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ZT 高曉鬆 [昔年種柳]譯文第一章

(2011-11-16 09:27:25) 下一個

日子翻回我九張兒那年,那時我打算送給自己一份生日好禮——找個雛兒,過個夜,撒點兒野。

我想起了羅莎.卡巴卡斯同誌,一個有了好果兒就立馬發給熟客的地下老鴇。我之前從沒中過伊的淫招兒,但伊也從沒相信我是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清教徒。我撥電話時猜想伊肯定會一臉壞笑地對我說:清教徒也會被如梭歲月打敗嘿嘿。 鑒於這位老太太隻比我小一點點並且好多年沒了消息,我猜伊八成已經死了。沒想到電話隻響了一聲就接通了,這嗓音我太熟了,於是我開門見山: 到日子了! 伊先歎了口氣,然後老練地奪回了主動:倒黴蛋大知識分子,你消失了二十年,一出現就要求那麽高! 然後伊發了一串果兒,可惜都被人用過。我嚴詞拒絕,堅持必須是雛兒,而且必須當晚就用! 伊提高了聲調:你急著證明什麽? 我傷不起,於是回答:"不用證明!我自己清楚!能幹幹不能幹就看!"

伊不為所動:"大知識分子自然什麽都清楚,但隔行如隔山,告訴你,這世道就剩下處女座的人還敢自稱處女了,比如八月底生人的你。你得給我時間!"
 "那玩意兒說來就來!"我說。" 那玩意兒可以持續!"伊永遠顯得比男人淵博。 然後伊提出用兩天時間讓伊做個徹底市場調研的小建議。 我再度嚴詞拒絕,說這種事兒對我這把年紀的人完全是度秒如年,一刻不能等。 "沒戲!"伊毫不猶豫地說——"不過你還別說,這事兒還真他娘的刺激,你一小時之內等我電話!"
 
不用我坦白從寬,正常人從二裏地以外也能看出我又醜又靦又過時。直到今天,我的老良心讓我正式承認這些老缺點之前,我都偽裝得很好,甚至裝成了這些詞匯的反麵。我今天敢給羅莎.卡巴卡斯同誌打這個令人發指的電話,是因為我發現沒幾個人到了我這把年紀還好意思活著,我決定過一種嶄新的,彪悍的人生。

在聖尼古拉斯公園朝南的一側,我住在一所殖民時期的房子裏。爸爸媽媽曾在那兒活著並死去,我在那兒度過了我全部的單身無產者時光,並打算在我呱呱落地的那張床上悠久而孤單地無疾而終。 爸爸趕在十九世紀終了的時候從政府拍賣中買到了這所房子。他把底層租給了一個賣奢侈品的意大利家族企業,自己住在二層,和這個家族的一個女兒——佛羅麗娜.德.迪奧斯.卡加曼妥思——傑出的莫紮特演奏者,會多種語言的意大利民族主義者,以及這座城市有史以來最美麗聰慧的女性——我的媽媽。

房子寬敞明亮,有粉飾的穹頂和意大利馬賽克地麵,四扇玻璃門外是合圍的陽台。早春的繁星夜,媽媽和她的表姐妹們會在那兒憑欄清唱愛之詠歎調。從那裏望出去,越過聖尼古拉斯公園的巍巍教堂和哥倫布雕像,越過河岸碼頭上的層層倉庫,越過莽莽地平線,大馬格達萊納河靜靜去往百裏外的海洋。房子唯一的缺點是陽光會在白天依次照進每一扇窗,午睡時得把它們一扇扇關上。我32歲開始過形單影隻的生活時,搬進了爸爸媽媽從前的臥室,打了一條通道去往書房,然後賣掉所有孤魂野鬼過日子用不著的東西——其實就是所有東西,除了書和一架會自動演奏的鋼琴。

我在《和平日報》當了40年電訊編輯,工作內容是攔截從空氣中路過的短波電台和電報裏的世界各地新聞,然後編寫成本地人能看懂的小文章。這種早已被時代淘汰的工作如今給我提供著微薄的退休金,數目甚至比我教授國文和拉丁文法所得還少。我堅持寫了半個世紀的星期天專欄幾乎是免費的,更別提我那些吹捧偶爾來這座小城演出音樂和戲劇的半紅不紅藝術家們的小冊子了,不讓我倒貼錢已很幸福。除了寫字,我不會幹任何事,並且由於不善於編織戲劇化衝突,我連這門手藝也做不到高屋建瓴。之所以堅持寫字這門營生是因為我相信這輩子看了那麽多閑書,總會分泌點靈感吧。說白了,我排在長長的隊尾,沒啥榮譽和光環,沒啥好意思留給後代,除了我打算用盡我全部腦漿子來記錄的——我那可歌可泣的愛情。

