又不餓,你留著吃吧。”是嶽夢想。接著一個圓潤的少女嗓音低聲說:“人家還有嘛,這就是給你做的。”我抬眼望去,嶽夢想和一個女孩子在說話,那女孩正把一包東西往嶽夢想手裏塞。

  嶽夢想看見我,趕快叫了聲“陳隊長”。

  我對嶽夢想印象很好,便湊了過去,沒話找話:“今天涼快,幹到現在還沒出大汗。”

  嶽夢想轉身對女孩說:“小月,這是陳隊長,你應該見過。”

  叫小月的女孩從嶽夢想身後出來,低頭道:“陳隊長好。”

  一看到小月的樣子,我的心沒由來地跳了一下,好一個可愛的姑娘!小月十八、九歲,白裏透紛臉上鑲嵌著一對黑白分明的眼睛。這樣的姑娘就是在城裏也是上上之品,怎麽這麽長時間我就沒見過她呢?

  嶽夢想看出我的疑惑:“小月出身也不好,所以陳隊長沒到她家吃過飯。”

  該死,又是出身!我心裏有些憤慨,故意笑道:“好,好!我們三個出身不好的人,就在這討論討論變天的事吧。”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我一個城裏人,說什麽都沒事,但對嶽夢想和小月來講,這可是殺身之禍!

  見到兩人臉都白了,我趕快打岔:“小月要給你的是什麽,是好吃的嗎?”

  嶽夢想把小包遞過來:“陳隊長嚐嚐吧,小月做的東西很香的。”

  為緩和氣氛,此時不能客氣。我打開包,是烙餅卷炒雞蛋,我撕下一塊塞到嘴裏。餅裏放了花椒鹽,雞蛋是用香椿炒的,確實很香!

  “陳隊長覺得好吃就都吃了吧。”嶽夢想不自覺地替小月做了主。

  我看看小月,把餅包好又遞給嶽夢想:“那怎麽行,這是小月給你的。我要是饞了,會請小月做。”

  小月眉頭舒展開來:“對,我一定做給陳隊長。”

  我們三人說笑著向外走,小月話也多了,對我解釋說她父親長年有病,多虧嶽夢想的照顧,所以……

  丫頭真是越描越黑,傻子也能看出她和嶽夢想的關係。當然,我隻能哼哼唧唧地應付。

  走出玉米地來到田間小路,趙書記大步而來,極嚴厲地喝道:“娘個腿的嶽夢想,大白天逃避幹活,想抗拒改造怎的!”他嘴上訓斥嶽夢想,眼睛卻盯著小月鼓起的胸脯。

  嶽夢想和小月低著頭匆匆下地去了,趙書記對我說:“這兩個都是被專政分子,陳隊長要當心。”

  對這位趙書記,我的印象是越來越差。多少天了,我隻見他早上給人派活,從未見他下過地。

  “噢。”我淡淡地應了一聲,轉頭也下地去了,把略顯尷尬的趙書記晾在身後。

  每個星期一上午是大隊幹部的學習時間,我是工作隊的代表當然也要參加。一個星期一我進了大隊部,大隊副隊長坐在書桌旁,趙書記正在訓小月。他把小月逼在牆角,向前探著身子,臉都快貼到小月的頭上:“你個小爛貨,就知道跟那個姓嶽的驃。告訴你,你那個小逼姓嶽的操得,我他娘個腿的更能操得!”

  大隊副見我進來,忙大聲咳嗽。趙書記悻悻地離開小月,走過來對我說:“陳隊長,這地富真娘個腿要天天訓,一天不訓上房揭瓦!”

  聽到趙書記對小月說的髒話,我覺得這人非常可惡。我沒理姓趙的,對小月說:“快回家吧。”

  小月低頭向外走,趙書記突然喝道:“我還沒說話,就想走!”

