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納(江青的前夫)
作者:汪泰強
看到這一標題,也許有人會說我寫錯了。唐納的前夫人,不是三、四十年代影星藍蘋。後來成為毛澤東夫人的江青嗎?
是的,那位“文革”時期叱吒風雲、後來臭名昭著“四人幫”之一的江青,就是唐納的前夫人。不過在他們分手後,唐納又和一個叫做“陳璐”的女人有過一段婚史。所以,陳璐和藍蘋一樣,都曾經是唐納的大陸離婚夫人。不同是藍蘋離開唐納後,從上海去了延安。改名“江青”,嫁給中共的頭目毛澤東。而陳璐沒有離開上海,她嫁給了我的父親。也就是說,陳璐是我的繼母。
陳璐一生有過三次婚姻。第一次是不幸的,第二次是困惑的,第三次是悲哀的。
少女的她楚楚動人。十六歲時因嬌媚秀麗,因此,她憑借動人美貌被武漢一個陳姓地主看中並霸占。但是,她不滿強迫來的婚姻,與那個年代許多新女性一樣,最終,她還是擺脫了豪門,獨自一人從家鄉漢口跑到了上海。以後,她經人介紹進入了中國影劇界。在此之後,陳璐認識了影劇界“三大筆”(田漢、唐納、歐陽予倩)之一的唐納。其時,唐正巧被藍蘋所拋棄,正深陷離婚痛苦的不堪自拔中。在這個時候,他見到陳璐,猶如撥雲見日一般精神為之振奮。他們兩情相悅,很快結為連理。
陳璐靠著唐納的點撥以及自身聰慧,加上不同凡響的確演技和美貌,很快在當時的上海戲劇界一炮打紅。因為她的皮膚較黑,因此,當年也有“黑女美星”之稱。特別是她曾經和中國第一小生劉瓊在“藍心大戲院”合演話劇《文天祥》,因為好看,因此連續數月觀眾爆滿,以致轟動了浦江之畔的整個上海灘。至於後來為什麽她會和唐納分手?這裏有兩個不盡相同版本。我父親經常對我說:“怪不得唐納和她離婚,我也無法忍受她這般沒知識沒教養和無端的歇斯蒂裏。”
陳璐卻說他們當年的離婚是因為唐納執意要出國。而她是因為滿足在國內已經得到的影劇界地位,而且也舍不得上海這個繁華美麗的大城市。無論是什麽原因,正如她多年珍藏剪報一則所載:
富商汪某,珠聯璧合;讓影星黑美女陳璐,又一次披上漂亮白婚紗
她第三次婚姻,嫁給了我父親。我有姆媽,也就是我的生母。開初,我很不習慣、也不願意接受這位“新媽媽”。記得第一次和陳璐見麵。父親為了區分兩個媽媽,就讓我稱呼陳璐“媽咪”。當時,正出於孩提時代、內心相當幼稚的我心中暗忖:“什麽媽咪,貓咪還差不多。”
想歸想,嘴上懦懦的還是不敢不叫。聽見我叫她,我看見她的臉龐燦燦一笑,手裏遞來甜甜一粒糖果,刹那,我覺得自己和她似乎也親近了不少。從此,陳璐“媽咪”和我小時候的命運糾纏在了一起。
她的三次婚姻,共生了四個兒子。老大和姓陳,叫陳均鴻,小名“榮兒”。老二隨著唐納叫“馬均實”。(唐納的原名為“馬季良”),後改名陳小璐,小名“阿紅”。第三、四個就是和父親生出的與我同父異母的兄弟了。我的弟弟叫做汪泰來,小名“寶寶”,另外一個弟弟叫做汪泰榮,小名“榮榮”。
陳璐和唐納的兒子阿紅。在她和父親結婚時帶了過來。多年後,陳璐在兒子的問題上懊悔不已的是唐當年赴法國前,曾經來要兒子,但是她沒有給他。
我姐姐回憶說:那是一個烈日炎炎夏天,大汗淋漓的唐納急匆匆來到陳璐的住處,也就是聖母院路(現瑞金二路)家中,唐和陳璐商量,想帶兒子阿紅去法國。但是,當時的她非但不給他孩子,還把他大罵了一通,甚至將唐納從家中攆了出去。一個母親,深深地愛自己的孩子,因為這是身上掉下來肉,這其實情有可願。更何況,那時候的她也不可能猜到中國後來會發生什麽樣變化。
陳璐對阿紅愛之深,實在說,與對我大不同。這一直是我小時候心中解不開的疙瘩,在我內心一直以為“後媽”陰影在作祟。其實不然。
阿紅,個子高高,神似陳璐。頭腦聰明、反應快、嘴巴也甜,見什麽人說什麽話。誰見了都會喜歡。而那時候的我,個子矮矮、模樣醜、呆若木瓜。眨著一雙小三角眼,腦子裏成天不知道想些什麽。看到生人也不知道說話,活脫脫一個小傻瓜。怎不令人生厭?