像所有的日子一樣,我在90歲生日那天早上5點醒來。因為是個星期五,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給《和平日報》寫那個星期天專欄。這個早晨流年不利:後半夜開始骨頭疼,屁眼像著了火,還有滾滾雷聲預示著連續三個月大旱之後的暴風雨。我趁著煮咖啡的時候洗了個小澡,然後就著兩片木薯麵包喝下被蜂蜜搞得齁甜的一大杯,吃畢,才穿上我居家的麻布行頭。這期專欄的主題必須是我的90大壽。我從沒料到歲數這玩意能像房頂的窟窿數目一樣讓人清楚地數出你還有幾天活頭。在我很小的時候,聽說人死後如果頭發裏的跳蚤逃進枕頭會導致全家蒙羞。這刺激了我,讓我從讀書起就不停剪頭,如今即使就剩下幾根老毛,我也會用人家給流浪狗洗澡的那種強力去汙肥皂使勁搓洗。暮然回首,原來我自幼就克己複禮,視死如歸。我已醞釀了好幾個月,以便讓我的生日專欄不再像過去N年那樣顧影自憐,而是相反地要為耄耋大唱讚歌。我從自己何時有感於自己老了開始動筆,因為那隻是不久以前的事。

在我42歲的時候,我因為背疼影響呼吸而去看過醫生,該醫生覺得沒啥大不了:這類疼痛在你這歲數很正常。他說。 “在我這歲數,”我說,“有什麽是不正常的?” 該大夫臉上浮現一種叫憐憫的,笑著說:我覺得你是個哲人。那瞬間我第一次琢磨了一下老去的問題,但沒幾天就忘了。接下來的發現是經常在不同時代的早上醒來,發現疼痛的部位神出鬼沒。有時感覺死神已經衝著我舔爪子了,可第二天又遁去無蹤。

我聽說人變老的第一個征兆是越長越像親爹,這樣看來我將永葆青春,因為我這張馬臉無論如何也不像我爸的生猛加勒比樣貌或是我媽那羅馬雕塑般的容顏。實際上,改變是靜悄悄進行的,你內心覺得你還是從前的那副皮囊,別人從皮囊外觀察就不是那麽回事了。

活到五張兒多的時候我開始腦補我的老年生涯,因為我的記憶開始衰退:我會把房子掀個底朝天找眼鏡最後發現它就在我臉上,然後帶著眼鏡去浴室衝澡,接下來就把老花鏡戴在近視鏡外麵看書;有一天由於忘了已經吃過早點我吃了第二頓;我開始從朋友們擔心的眼神裏意識到他們不好意思提醒我正在講上周剛給他們講過的故事。於是我搞了兩份記憶訓練表,一份是熟人們的大頭像,一份是他們的名字,把兩張表一次次對應起來。可真到了該打招呼寒暄的時候,我又對不上號了。

我的性能力並不依賴我本人,而是全靠婦女們,婦女們對這件事有“知”有“識”。我心中暗笑那些八張兒的小夥子們,他們不停谘詢各種醫生,擔心某個悲催時刻的突然降臨,殊不知到了九張兒他們會變得更加絕望。沒啥大不了的,這就是活著的風險之一。

可話又說回來,老了能忘記那些浮雲般的爛事兒也是人生的成就之一。並且記憶這玩意兒是有選擇的,古希臘雄辯家西塞羅同誌曾經雄辯地指出:老家夥們永遠記得最心愛的細軟藏在哪個角落。

基於以上胡思亂想,當然遠不止這些——當八月的驕陽穿過杏樹林梢,郵船帶著因為幹旱水淺而延遲了一周的遠方來信駛進港口的引河,我寫完了專欄的初稿,對鏡默禱:給您請安,九十歲!