  姓趙的衝我來是打錯了算盤。我最後是要拍屁股走人的,我向上邊說他的壞話夠他麻煩的,而他卻沒地方說我的壞話。我不怕翻臉:“你剛才不是說了不少了嘛,那種話我怎麽聽著不像個幹部說的話。”

  趙書記嘴動了動,終於沒再說什麽。我又對小月說:“走吧。”小月走了,趙書記則跟我結上了仇。

  不久發生了大地震,本來就不常來的老張和大郭,說是家裏需要照顧,交代我全權處理工作隊事宜後,幹脆連鋪蓋都搬回了城裏。

  地震後的第三天晚上,天氣有點悶,我沿著村頭漫無目的地走著。來到大隊豬場時,從豬圈裏飛出的一團糞泥險些砸到我身上。這麽晚了,誰還在給隊裏幹活?我探身看去,是嶽夢想。他汗流浹背,顯然已經幹了不少時辰。

  “嶽夢想,”我在上邊叫他。

  嶽夢想抬頭擦汗:“是陳隊長啊!”

  “怎麽這麽晚了還在幹?”

  “趙書記命令我每天必須清理兩個圈,今天的還沒幹完。”

  “你上來,不幹了。趙書記那有我。”姓趙的如此整人,我就要和他卯上。

  嶽夢想猶豫了一下,爬了上來。

  第二天見到趙書記,我開門見山:“我住的那裏需要建個抗震棚,另外那個院的圍牆也要修整。請你派嶽夢想來幹這個活。”

  趙書記眼珠轉了轉:“為什麽是嶽夢想?他是富農分子!”

  “他是幹活的好手,我管他是不是富農分子!”我的態度相當強硬。

  大概趙書記覺得沒必要為此事與我頂著,便答應了。

  接下來這些天可能是嶽夢想有生以來最舒服的幾天,他想快幹我都不讓。小月每天都來,並且帶著她給我做的好吃的。開始我還有點不好意思,後來竟習慣了,來者不拒。

  小月愛聽故事,常拉著嶽夢想坐在我的抗震棚前聽我亂侃。我搜腸刮肚,逮到什麽講什麽。中國曆史,外國小說,蕭何月下追韓信,莫伯桑加契可夫,凡能想起來的。小月聽得津津有味,一再告誡她不在的時候不許講。

  活再拖也有幹完的時候。十幾天過去了,嶽夢想又回地裏幹活了。

  這天我已在抗震棚躺下了,忽然覺得棚外有個人影在晃動。我探出頭喝道:“誰?”

  “陳隊長,”嶽夢想的父親佝著腰在外麵,哭道:“快救救夢想,趙書記把他和小月抓起來要打死啊!”

  我大驚,從棚裏跳出來:“怎麽回事?”

  嶽老爹告訴我,今天傍晚嶽夢想和小月在糧倉旁講話,被趙書記帶人抓去,說他們要破壞糧倉,現在正在拷打。

  我怒火中燒,抓起手電:“帶我去!”

  到了糧倉邊的小屋前,我讓嶽老爹回去後便推門而入。隻見嶽夢想跪在小屋中央,腿彎處壓著一根長長的粗木杠,兩個小夥子各站木樁一端之上猛踩。趙書記坐在凳上,將五花大綁口中塞著毛巾的小月摟坐在腿上,一隻手掌不停地揉搓著小月衣下那被繩子勒得突出的乳房。

  看我進來,兩個小夥子愣了,從杠上下來,有些不知所措。

  “幹什麽,私設公堂嗎?”我怒不可遏。

  趙書記把小月推開站了起來:“陳隊長這是咋講,這兩人要搞破壞,我們當然要懲處!”

  我冷笑道:“國有國法,犯罪分子要由公安機關處理。你們私設公堂可是犯法的事,你不知道?”

  趙書記也冷笑道:“陳隊長,我咋覺得你的階級立場有問題,誰派你來保護地富分子的?”

  姓趙的到底是農民,和我鬥嘴占不到便宜:“我是毛主席派來的!怎麽,你有意見?”