偏偏這麽兩個不是同一個父親、又不是同一個母親所生的孩子,在性格和長相完全不同的兩個孩子,從小卻必須在一塊兒生活和長大。而回憶起來,我父親說陳璐沒知識、沒教養,確實有一番道理。事實上,她沒有念過幾年書,文化程度頂多小學畢業,而且脾氣特別暴躁。
記得我們當年住在上海愚園路時,無緣無故她會和父親突然出現爭吵。而且,沒有麵子的事情是,她的“女高音”每次勢必“唱”來許多鄰居圍觀。
而這時候的她,嘴上大聲嚷嚷,手也不閑著。大多數的時候,她翻開她箱子,將父親的衣物飛快地往外扔,說要“分家”。
最後總是以父親一句,“不可理喻”結束戰爭,他拎著他自己箱子、抱著被扔出來衣物躲進樓上亭子間去。
這時候,陳璐樓下還不依不饒,指著父親背影喊:“你等著,明天我一定要和你去離婚。”
好的是,她脾氣來得急,去得也快。到了明天,她全忘了。第二天一大早,先是小碎步“登登”上樓梯聲。然後亭子間“吱訝”的關門聲,然後傳來她‘嘰嘰喳喳’的說話聲。一回兒,伴隨拎著父親箱子的“砰砰”聲,她下摟了。
這時候,聽見陳璐“嘻嘻哈哈”的笑聲,好像昨天根本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一般。
到這時候,我們緊張的心弦也鬆弛了下來。她也有許多高興的時候。一天,大家正圍坐吃飯,她忽然笑盈盈地把頭扭向父親。也不顧我們小孩子全在旁邊聽著,就問父親:“假如,當年是我去了延安,藍蘋留在了上海。那麽,毛澤東絕對會看上我。畢竟,我比藍蘋還要漂亮。”
見到父親不答這個問題,她還不依不饒:“我問你話呢?”
被追問無奈下的父親,是這樣應對:“你的假如,不是事實,要知道生活是沒有‘假如’兩字的。我無從回答。”
她也不在乎碰了釘子。
或許,她根本沒聽懂父親話。繼續她的自說自話,“如果那樣,你再看到我,是不是得畢恭畢敬給我鞠躬,並叫我主席夫人了?嗬,嗬。”
許多年後,每當我回憶到她此番談話,腦海裏總會蹦出兩點感想。一是,真那樣,中國近代史有些也許會要改寫。二是,難道我的命運中,一定要有一個唐納的前夫人做我的後媽嗎?
(以下異體字為《美洲文匯周刊》編者加入的相關記載:
陳璐後來一直無法理解唐納對這段感情的態度。據唐納表妹陸承曜回憶:在我的感覺裏,陳璐要比藍蘋漂亮得多,她是武漢人,也是個演員,演過《雷雨》、《日出》等話劇和電影。他們有一個兒子叫馬均實,我們都叫他“紅兒”。後來,唐納拋棄了他們母子,紅兒的生活變得十分艱難。他開始跟著母親,母親上台的時候他就呆在後台。有時候在家裏,經常聽到他在自言自語,學的是她母親的台詞:“送文將軍歸天。”
這樣的情景,讓人想起來就辛酸。
陳璐對唐納十分癡情,在唐納嗣母死的時候陳璐趕到蘇州,哭得死去活來,說:“我生是馬家的人,死是馬家的鬼。”在場的人無不為之動容,不知道當時的表哥內心裏有什麽想法。)
幼時的我,對這位‘後媽’有一種不可名狀的矛盾心裏;她似乎不如姆媽親,但又被她身上的一種什麽東西所吸引。記得我們住江蘇路二樓時,家的外邊有一個很大的涼台。夏日夜晚,暖風習習,她讓我們圍坐在她的身邊,抬頭指看繁星點點,告訴我們哪個是北鬥星?哪個是牛郎星織女星?還說:“這牛郎、織女兩顆星會越走越近。每年七月初七這天,就是他們相會日子。”
她又曾說:“天上有許多我們看不見的神仙;什麽玉皇大帝、觀音菩薩,還有一個石頭變猴子的孫悟空,去大鬧天空。結果,被如來佛一掌掀翻,壓在五指山下。”
這些荒誕怪異、色彩斑斕畫麵,喚起我兒時的無限遐想。
陳璐嗓子很好,經常教阿紅唱歌。此刻,我總是眨著總也睜不大的眼睛,坐在小板凳上凝神傾聽。他們會唱電影《夜半歌聲》的插曲。她會模仿男聲唱腔:“追兵來了,可奈何,可奈何。娘啊,我像小鳥兒回不了窩。”
