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鮑爾吉 鮑爾吉是我的蒙古姓氏,在《元朝秘史》的漢譯本中被寫作孛兒隻斤。這個姓我平常不用,因為在漢人居多數的城市,使用這麽複雜的姓要用大量的時間去解釋,累。 發表作品時,我偶爾標上姓,使之成為“鮑爾吉·原野”,詩人趙健雄說這叫“蒙漢合壁”。在作品上注姓,表示不去掠其“原野”之美。其它深意是沒有的。 但這也遇到過麻煩。 我的一首名叫《鄉音》的詩被國內某家用英文印行的刊物選擇,給了一點稿費。事先我不知這是稿費,這是一份中國銀行的通知,告我憑此去一家較遠的分理處取錢。 我知道中國銀行是一家與外幣有涉的金融機構,美元什麽的。我並未興奮,沒幹過和美元有關的事,怎能和它相親呢? 到了地方,拿憑證一看是稿費六元。支這些稿費約需十來道手續。如要買一個銅牌再去換什麽等等,每道手續都依次排隊。在這些排隊的人中,大多是企業和個體戶提備用金的,六元錢肯定是最少的數目。 當那位小姐把銅牌清脆地擲來時,我見她掩口一笑。我猜想,鹹亨酒店裏的人笑孔乙己,大約就是這樣的笑法。 臨了,到了取款的時候。 “那個人是誰?”我急忙回頭瞅,不知付款小姐在說什麽。 她提高了聲音:“鮑爾吉是誰?” “鮑爾吉是我呀。”我和藹地回答。小姐和我隔著鋼管焊的為了防止搶錢的柵欄,而且大理石的台麵也有一米寬。 “那原野又是誰?”她用圓珠筆杆敲著台麵,案例出現了。 “我就是原野。”事情麻煩了。 “你,到底叫什麽?”她鎮定質問。 排隊的人,目光已經轉向我。我不是電影演員,很難在這麽多人的逼視下保持氣定神閑。 我虛弱的解釋,原野是我的名字,而鮑爾吉……等等,但沒提《元朝秘史》與孛兒隻斤。 她笑了,向同事問:“你聽說有姓鮑爾吉的嗎?”她那同事輕蔑地搖搖頭。她又問柵欄外排隊的人:“你們聽說有姓鮑爾吉的嗎?”她那用化妝品抹得很好看的臉上,已經露出戳穿騙局後的喜悅。 我有些被激怒了,但念她無知,忍住。子曰“不知者不慍。”我告訴她:“我是蒙古人,就姓這個姓。” 她的同事告誡我:“就算你姓複姓,頂多姓到歐陽和諸葛這種程度,鮑爾吉?哼。” 這一位並不無知,並且戴一條藍珠石項鏈。她知道複姓,但竟提到“姓到”這樣的限製。以雙人的倨傲,如果我是泰戈爾,那麽“羅賓德拉納特”這個姓定會使她們目眥盡裂了。 我不想當著那麽多人和她們爭辯或進行更可笑的學術性討論,為了六元錢不值得。我仍耐心解釋。 “在歐陽之外,不是還有羅納德·裏根嗎?米哈依爾·戈爾巴喬夫。” 眾人笑了,我知道他們在嘲笑我賣弄學問。有人說“他肯定念過大學。”而銀行小姐向我投來明確的侮慢的眼神。 原來中國人不配姓複雜的姓氏。這與阿Q想恢複自己的趙姓而不可得一樣。 “你說怎麽辦呢?”我盡量悠閑地問那小姐。 “你要證明鮑爾吉是你。”她手拿著我的工作證和身份證。“但這已經不可能了,這上麵寫的都是原野。所以,你要把鮑爾吉找來,和他一同領款。” 為了六元錢去尋找鮑爾吉。我想起一句歌詞:“為了一塊牛排出賣巴黎。” 鮑爾吉,你在哪裏?我悵然離開取款台,在心底呼喚。 對任何人來說,為了六元錢罹此磨難,就應該罷手了。但我如看電影一樣,想知道此事是怎樣一個結局。 我站在門口觀察。 我發現一個麵相善良的人,上前敘說我的處境,簡言之,請他充任鮑爾吉。 “這怎麽行?”他瞪著眼睛,原來善良的人瞪起眼睛也不善良。我忽悟,這種作弊的事不能選擇好人。 我又找到了一個衣冠不整如無賴樣的人,約二十多歲。談過之後,他狡猾地問:“這事好辦,你給多少錢?” 多少錢?這事不能超過六元錢。我告訴他“三元錢”。 “三元?”他簡直想咬我一口,“你那筆款多少錢?” “六元。”我給他看提款單。 他笑著看我的臉,那目光在我眼睛鼻子之間滑行。用目光蹂躪別人就是這個樣子。他提一提後褲腰,問:“你是知識分子嗎?”在“知識分子”這個詞裏,他的語調充滿了惡毒的挪揄。 “我是你爹。”我告訴他。 他要動手,這從他肩上可以看出來。《武當拳法》曰“揮拳者其肩先動。”我上前掐住他的兩腮,酸痛是難免的了。我把他的嘴捏成喇叭花一般,裏邊洞黑黃牙森然。如果換了別人,必朝裏邊吐一口唾沫。