  趙書記顯然被噎住了,他沒想到我會把毛主席請出來。

  “立即放人!”我趁勢大吼一聲。

  趙書記恨恨地瞪我一眼,揮揮手,三人奪路而走。我趕緊把小月的繩子解開,小月扯掉口裏的毛巾,抱著已經昏過去的嶽夢想大哭。

  嶽夢想的膝蓋還在流血,我強行製止了小月的哭泣,將嶽夢想背起來,讓小月在前麵打著手電帶路,來到公社醫院。

  公社的胡大夫被小月匆匆找來,他一麵為嶽夢想止血包紮,一麵嘟囔著“作孽呀,作孽呀!”

  還好,嶽夢想還沒傷到骨頭,在床上養了三天便能下地了。一下地,他就被嶽老爹逼著來感謝我。

  不久,“四人幫”被粉碎了,我們這些學大寨工作隊的使命也隨之壽終就寢。返城那天,嶽夢想和小月幫我收拾好行李裝上車。就要告別了,我對他倆說:“現在氣氛變了,你們會好過些,希望早日看到你們成雙結對。”

  嶽夢想低著頭,未講話。小月則點著頭,淚水流了下來:“大哥!”

  突然,一種無拘無束的感情支配了我,我上前輕輕地將小月摟在懷裏,一隻手搭在夢想的肩上:“你們進城時會路過我家,歡迎你們經常來玩,我們永遠是朋友!”從那天起,我這對多災多難的農村朋友,在我的心中紮下了根。

  夢想和小月是78年結的婚,那時我已經上了大學。記得在那個沒有多少人參加的婚禮上,小月穿著紅裙,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顯得格外嫵媚。那天我喝得有點多,曾對小月說:“以後夢想要是不好好待你,你就跟大哥。”小月紅著臉不出聲。喝得同樣多的夢想則說:“大哥說啥就是啥。”比我大一歲的夢想,已經習慣了隨著小月叫我大哥。

  夢想和小月進城時總要拎著些土產到我家來。我父母非常喜歡這對青年,常留他們一起吃飯。而我也常帶著幾個要好的朋友周末到夢想、小月農村的家玩。吃著小月做的飯,聽著鄧麗君的歌,搓麻打牌下圍棋。

  那時我上學住校,隻有周末才回家。我這幫朋友很快就發展到沒有我也會去小月家吃喝玩樂。我的一位老友衛東,倒騰服裝生意,甚至將小月家當成備用倉庫,把一些進貨堆放在小月家。他們每次去都要帶上禮物,衛東給小月的禮物常常是時裝。小月穿起來就像模特,喜得衛東連說“我們小月真漂亮,活活氣死城市妞”。

  一個深秋周末的傍晚,我剛從學校回到家,母親就逼著我將她已經做好的蜂蜜豆沙給生產不久的小月送去。我騎車到了小月家,天色已然很晚了。進院後看到夢想和小月抱著小兒子嶽強在院裏的麥秸堆中坐著,他們見我進來,便站了起來。

  “咦,天這麽涼,怎麽不在屋裏?”我有點奇怪。

  “沒有啦,”小月笑道:“我和夢想剛剛在這裏說回話。”夢想趕緊點頭。

  我狐疑地看著他們,覺得屋裏有鬼。衝進去一看,肺都氣炸了:衛東等三人橫七豎八地躺在炕上,桌上酒瓶歪倒,地上煙蒂散亂。

  “混帳東西!”我抄起一把笤帚辟頭蓋臉地掃向這三人。小月跑進屋,抱著我的胳膊直叫“大哥”。

  三個被打得暈頭轉向的東西爬了起來,還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

  我咆哮道:“你們在炕上挺屍舒服得緊,主人卻隻能在外邊喝西北風,太不象話了吧!”

