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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字學家容庚 狷介率直 (圖)

(2008-07-16 22:52:44) 下一個


容庚。【網絡資料照片】

古文字學家容庚 狷介率直 (六之一)
作者:劉佳有
來源:世界新聞網

(六之一)

拜讀了「上下古今」版,唐孝先先生的大作《甲骨文四堂,郭董羅王》,不禁使我聯想起另一位與「四堂」淵源極深的著名古文字學家、考古學家、文物鑒定家和收藏家的容庚。他是羅振玉的學生,和王國維、董作賓是同學,與郭沫若是好友。

容庚,字希白,號頌齋,清光緒二十年(公元一八九四年),出生於廣東東莞一個世代官宦之家。祖父容鶴齡,同治二年(一八六三年)癸亥恩科進士。父容恭,同治五年(一八七九年)丁酉科拔貢。外祖父鄧蓉鎮,同治十年(一八七一年)辛未翰林。

可惜在容庚幼年時,祖父父親相繼逝世,賢母四遷,將他交托給四舅父、廣東名書家、文學家鄧爾雅教導。

容庚既有深厚的家學淵源,又逢良師,加上自己的努力,二十八歲即寫成巨著古文字辭書《金文編》初稿。

一九二二年北上天津,以拜師禮謁見羅振玉(字雪堂),呈上《金文編》稿求教。羅看了該書稿,大為激賞,便充當伯樂,將他推薦給北京大學文學院馬衡教授。馬教授也具慧眼,認為這個年輕人可以成器,便免予考試,破例取錄這樣一名初中程度的青年,入研究院國學部當研究生。

當時的北大,學生以官宦子弟為多,校舍分散,生活自由散漫。容庚則與眾不同,他雖也是世家子,卻自律甚嚴,早上五點半起床,埋頭書卷,一天要看書、抄錄資料、臨摹甲骨鍾鼎文十多小時,數年如一日。

畢業時他發表《叢貼目》這部成名作,繼之是《商周彝器通考》及《曆代名畫著錄》等前無古人的大作,開辟了古文字研究的新道路,提出文字與出土文物相印證的考古方法新見解,於是聲譽鵲起,名重士林,各大學爭相聘請,先在母校北大,後轉燕京大學執教,抗戰軍興,轉任廣州嶺南大學教授。

因長期與古文字和商周鍾鼎等古代器物接觸,他的書法和篆刻也別具一格。古文字乃是工匠或祭師用利器雕刻在龜殼、動物骨骼和金屬器皿上的上古原始文字,結構質樸,線條粗細變化不大,卻衝淡粗獷,遒勁有力。

容庚的書法和刻印受此影響,也呈現甲骨文金文相同的風口和韻味,頗受好古人士喜愛。

當他在燕京大學擔任教授時,前來求他墨寶和刻章者盈庭不絕,門限為穿,不勝其煩。於是他訂出高價收費標準「潤例」,並言明「先潤後墨」,即先付錢,後交貨。

有人背後說容庚很市儈,他一笑道:「非市儈不足以擋無賴。」又說:「鄭板橋不也說過『凡送禮物食物,總不如白銀為妙。送現銀,則中心喜悅,書畫皆佳』的話嗎?」

(六之二)

容庚曾說過兩句「名言」,

一曰:「生財有大道,成名有捷徑。」

二曰:「戲法人人會變,訣竅各有不同。」

這是他總結自身經驗直率的大實話,但出自大教授之口,旁人難免會認為庸俗而有失體統,但他自己則毫不在乎。

一介寒儒,憑獨到的眼光,從破銅爛鐵、廢紙堆裏廉價買來別人棄之不顧的銅器字畫,再以數倍的價錢出售獲利,這就叫「生財大道」。

充份掌握第一手資料,整理對比,取法前人,多思求變,成功在望。這是他諄諄點撥學生做學問的一條道路,即「成名捷徑」。

兩件事,都是直話實說,何錯之有?有人批評他出賣骨董給外國人牟利,他說:「那些都是假貨贗品,如果是真的,我那裏舍的賣?」

二○年代末,郭沫若(字鼎堂)亡命日本,從事甲骨青銅的研究,容庚向他提供訊息資料,郭寫出名著《青銅器時代》等一係列考古名著,容庚實功有與焉,故容郭之間,關係非比一般,年齡又相近,容小郭兩歲。

