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紅樓夢》----1. 感覺如水(代序)

 

今夜夜涼風清。

今夜我們在落基山脈潔淨如玉的山水間露營。從國內帶來的帳篷，比兄弟們在埃德蒙頓買的多出一個小小的天窗。 此刻他們已呼吸均勻地安睡。我是因為這個小小的美麗的天窗無法入睡。頭枕一本《紅樓夢》，仰躺著望住星空，往昔多少美麗的歲月，在天幕深處若隱若現。這個夏日的清涼夜晚，在Jasper 這個世界著名的美麗風景中，離我最近的是頭下的這本書， 離我最遠的是那些漸行漸逝的過往歲月.

從初中開始，我每年都讀一遍《紅樓夢》。第一次捧起它，是因為這本書自身的神秘，以及我靈魂內忽隱忽現的無名悲傷與寂寥。那時我能夠讀懂的是書中女孩子的優雅， 以及那些特別打動我的很傷情的詩詞歌賦，它們竟然全部暗合了我心內與生俱來的悲傷與憂鬱。

我不知道我的性啟蒙是否也與此書有關，但我記得我曾經拿著書中的幾個不很能夠完全理解的字眼去問長輩，得到的當然是嗬斥與嚴厲管束。那以後我隻好經常捧著書鑽到床底下去讀。 父母的床用寬大的木板製成，床下滿堆雜貨。隨書頁翻卷起來的灰塵以及鞋子的怪味，與書中的人物故事一樣， 全都很難忘。

等到長大一些的時候， 我漸漸能夠讀懂書裏麵的男歡女愛了，讀懂了情與眼淚的多層關係。在我的青春時代，每年都會讀一遍這本書，按著我自己的所有閱曆去詮釋，每次都有新發現。

後來，又過了許多年，這才發現我的那些從書中得來的關於情愛的全部知識，根本不足以應付人間瞬息變幻的萬千景象。鬱悶難耐的時候，這本書在我手裏被狠狠地撚搓著。曾經有一陣我恨過所有的書，我以為是書讓我偏離了人間生活的實際軌道，讓我活在不斷挫敗的悲慘中。那時我常常問自己，為什麽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生活的真實麵目是這樣的！為什麽我讀過的所有的書，說的都是夢話和囈語？我是按著從書裏得來的知識去生活的，但我得到的除了痛苦還是痛苦。

後來，那樣痛苦地活了很多年，終於明白，世上可能有許多騙人害人的書，但這本《紅樓夢》是絕對真實而又現實的人間教科書。原來讀不懂它的隻是我的心! 我從前根本沒有解得其中的深味！

這要感謝我養的寵物，被我視如親生孩子的寶貝狗，每次出去遛彎，都會與外麵的狗友們有一些不同的親熱表現。我是因此忽然懂了同樣或者與之相類似的人間平常景象。

原來是這樣一本書：天下第一大奇書，怪書，淫書，寶書，教科書……奇與怪是因為它竟然能夠如此近似真實的生活。其它則因為那就是生活……天很大，它是天之中最合體的那一小塊。雖然小，卻已非常人能夠全麵品味。

原本書的作者就是大觀園裏的夢中人，他（她）們寫在紙上的，本來就是對往昔美麗歲月的回憶，真實到很多人一起寫，一起回想，哪怕一個細節，如果想不起來，也會在互相提醒中，找到真實。或者幹脆擱筆，跳過不寫。認真地說，他們所做的工作其實就是用筆墨臨摹現實----原來這本書的最本初的作者還是偉大的造物主！也隻有造物主，才會有卓越如此的能力！

倒是那些並沒有想要留下這樣一本迷一樣巨著的作者們，他（她）們在心傷的美麗回憶中，無意成就了另一個人的名號。他（她）們其實隻想用文字療傷。那些往昔的恍如仙境的生活，怎能不令人懷想……

多年以後，我的人生遇到過幾次對外界來說是小小的, 但對我個人來說卻是很大的變化。每當曲終人散，不得不獨自堅強地麵對人去樓空與那物換景移，這時總是會想起這本書寫作者內心的悲涼與繁華過後對虛空世界的頓悟。

偉大，原來是因為它過於平凡的深刻，以及極其普通到無處不在。

平凡到如眼前潔淨之水：任何物，任何事，任何人，隻要站在水邊凝望，都會看見倒映在水中的想要望見的影像。

今夜夜涼如水，今夜誰無眠？

身邊熟睡的是我在異鄉最親密的兄弟們，他們此刻流連在他們的夢鄉。我與他們的感情是在"情根"之外的另一種，他們給我的都是善良與美好。今夜遠離“情根”及一切煩囂的美麗山水，帶我走進我夢想的伊甸園，再一次向我昭示了這本書的深刻無邊.

走出我的篷帳，坐在青石上，雙手抱膝。在這個世界的美麗一隅，遙望天際邊界的光芒，遙想山水那邊，我遺忘在故鄉的兄弟：那些我曾經為之驕傲的工作團隊，我生命中已經消逝了的意亂情迷----如今全都景象不再！那個熟悉的地方至今還留守著幾個好兄弟，但已分散在不同的崗位上。那曾經讓我興奮激蕩的往日盛景，此刻隻有回憶，令我眼神迷亂，沁涼的水滴直接從喉嚨滑落心底，是淡淡的苦澀。

感覺如水。

眼前浮出那個耗費畢生心血，無數次地改編這本神秘著作的一個凡人的影像，正將灼熱的額頭倚向青梗峰下的冰涼青石----那個紅樓夢中人的圖騰。
真的需要補天嚒？

天在水裏映著，水用筆墨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