  衛東揉揉眼睛,也裝作氣憤的樣子:“這是咋整的,太過分了!”我氣得沒話說,夢想和小月卻笑了起來。

  衛東晃著腦袋,忽然若有所悟:“隊長先別生氣,你這一打,卻讓我想起個好主意。”

  我沒好氣地說:“你有什麽好主意,全是扯淡。”

  衛東得意地笑道:“小月這屋子太小了。隊長你看,有這麽大的院子,我們完全可以為夢想、小月蓋個大房子!”

  我眼睛一亮:“好主意,快說說怎麽幹?”

  “好辦。我先去找建工院的同學,讓他幫助設計一份圖紙。正好我家附近有個廢棄的軍隊大院,可用的建築材料應有盡有,哥幾個隻管動手就好了。”

  我們幾個都興奮起來,商量著說幹就幹。我是沒問題,反正學校也沒課了,有的是時間。如此大事,竟未征求夢想、小月的意見,就被我們幾個外人決定了。

  建築材料在小月的院子裏堆積如山,我們幾個人小心翼翼地按照圖紙施工,生怕出了差錯。開始時興致勃勃,但一個星期下來,大家都有筋疲力盡之感。最後還是衛東提議,請包工來幹,反正花不了多少錢。這個提議,立即得到嚐到苦與累滋味的大家的一致讚同。

  專業建築隊伍就是不一樣。幾天之後,一座高大的全磚新房便展現在我們麵前。新房中央是廳,兩側是臥室,後麵還有個較大的廳,真是美輪美奐!

  82年二月的一天,我和衛東正在他家閑扯,電話鈴響了。衛東接了然後“哦”了一聲轉給了我,是我姐姐急促的聲音:“小月出事了,現處在危險中!”

  我腦子“轟“的一下炸了:“怎麽回事?”

  “不清楚,人在公社醫院。”

  我和衛東騎上他的摩托,風馳電掣般地趕到那個我熟悉的公社醫院。在四處漏風的病房裏,小月胸上纏這大麵積浸透了血的紗布,躺在屋邊的床上。屋裏有幾個人,夢想當然在。

  我衝到小月身旁抓起她的手,冰涼,脈搏幾乎不見。

  衛東眼睛通紅,從靴子裏“霍”地拔出一把尺餘的三棱刮刀,抓住夢想的肩膀:“操他媽的,誰幹的?我今天不捅上他十刀就他媽的倒著走!”

  夢想看上去都有些癡呆了,他喃喃地說:“是姓趙的,是姓趙的。”

  在我心急火燎的逼問下,夢想斷斷續續講了個大概。這姓趙的原大隊書記近幾年混得不太好,特別忌妒夢想和小月。今天他可能眼見小月把夢想送出了門,便心生歹意尾隨小月進了院門,企圖強奸小月。小月拚命反抗,但那裏敵得過粗壯的趙前書記,衣服被一件件剝了下來。情急之中小月抓起一把剪刀,見紮不著姓趙的便掉頭紮向自己的心窩!

  “我操!那畜生得手了嗎?王八蛋現在哪?”衛東手執刮刀凶惡的樣子,把屋裏其他人嚇得躲了出去。

  “沒有。公安局也在找他,不知逃到哪裏去了。”

  我製止了狂暴的衛東,問夢想道:“這裏的醫生呢?他們怎麽說?”

  “他們說處理不了,聯係縣醫院去了。”

  縣醫院?等到了那,小月已經沒氣了!我立即讓衛東回去把小貨車開來,然後就去找電話。好不容易找到了,我打給我當時的女朋友,她是北京朝陽醫院的見習醫生。她有些慌:“現在有經驗的外科大夫都不在,我還不知道去哪找。”我大吼道:“那是你的事!”

  小月確實危險。剪刀雖未紮到心髒,但失血過多,加上公社醫院的醫生處理不當,傷口迅速感染。幸虧還算及時,已經踏入鬼門關的小月,經過精心治療和護理,終於無恙了。

  83年元旦的前一天,夢想、小月、我、我父母正在我家吃飯,門“嘭”的一下被撞開,我姐姐風風火火衝了進來。

  “大姐”,夢想和小月都站了起來。

  我姐姐誰也沒理,屁股坐下就吃,嘴裏還含混地念叨著“不錯。不錯。”待吃了一輪,才發現夢想和小月還站著,吃驚道:“站著幹嗎,坐下吃!”