王國維(字觀堂)既是羅振玉的入門弟子,又是兒女親家。容庚也算是羅氏的學生,論資排輩,容王乃是同窗,交情非常密切。

王國維自沉後,留下的遺囑正本由容庚保存,解放後容庚以其絕活親自裝裱,捐贈給廣州博物館收藏。

毋庸置疑,容庚是學術界尖頂人物之一,治學孜孜不倦,成功之路,也算一帆風順,可是為何解放後,命運會一落千丈?

他並無重大曆史問題,也不涉及政治,壞就壞在他心直口直,剛正不阿,事事說實話,更壞在他那狷介骾直的倔強脾氣

(六之三)

一九五二年,全國高校院校調整,容庚從原嶺南大學的文學院院長職位上,並入中山大學中文係,僅當一名普通教授,舉凡開課、課時(鍾點)、內容等的安排,均須聽命於黨書記和係主任。

他說:「昔日剃頭者,今人剃其頭。」容庚有口吃的缺陷,講課說話不多,平時也不多言,然而言必有中,此即一例。

據他的大弟子曾憲通回憶,容老師手持毛澤東身邊的佞臣康生的介紹信,到各地考察考古,走進當地黨委宣傳部,第一句話便是:「我們到黨部來報到。」

曾先生提醒他,黨部兩字是民國時期國民黨的稱謂,現在叫「黨委辦公室,不叫『黨部』」。這點差異,包含著微妙的政治意味,容老師弄不明白,隻說:「好,好,好。以後甚麽都不叫,行了吧?」可是過不了多久,這句習慣性的開場白,他還是照說不誤。

曆次政治運動,容庚都是首當其衝。

「拔白旗」,他是一麵大白旗;「反右」時,不管說不說話,他老早是內定的右派,但容庚身處險境而不自覺,竟然還勁頭十足跑去係主任那裏替同事說情,道這個不該劃右派,那個不應戴帽子。

係主任心中暗暗竊笑,表麵上卻裝做十分嚴肅,對他說:「你自身難保,還管別人?」因為容庚平日言論過火,早足夠當右派了,隻因他名氣大,比較特殊,要報省委批準。

省委書記「南天王」陶鑄也不敢作主,遂上報中央。

周恩來批示:「國內著名考古學家除郭老外僅存兩人,唐蘭已劃右派,為免給人『一網打盡』的不良印象,容庚可不劃右派,內控試用。」

(六之四)

一說是康生從旁替容庚緩頰,方過了這一關,但從此他寂寂無聞,一直在「二級教授」的位子上原地踏步二十餘年,不用不棄,形同冷藏的骨董。

反右後文革前,曾號召「大知識分子」入黨,由郭沫若帶頭,金嶽霖也跟進,容庚竟然和同係一教授說:「你政治第一,我業務第一,咱倆一起申請入黨,看誰成功先進去。」

容庚自然以失敗告終,後來這件事成了一條罪名:「削尖腦袋,企圖鑽進黨內來爭名奪利。」

文革開始後,每次批鬥大會,不管鬥誰,總少不了容庚奉陪,並且都捎上這條罪狀。

破四舊時,紅衛兵說容庚四舊最多,家中破瓶碎罐、廢銅爛鐵、斷簡殘片,可說堆積如山,還當作稀世珍寶,住處以封資修反的書籍為牆,顯然是四舊的總代表,非破不可。

而且批判容庚,說他厚古薄今,什麽東西,越古越好,分明是與黨的厚今薄古政策對著幹。作為「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容庚所受的衝擊非同小可,損失慘重,亦不在話下。