道白:“做賊嗎?不,阿寶。你等著我。”
她胳膊這麽一比劃,颯爽英姿、維妙維俏,看上去實在勝似一個風度翩翩的美少年。
陳璐最風光時刻是在漢口了。上海一些知名演員被聘到中南部隊藝術學院工作。除了她,還有徐楓、英俊、慕容婉兒,婉青(韓非夫人)等等。中南部隊藝術學院院長是歌劇“白毛女”的作者丁毅,當時,他是一個師級幹部。
學院裏絕大多數是軍中文藝工作者,在生活上實行供給製。這些上海來人則實行的是工薪製,因為他們的工資高,食堂還專供他們‘小灶’。一到對外演出,大家會湊在一塊兒商量著什麽。陳璐常自豪地說:“我們這些人,才是劇作的真正頂梁柱。”
不錯。每到傍晚,我經常看見女兵阿姨來我們宿舍,向她請教些什麽。演出劇目,也是由他們擔綱任角。可惜好景不長,這種局麵很快就被打破了。根據指示,藝術學院後來不要非部隊人員了。工薪製演員被辭退,劃歸到全國各大電影製片廠去。當時,陳璐想回上海電影製片廠,沒有如願,上麵讓她去珠江電影製片廠。
深有上海淵源的她和父親商量,決定不去“珠影”。先回上海,再做打算。回到上海,陳璐失了業。
父親一方麵安慰她不用急,慢慢等機會。另一方麵,不斷和“上影”廠長於伶聯係通融。隻是,陳璐再也沒能回銀幕,一直到我父親去世。倘若,陳璐的演員生涯,是她一曲人生欣慰難忘的樂章。那麽,回到上海,被無情地劃上了永久休止符。
陳璐和我父親結婚多年,一直沒有孩子。每到懷孕,總是小產。多年來,他們為此很是著急。在中南部隊藝術學院時,她還曾經專門去陸軍醫院住院治療。好在這次,她雖然沒有了喜愛的職業,但卻接連生了兩個兒子。
失業的她,大概是不甘心命運捉弄。在家中,她更喜歡談論江青了。
陳璐經常掛在嘴上的口頭禪是這樣的:“藍蘋比我大兩歲,運氣好而已。當年論演技、論容貌、論名望,她哪一點比我強呢?”
不斷嘮叨,猶如魯迅筆下《祝福》中的祥林嫂。
其實,這也是她失落之下的一種自我安慰、一種自我解脫罷了。我的父親在他四十多歲去世。再婚的生母收留了姐姐和我。陳璐在上海難以為計,決定投奔漢口在新華書店工作的弟弟。
記得那又是一個秋風蕭瑟傍晚,姐姐和我送陳璐和兩個懷抱中弟弟,在上海十六浦碼頭話別。當時的陳璐和我們一樣。不曾想到,此一別竟是永訣。以後的事情我就都是聽說了。很快爆發的文化大革命衝擊到她,陳璐被打成“現行反革命”,罪名是攻擊中央首長。對此我深信不疑。她一生都在和藍蘋攀比。以前,也許無人過問。現在,饒了她才是奇怪的事呢。我更擔心是:陰雲籠罩下的她如何撫育兩個幼小弟弟,如何生計?隻是那個非常時期,人人自危。誰又顧得了誰?
光陰荏苒,歲月蹉跎。這兒不贅述我怎麽突發奇想,數年前,接上陳璐那邊的線端。此短文也到了結尾。最後,我想在這裏記錄一段她去世前兩個月,我們通話的內容。
我說:“父親多年孤獨一人,在濟南玉函山安息。您百年後,是不是願意來陪伴他?”
她爽快作答:“當然願意。”
唐納的前夫人,我的後媽陳璐二零零零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在漢口市無疾而終。她享年七十八歲。
(本文作者汪泰強為上海人,曾為中國圍棋界棋手,在棋手生涯中曾經獲得中國山東省圍棋冠軍。現移居洛衫磯教授圍棋。所教學生2005至2006連續兩年代表美國參加12歲以下世界圍棋比賽,並全取得第四名的好成績。)
( 《生活啊生活》征文專欄 )
這句怎麽這麽別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