  對這位姐姐,我都不好意思說她。她從小就長得好,倍受寵愛。大了後變得更加漂亮,大眼睛上的長睫毛忽閃忽閃的。66年秋本已考上解放軍藝術學院,但因文革吹了。74年被選入總政文工團,演過一些話劇和電影。按說這麽個漂亮的女孩多少該知道點矜持,但我這姐姐不,說話粗脾氣急大大咧咧,常常搞得我父母頭大。雖說她比小月更標致,但若論可人程度,她差得太遠了。

  我等她吃得差不多了,才問:“你不是找保姆去了,怎麽樣?”

  “找鬼,鬼都沒有!”姐姐又吃了兩口,目光瞄上了小月,她笑容可掬:“小月來幫忙吧,你看姐姐多狼狽!”

  我一聽就急了:“你別不拿自己不當外人,小月有自己的孩子,再說還有夢想。”

  小月沒理我,點頭道:“我可以把小強帶過來一起看,反正看一個是看,看兩個也是看。”夢想也附和著:“我這麽個大人有什麽問題?”

  小月成了我們家的一員。她帶著兩個孩子,每天還能做出精美的飯菜,吃得我父母體重迅速增加。

  這天,我正趴在地上從客廳書架的底層找書,我父母在看電視,小月和兩個孩子在沙發上玩。門開了,衝進一人。接著廚房乒乓做響,有人在吃東西。

  腳步聲向客廳而來,一隻腳竟踩著我的背走了過去!我無奈地苦笑著站了起來,隻見母親歪著嘴,從背後狠狠點著我姐姐的脊梁骨。而我的寶貝姐姐嘻嘻笑著,正把她的寶貝兒子向空中拋。拋夠了,她又捏小月和小嶽強的臉:“都好乖啊!”

  我沒好氣地斥責道:“咳,你也太過分了吧,人家小月好歹也是個母親!”

  姐姐看看表:“沒功夫和你廢話!”說著已到了門口,然後又轉過身:“爸媽,明天下午我來接你們看電影。”

  “我們不去!”母親嚷道,但姐姐早已出了門。

  “你說,”母親對父親抱怨:“她這樣也能當娘?”

  父親不動聲色地看著電視:“大千世界,什麽人都有。”

  小月在笑。我在想:姐姐大概前世是個夜叉。

  在我的一再催促下,我姐姐拖了兩個月才找到新保姆。這天她拿出一百二十元要酬謝小月,這在當時不是很小的一筆錢。

  “大姐,說好了是幫忙的。”小月拒收。

  “什麽幫不幫忙,我要給你,你就得拿著!”姐姐瞪起了漂亮的大眼睛。

  “不要。”小月犯了撅。

  “啪”,我姐姐將錢摔到茶幾上,對我吼道:“交給你了!”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趕緊拿起錢對小月說:“你先拿著。她那麽凶,你沒看我爹娘都怕她,你別讓我犯難嘛。”

  錢小月收了,但沒過幾天,她就給我姐姐的兒子買了件非常漂亮的高質量毛毛鬥蓬。姐姐見了,高興地抱著她兒子直親:“真好看,我兒子真好看!”我在旁提醒她這是小月買的,她根本聽不見。

  我這個人極少得病,但85年的一場病幾乎要了我的命。

  那時我在讀研究生,周末回家吃了母親做的米酒“醪糟”,感覺不太好。父親說沒問題,酒嘛,還能壞?