此時容庚已年逾古稀,但腰杆仍挺直,並未低頭。

批林批孔時,中大哲學係紅人、隱形黨員楊榮國教授寫文章,論證孔子是奴隸主的代表,提倡克己複禮,即主張恢複奴隸製社會。

有一幹將,代表組織,動員容庚向北京的馮友蘭學習,站出來批孔,可以帶罪立功,爭取黨的寬大。

容庚卻表態道:「寧跳珠江,不批孔子。」又說:「孔子是死了二千多年的人,有甚麽好批的?還不如批我容庚,倒實在一些。」

此話一出,矛頭指向容庚的大字報,勢同排山倒海,貼滿康樂園的每個角落,高音喇叭「打倒孔子」、「打倒容庚」的口號,震耳欲聾。

(六之五)

容庚見之聞之,隻淡淡地說了一句話:「孔子是永遠打不倒的。我容庚打不打得倒,諸君不妨一試。」批林是政治問題,他搞不清楚,但對批孔,他以古文史專家身分凜然反對,以大無畏的精神,扞衛學術,不怕被打倒。

那時為了自保或投機,人們都口是心非,跟風起舞,但私底下場合,還是有人對容庚肅然起敬的,隻是不敢說出來而已。

容庚的學問,在古不在今,且古之又古,深奧異常。他的《金文續編》即搜集了甲骨文和金文一萬八千多字,有不少字至今尚沒人能夠解讀,非專業人士,根本無從置喙其正誤、臧否其是非。

他如要吹噓自己,容易得很,就算「信口雌黃」,也不會有多少人能識破。所以一些好心人士,勸他寫點文章到報刊上去介紹自己的成就,然而他卻說:

「吾父祖輩乃地主,吾師乃(指羅振玉),吾則見重於司徒雷登(指燕大校長,曾任美國駐華大使),而居燕京教席,吾所作俱在民國之時。試問汝敢書之邪?書之而可見報邪?古語說:『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用不著自我宣傳。」

話說得很「不識時務」,然而他卻顯得如此謙虛謹慎,有自知之明,不像目下某些中國大陸學人,唯恐人不知己而千方百計尋找機會,自我吹擂。

(六之六)

文革結束,撥亂反正,容庚隨之時來運轉。斯時大學紛複課,並設立博士班。為做「廣告」招攬學生,中大請出容庚與商承祚(清代探花廣東番禺人商衍鎏之子)兩名人,為中大首屆博士生導師,簡稱博導。

這是人人垂涎三尺、求之不得的高尚無比的榮譽職位,可是容庚卻棄之如同蔽履,他說:「按律例,人屆耳順即可解甲,吾早逾古稀之年,尚要廁身教席,是何道理?」他有「招牌」價值,學校當然不會輕易放過,這使他感到十分無奈。

然而,晚年的容庚,在博導職位上卻非常盡心盡力,培養出不少出類拔萃的人才,桃李滿天下,繼其絕學,發揚中華文化之精華。如現任中大古文獻研究所副主任、全國書法家協會副會長陳永正教授兼博導,便是其中很突出的一例,陳永正不但學承容庚,作風也很像容庚。

容庚總結自己一生為人做事,隻有一句話:「心裏怎麽想,口裏便怎麽說。」在「人人心中所有,人人口中所無」的年代裏,這種真誠坦率的高尚風格,實為難能可貴。

改革開放以來,他的同事兼好友陳寅恪平反後,聲譽如日中天,而學術成就與之相埒的容庚,似乎並未受到相應的重視,可見學界也存在跟風的偏見和出版界抱有商業炒作投機行為,這使得其名足以永留青史的大師容庚,知道的人反而不多,或知之而不詳。為彌補這一不足,便是筆者寫作本拙文的主要原因之一。

容庚於一九八三年以八十九歲高齡逝世廣州。珍貴遺物計有青銅器一百五十五件、古字畫一千多幅、藏書萬餘卷,全部捐獻給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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