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勞倫斯河畔的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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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草原之夜 作者: Redsmile

(2007-08-13 05:53:13) 下一個
 

  混在電視台的姑娘、小夥子們中間,我作為報社的記者,更是局外人、孤獨的客居異鄉的人。現時,我隻能用羨慕的眼光,窺探著這些比我年輕、快樂的年輕人的嬉鬧、愉快的心情。後來,我用算命作引介,終於進入他們的圈子。忽地,那些在蒙古包裏橫躺豎臥、閑散無聊的姑娘、小夥子們,像軍營裏的士兵聽到集合的哨聲,“呼啦”──整齊地坐了起來,一雙雙明澈、清亮、精光霍霍的眼睛全都聚焦到了我身上。我吃一驚,想不到會引起這麽大“轟動”。我一雙眼睛怎麽抗衡得這十幾雙眼睛的探詢?我們對峙了幾秒種,我竭力穩製住自己的羞澀,本能地選取了最好突破的一雙眼睛。我說:“你怎麽色迷迷的?”轟地,大家哄堂大笑,氣氛頓時熱烈了。大家七嘴八舌,紛紛向我垂問:“你看,我色嗎?”我笑眯眯地,一律說:“色!色”!這使他們獲得極大的滿足。
  在他們中,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隻有小白菜。談論草原之夜,就不能不提小白菜。“小白菜,淚汪汪……”。
  她的原名當然不會叫小白菜,隻是她很象陶慧敏在《楊乃武與小白菜》裏的扮相。至於她的真實名姓,倒被我遺忘了。在我的印象裏,她比真正的小白菜更富女人味。她給人的感覺是綿軟的。她有綿軟的身體,綿軟的小手,甚至她的飛著兩個酒靨的笑,都象江南銀絲般飄飛的綿雨溫存。
  她結婚很早,她的丈夫比她至少大上十歲,一準是在她不解世事的時候,把她騙上手的。那丈夫活脫脫蛤蟆轉世,尤其鼓突突一雙眼睛,說不出是呆滯還是凝定,但絕非智慧的,就這麽鼓突著,要跟人搶架似的爭取著做丈夫的權利。她把他的蛤蟆頭放在自己膝蓋上,溫存地扶弄他的頭發,臉上蕩漾著慈母的柔情。她不需要唱搖籃曲,因為那份感覺裏已經蘊藏了世界上最慈柔的搖籃曲了。他微閉著眼,愜意地享受著這無限溫存。這一對就這麽旁若無人地,陷入某種美好的隻有神話裏的英俊王子和美麗公主私下幽會才會有的愛情神話中。可他們置身的環境裏,卻有這麽多閑雜人等,站著的,躺著的,臥著的,走來走去的,顯得極不適宜,倒有些像做戲了。
  從小白菜和她的蛤蟆丈夫虛假的溫情裏走出來,一步便踏進了草原涼爽的氣息裏。碧藍的天,像自家的穹廬,環蓋四野。目光所極之處,一片片的草野,綠汪汪的,鋪漫向天際,同天的藍相溶──藍中有綠,綠中有藍,宛然和諧的愛情。地上的草野,放牧著一大群一大群的牛羊,其中也夾揉著溫情的駱駝、嘶鳴的馬匹和牧人矯健的身影。同樣,藍天也不示弱地放牧形態各異的宛似牛羊、駱駝、馬匹、騎手的雲、鍍了金邊的雲、被黑色浸染的像是生了病的雲……它們紛紛投下清涼的身影,有時灑下一兩滴沁涼的雨絲。因而,盡管草原上的太陽是熾烈的,人們卻可以在雲的蔭涼下消除溽暑。草原上的風,是嬉戲的孩童,你無法估量它會從什麽地方撒野似的跑來。它來了,掀起你的裙裾,撩亂你的頭發,調皮地圍著你打轉。它身上散發出野性的混雜氣息:野草的野花的牲畜的草原上人家用作燒火的牛糞的狂野的躁動的汗水的血液的心跳的粗獷的嗓門吼出的孤獨的空曠的又是惟我獨尊的……