但我沒這樣,不文明。 我一推,他踉蹌而去。 他是那種在社會底層遊蕩的人。我後悔了,怎麽能找這樣的人擔任鮑爾吉呢?凡吾鮑爾吉氏,乃貴族血統,鐵木真即是此氏中人,當然又是此氏的先祖。 最次也要找一個電大畢業的,這是我對新鮑爾吉的要求。 不好找,我隻得打電話給在附近的一位,請他襄助。他叫劉紅草,在某機關當科長。 我道出原委,他搖頭。“六元錢,嗨。我給你十元,走吧!” 我表示此事如何如何,他遲疑地俯就了。 中國銀行分理處,人已稀少。我們來到付款台。“他就是鮑爾吉。” 我驕矜地向小姐介紹,像推薦一件珍寶。 “是,就是。”劉紅草點頭。 “工作證。”小姐扔一句。 劉紅草假裝找工作證。“哎呀,忘帶了。” “回去取。”小姐連頭都不抬了。 “嗨,六元錢。”我懇求她,“開開麵吧。” 小姐有點通融的意思:“拿名章也行。” “快拿名章。”我指示劉紅草。他又上下假裝找。 “小姐,你看沒帶名章。” 小姐堅拒。 我問:“那一會兒拿來名章,他還用來嗎?” “隨便。” 出門,我和劉紅草握別,感謝大力支持。我獨自找一個刻章的老頭。 “鮑爾吉是啥玩意兒?”刻章的老頭茫然發問。 “什麽啥玩意兒,”我惡狠狠地說,“這是姓!” “姓?”老頭更茫然,“我刻了一輩子名章……” 又來了,我隻好安撫“刻吧刻吧……” 刻好了,牛角名章,十元。 “十元?我最多出六元。” “八元。” “六元。” “七元,少一分不行。” “七元錢就賠了。” “賠了?”老頭從花鏡上方看我。“什麽賠了?” 我的事情無人可以解釋。我拿著名章取出了按慣例應該在郵局取來的稿費。 我看到結局了。主要的,當我手攜著“鮑爾吉”的名章時,便不憚懼來自各方的質詢了,可以雄視四方。 吃 我外甥阿斯漢信奉弱肉強食的道理,即天下英雄,在乎誰能吃掉誰。獅子所以比狼英雄,是因為它能吃掉狼,而不在獅子長了一個亂發紛披的大腦袋。當然,獅子食譜上是否有糧肉這道菜,就不必細究了。阿斯漢四歲,心裏想的全是動物們,核心問題是誰吃掉誰。從另一種角度觀察,阿斯漢做的是生物學家的工作,他把所知的動物悉排為誰吃誰,是一條自然界的食物鏈。因此,他在看畫報上的動物時,尤其留心其嘴與牙齒——英雄的根據。 不幸的是,阿斯漢把這條定律拿到了人類的社會生活中,這是過去所批判過的“庸俗社會學”的理論。譬如,他多次比較我和他父親究竟誰更厲害些,並觀察我們吃飯時、特別是吃肉時的姿勢和表情。我很替他惋惜,其理論水準隻停留在進化論上麵,而不懂階級鬥爭學說。這是自然界與社會進步的不同的定律。 在這種思潮影響下,他對乃父漸漸起了敬意。原因很簡單,他爹一日將一條蛇堡熟吃掉了。阿斯漢從此上百遍地景仰他爸:“爸爸,你敢吃蛇嗎?”他爸微笑答雲:“敢。”阿斯漢便歡喜地大笑四顧。 還有一次,他爸為阿斯漢表演了一次吃蝦。蝦,在阿斯漢看來是蟲子之輩,爪牙較多因而可怕。但他爸兩三下扯裂蝦腿吞下。阿斯漢眼裏冒出驚喜目光,大叫:“爸爸,你還能吃蟲子嗎!”他爸答得仍簡潔:“能。” 有了這兩次事之後,父親在阿斯漢的心中高大完美無比,他以為自己的父親無物不可吃了,便喜歡追隨其後走來走去。偶爾,他父親也答應阿斯漢的一些請求,譬如不吃小白兔與黃鸝等。 昨日,他們父子聊天,阿斯漢又以“你能吃什麽?”開頭,說過了蛇與蟲子之後,他突然問道: “爸爸,你敢吃警察肉嗎?” 他爸很尷尬,連說不敢。因為我是警察,而且穿著警裝坐在阿斯漢身邊,這分明是威脅。我狠狠地瞪了阿斯漢一眼。今早,我聽他爸小聲教導兒子“以後不能說吃警察肉,不文明”。 JCcome JCcom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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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李老師的點評,我這個同學比我小一歲,但卻還保有一個孩子般的童心,真是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