  我也沒在意,但衝了個涼水澡後突然不適,感覺體溫急劇上升,很快就昏了過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待我再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我模模糊糊看到夢想的影子。坐在我床頭的是小月,離我很近。粉嫩的臉上有一對哭得像桃子般的紅腫雙眼。我想對她說話,但又人事不知了。

  再次醒來感覺好多了。父母都在,還有衛東。我問:“夢想和小月呢?我好像看到過他們。”

  衛東道:“那丫頭前天哭了一天。我對她說,沒事也讓你哭死了,就把他們轟走了。”我閉上眼,腦海裏浮現出小月那雙紅桃般的眼。

  1989年六月七日晚,距那個血腥的日子不過三天,我的一位朋友給我打來電話:“我從醫院逃出來了,戒嚴部隊在找我。”我這位朋友是某個自治組織的負責人之一,六四淩晨受的槍傷。

  “不要動!”我叮囑他。然後叫上衛東,開著他的小貨車在電話亭裏找到了我的那位已經暈過去的朋友。

  “去哪?”此時的衛東都有些慌了。

  “找小月!”

  我們將車停在原公社的院內,我背著朋友與衛東深一腳淺一腳地摸到夢想和小月的家。

  小月匆忙地將原來的小屋收拾一下,把處於昏迷狀態的朋友安置下來。我們到了大客廳,我沉重地說:“天安門的事你們都知道了,我這位受傷的朋友決不能落在戒嚴部隊的手裏。我實在想不出別的安全地方使他得以養傷,對不起!”

  夢想道:“大哥怎麽說這種話,莫說這點事,就是刀山火海我們也不會皺眉頭!”

  即便如此,我還要說些醜話:“你們要清楚,一旦被發現就是掉腦袋的事。我們十幾年的朋友……”

  已成為端莊少婦的小月打斷了我的話,她一字一字地說:“大哥放心,他要出了事,我們陪他一起死!”

  在當時的情況下,我甚至感動也顧不上:“現在知道此事的隻有我們四人。如果再多一人知道,我們離死就不遠了。”

  大家都點了頭。接著我們簡單商量了一下:夢想和小月設法拒絕客人來訪;不接電話,也不向外打電話;衛東通知所有認識小月的朋友不要和小月聯係。淩晨,我和衛東悄悄地離開了。

  接下來的若幹天,我驚夢不斷。一會夢到我那朋友傷重而死,一會夢到夢想和小月被抓走了。真是心慌意亂,度日如年。

  二十多天後的一個晚上我從單位回家,父母不在,我的書桌上放著母親留給我的字條:“我們去老戰友家了。夢想來電話說,朋友健康恢複,已經到外地旅遊去了。”

  心中巨石豁然落地!我騎上自行車沒命地往小月家趕。

  進了小月家,他們還沒睡。雙方愣愣地看了好一會,小月和夢想衝上來,我衝了過去,緊緊地抱在一起,沒說一句話。摯友真情,如鐵似鋼!一股極為強烈的自豪感在我心中湧起,久久……久久仍在激蕩!

  90年底我出國前夕,夢想、小月來告別,他們送了我一個裝活頁紙的皮夾,祝我一路順風。送走夢想和小月,我坐在書桌前,打開了皮夾。很精美,封裏嵌入計算器,封底是電子萬年曆。在皮夾的一個格層裏,我摸到一個信封。取出來,信封的背麵寫著:“大哥,無論你到哪裏,我們的心永遠和你在一起。”信封裏裝的是美元,一百麵額,二十張。夢想、小月這幾年辦了個小型服裝加工場,有了點錢,但這兩千美元對他們講還不是個小數目。

  我把頭枕在鈔票上,意識到我就要離家遠行了,就要離開我那些共渡風雨的朋友們了,多年沒有過的淚水突然湧出,似露似雨,如溪如流!

  ……

  十幾年過去了,白發悄悄地爬上我的鬢角,小輩不知不覺地長大成人。世界在不斷地變化,那不變的則是心中摯友的真情:那從來不需要想起的真情,那永遠也不會忘記的真情!

  謹以此文,敬獻十五年前那些為中國的進步而捐軀的未曾謀麵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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