賽馬之後,喬克就要開始了。先來的一個摔跤手,赤身穿著一件像是用羊皮縫成的綴飾著古銅的疙瘩、金黃色流蘇的跤衣,顯現出宛似小牛犢的矯健英挺的軀體。他活動手腳,儼然一匹黑紅的駿馬耐不住拚殺的饑渴衝天嘶鳴。勇士們聚齊了,他們撕扯在一起,肌肉和肌肉的碰撞,像兩座山的撞擊,大腿有力地支撐地麵,腰部的肌肉繃緊、舒張,像一條條竄動的蛇虯曲扭動,終於將對方摔向大地。得勝的勇士揮手向觀眾致意,驕矜之色溢於言表。他們向觀眾挑戰,應戰的有外國人,這時觀眾的熱情最為高漲,很有些電影裏擺擂台賽,要舒張中華誌氣的勁兒。他們歡呼、呐喊,為勇士們助威,竭力克製著要把外國遊客摔死的欲望。
  隨著天色日漸灰暗,我們的心似乎疲倦了,紛紛回巢──酒宴。中國的故事向來與酒宴有關,小白菜也不例外。飽攬了外麵的自然風光,她秉承天之靈氣,表現得更為出色。誰能想象得到像她那麽溫軟的女孩,竟有如此豪放的酒量呢!她嘴裏嚷著,幹!呱地一杯清了;自己倒酒,“幹”!又是呱地一杯。她根本不看別人是否也像她一樣不攙假地喝酒,她隻是響亮地嚷著,不停地幹杯。舉座皆被她的豪爽感染了,或者說,被她表麵的豪爽欺騙了,又或者,殘酷地利用了她的豪爽,誰也不想追究她豪爽背後隱藏的實質,大家喝得十分盡興。在這種場合,人們需要的就是這種徹底的放鬆,由精神到肉體的放鬆,不惜還原成原始人的、動物的、癡愚的,隻要忘掉自己,甚至放棄自己!那一天,小白菜使我們達到了這種忘我境界。她醉眼飄飛,白皙的麵頰上紅霞溢彩,一對酒靨像撇掉肉體的輕盈的靈魂,盡情傾訴著青春、生命的喜悅。於是大家都跟著她喜悅,熱熱鬧鬧,隻差把蒙古包鼓漲到天上去了。臨桌的日本鬼子唱起氣勢雄壯的歌子,我們這一桌便同仇敵愾地高歌起來,依然是小白菜的嗓音最為洪亮,她越來越明顯地表現出某種渲泄,一種頗瘋狂的渲泄。我估計她最終是喝醉了,但她沒有讓我看到。後來,我隻聽到她在黑暗中的啜泣。
  那是篝火晚會的時候了。她遠離人群,遠離燈火和歌舞,一個人默默地蹲在平台上,一團黑黢黢地蹲著。我在遊蕩時被她叫住,和她一起蹲在平台上,一起遠離人群、燈火和歌舞。她沒有像別的女孩那樣,要求我給算命。她試圖自己拆解命運的密碼。她用很淒婉的語調,訴說一個男孩子追求的故事。“他不知道我已經結婚了”。她最後用淒婉的語調補充說。她已經沒有了喝酒時的豪爽。她是傷感的。雖然我們遠離燈火,但我依然能感覺到她在流淚,剛才豪爽的酒現在轉成了冰冷的淚水,在她依然青春嬌嫩的臉上流淌。我相信她的孤獨隻有在酒精中能暫時得到緩解,隨後孤獨會像冬天刺骨的寒風一點點侵透她的骨肉,直至靈魂。在這個物質的世界裏,不需要智性的生命。沒有人能夠救她,除非她去了另一個世界,或者把靈魂賣給魔鬼。
草原上的篝火如鬼火飄渺、神秘,那些圍火而聚的人,像史前人的舞蹈儀式。史前人的儀式又是離不開鬼魂的,隻見鬼影憧憧,伴隨著馬頭琴抑揚的音色,是踢踏踢踏的騎兵舞,馬靴有節奏的敲擊地麵的聲音。此時,我和小白菜在一起,沉默著,傾聽馬頭琴淒切地在黑夜的漣漪裏波漾。第一次聽馬頭琴,就愛上了它。它淒婉、憂鬱,訴說著無盡的孤獨。每一次聽,都像初次“觸電”,這愛情新鮮得像在春風中複活的小草。我想小白菜可能是初次聽馬頭琴,很高興她的第一次是跟我在一起,傾聽這傷感的同她的心境相匹配的音調,她會像我一樣愛上馬頭琴,愛上這個草原之夜,愛上此時此刻兩顆孤獨的心瞬間的流通。
  小白菜的故事結束了,草原之夜也隨之結束了。我從來都以為,正因為有小白菜,才有了我的草原之夜。那一夜,我曾邀請小白菜徹底地遠離人群、遠離丈夫、遠離那個委屈的自己,就在草原上,以穹廬似的天為蒙古包,度過一個浪漫的知性的屬於自己的夜晚。我們可以一起感受夜的囈語,草蟲的吟唱,星星無眠的愛,草野蠶兒吐絲似的芬芳……我的邀請很具誘惑性,對於那個不輸須眉豪爽地大杯喝酒的小白菜來說,更應如此。然而,我甚至沒有看到她一絲猶豫。她平靜地抹掉臉上殘留的淚漬,溫柔地對我笑著說:“他有些咳嗽,可能感冒了,我得留下照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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