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和我媽結婚兩年後,我媽從新疆調到了河南。現在我們常常聽到某某人放棄海外高薪毅然回國,這句話套用在我媽身上也真合適。當年在新疆工作有邊疆補貼,可以多幾十塊錢,放棄這幾十塊錢那真是需要蠻大毅力的。
不過他們團聚還是有好處的,不久就有了我。
河南算北方,北方人不是以大米為主食,這讓我們家的兩個南方人很難過,特別是我媽懷我的時候。大米供應要憑票,而且糧店裏還經常沒有貨。糧店雖然沒有供應,但是有鄉下的農民會將憑票供應的大米存下來背到城裏悄悄地出售,相當於黑市了,如果被抓到會按投機倒把處理。
有一天我媽特別想吃米飯,正好有農民來敲門兜售,我媽就逼著我爸買了。我爸這人為人忠厚,對黨對朋友對老婆都是忠誠的,他覺得既然黨認為投機倒把是不好的,那一定是不好的;但是老婆的話也不能不聽,可以想象他經過了一番多麽激烈的思想鬥爭,終於買了黑市大米。這個時候他正在積極要求入黨,每星期要寫思想匯報,想來想去他決定這個事情還是應該向黨交代請楚。於是他在思想匯報中深刻地檢討了自己的行為是如何助長了投資到把的歪風邪氣,並表示以後再也不會在老婆的要求下犯同樣的錯誤。這份匯報被我媽媽看到,於是我爸在黨和老婆麵前都受到了批評,真是兩邊不討好啊。
到我快出生的時候,他兩決定讓我媽去北京生孩子,一方麵可以讓我姥姥幫忙伺候月子,另一方麵我媽水腫非常厲害,到北京醫療條件會好一些。我爸工作特別忙沒有請到假,隻好讓另一位出差北京的同事一路幫助我媽。
幾個星期後,在偉大的文革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中,我在協和醫院出生了,據說當時協和醫院兩派正在打仗,各自在一個醫院樓上掛著高音喇叭對著喊,估計在這種氣氛中醫生也無心工作,我媽產後又得了嚴重的肺炎,不能出院。我姥姥把我帶回家,天天還要跑協和醫院看我媽媽,一個月下來老太太瘦了十幾斤。我媽的病情一點也不見好,睡覺都不能躺下,否則喘不上氣,高燒不退,醫院通知家屬做好最壞的打算,嚇的我姥姥趕緊給我爸拍電報,這樣他才獲得批準可以利用出差機會到北京來看我們。
我的媽媽在下了病危通知的那個晚上被送到重症病房,病房裏有兩個人,一個是她,一個是患嚴重肝病的女人,那天的半夜可憐的肝病女人去世了,而我媽媽熬過了最危險的一夜,活過來了。
第二天我爸爸到了北京,看到他從鬼門關逃出來的老婆,和他的新生女兒,這個家從此是三個成員的了。這是我爸和我真正的第一次見麵。我姥姥說我爸當時都不敢抱我,因為嬰兒太小,他害怕抱不好掉在地上。我從來沒有問過他當時是怎麽想的,在開心的同時,他對這麽小的孩子可能都會有一種陌生和恐懼感的吧。
爸爸這趟是出差,不是放假,所以看到老婆孩子都沒有危險,他還要繼續去辦事,事情辦完了就沒有理由繼續留下去,一個星期後他隻能回廠。我媽出院後在我姥姥家養了一個月,基本恢複健康,她也走了,留下我繼續住在姥姥家,這一住就是十年。
在這十年裏,我見到父母要麽是暑假寒假,要麽就是他們來北京出差的時候,相聚的時間總是那麽短,轉眼就要說再見。姥姥和舅舅對我是好的,但是不能替代父母,我非常想回家,非常盼望和父母在一起。姥姥脾氣不是很好,有時會打小孩,雖然不是很重手,但是我至今都還記得挨打之後傷心地想“為什麽我爸媽不來接我回家”。大人給小孩子的理由是北京教育條件好醫療條件好,所以還是留在北京好,但是小孩子怎麽能理解呢。在我6歲時,有一次爸爸來出差,一個星期之後要走的時候我哭著抱著他的腿不放,堅決要跟他走,我姥姥氣得罵我,我才放手讓我爸走了。很多年後我爸告訴我當時他也非常傷心。
回想一下把我留在北京也不是沒有道理,北京的教育水平確實高,我小學一年級就有英文課上了,除了北京上海,在其他地方恐怕是不可能的。北京的醫療水平也是高於其它地方的,特別是我小時候病特別多,動不動就發燒感冒,各種的住醫院,急診也是常事,如果不是在北京恐怕小命難保。所以公平的說我父母也不是做錯了什麽,特別是在那個時代很多父母都這樣做。可是我覺得在我的童年中遠離父母是一個永遠的缺失,是此生不可能彌補的。對於一個小孩子來說,教育和醫療都不是最重要的事情,成年後我曾經說過這種想法,我父母很委屈的樣子,他們覺得“都是為了你好”,然而我不這樣覺得,因為我永遠都不會知道從嬰兒開始跟父母在一起的童年會是什麽樣子的。
後來我認識到我們家人都是比較理性的,我也是,很少感情用事,我們相信要分析利弊才能做出正確的選擇,正確的選擇有時候是必須做出一些犧牲的;而在感性的人看來,太理性了,有時候是不是有些冷酷呢?
大概從那次以後我知道哭鬧是沒有用的,也就接受了這種現狀。爸爸來出差的日子總會在每天辦完事情之後來姥姥家看我,到我長大一些時,他會帶我去他住的賓館玩。記得有一次他住在二裏溝附近的新疆飯店,晚飯我們在餐廳吃,他點了羊肉串。這是我第一次吃羊肉串,記得肉塊是方形的,串在鐵釺子上,我搖一口,哇,居然是辣的,馬上丟在盤子裏,堅決不再吃。很多年後,我才知道其實羊肉串其實是那麽好吃,新疆飯店裏的是很正宗的。另一次去爸爸住的旅館要穿過一片小樹林,當時地上有很多毛毛蟲,我不敢走路,我爸爸不得不背著我。還有一次爸爸來的時候我姥姥蒸了包子,我跟我爸比賽誰吃得多,我爸吃了十個,我吃了七個。
我媽媽的工作不大需要出差,所以她到北京的機會很少,記憶中有一次她放假來看我,給我買了新的丁字皮鞋。穿上新鞋的那天我還穿了姥姥給做的粉紅色的確良襯衣,我媽帶我去了頤和園,我們在頤和園門口的獅子旁照了一張相。
我生命中前十年中關於父母的記憶真的不多,再加上幾張作為童年見證的照片,童年就這樣過去了。當然童年還有很多值得回憶的有趣故事,比如姥姥舅舅,我的良師們,院子裏的一眾小朋友,但那不是屬於我們仨的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