我不打算騙自己,好像我清楚為什麽非要用淫蕩之夜為自己慶生而給羅莎.卡巴卡斯同誌打了那個電話,那隻是鬼使神差或者叫魔幻使然。我的身體已經安詳聖潔了多年,我的時間全部被用來看閑雜名著和去音樂廳被音樂搞嗨。可生日這天的欲火仿佛是被上帝點著了的炮仗。

打完電話,我寫不下去了。我把吊床掛在書房裏早晨陽光沐浴不到的地方,躺下,在焦慮等待中胸口發悶。

很久以前我曾是個富二代,直到我多才多藝的媽媽在五十歲上去世,然後是我那一絲不苟到即使一絲不掛也找不出一絲缺點的爸爸在單人床上合了眼——那天正是尼爾蘭迪亞條約簽訂日,這份條約結束了“千日戰爭”和上個世紀數不清的內戰。和平對這座小城的改造超出人們的憧憬。在一條原來叫安可大街,後來叫肮髒的阿貝羅現在叫帕西爾科隆的街上,成群結隊獲得解放的婦女們瘋癲於酒肆。這座我靈魂之城的敦敦民風和淳淳陽光深深吸引了本地和外來的人們。 我這輩子從沒和不要錢的果兒上過床,對少數非職業性工作者,無論花言巧語還是強買強賣,反正最後都讓她們收了錢——即使有些錢被個別婦女甩進垃圾桶裏。我20歲的時候開始製作一份果兒單,記錄與我發生過關係的婦女的姓名、年齡、住址和用簡略符號標注的做愛偏好。到我53歲的時候這份表格排到了514號。在身子骨實在對付不了那麽多果兒之後,我不用表格也能隨時聯絡到那寥寥無幾的幾枚,就終止了記錄。我有我自己的倫理道德:我從不參加聲色犬馬的派對,也不在公共場合勾引婦女,從不泄露任何秘密,也不與任何人分享我無論是靈或肉的奇遇。因為我從小就相信:出來混早晚要還的。

唯一與我保持了多年不尋常關係的是忠實可靠的達米阿娜(這名字也是壯陽藥的意思。譯者注)。如果可以稱之為姑娘的話,伊是個有著印第安外觀的強壯村姑,在我家幫傭幹些粗活。我喜歡伊幹活時赤著足躡手躡腳,不會打擾我寫字。至今猶記我躺在門廳的吊床上讀一本叫《傲慢的安達盧西亞姑娘》的書,忽然瞥見伊彎著腰在水房洗衣服,裙子短得露出了一輪比圓括號還圓的屁股。我欲火中燒,疾步上前一把掀起伊的裙子,褲衩扒至膝下,從後麵搞了進去。 “哦,老爺!”直到我完事拔出來,伊才帶著哭腔說了這唯一的台詞。身體不堪其辱地劇烈震顫但仍咬牙穩穩站著。我給伊的嫖資是最貴的果兒的兩倍,可伊不拿群眾一針一線。我隻好把伊的薪水漲到差不多每月夠搞一次的水平,每個月,照例在伊洗衣服的時候,照例從背後。

一次我忽然想到整理這些香豔材料會有助於我書寫自己迷茫不幸的人生,然後一瞬間,這部書的名字蹦入了腦海:《昔年種柳》。除了這些尋花問柳,我的日子了無生趣:父母雙亡,單身無望,在印第安保留區的卡塔赫納花博會詩歌比賽上四次入圍未獲獎,平庸小記者和一張隻有漫畫家盯著看的經典馬臉。總之,自從19歲那個倒黴的下午,媽媽牽著我的手去往《和平日報》社,問人家能否刊登我在國文和修辭課上撰寫的一篇校園生活流水賬開始,我的生活就廢了——文章在那個星期天登出來,還附有編輯大人鼓勵的小序。很多年後我才知道,為了刊登那篇以及我接下來一發不可收的七篇稿子,媽媽付了報紙不少錢!不過我那時已經不感到羞恥了——我已經靠星期天專欄、電訊編輯和音樂評論營生了。 我以優等成績拿到學士學位後,就開始同時在三所公立中學教國文和拉丁文。我是個無培訓無假期的窮教書匠,並且那些僅僅為了逃避家暴才來學校的孩子們對我也毫不施以同情。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硬木戒尺震懾群小,這樣最起碼他們還能被迫誦讀我最心愛的詩篇:哦,法比奧,多麽憂傷,在你眼前的荒蕪田園和陰霾山崗,曾經是明珠般的意大利市場。。。在老去後我對著鏡子忽然明白了那時學生們在背後給我起的外號:陰霾山崗桑。

這些就是生活給我的全部,我照單全收,不求多福。我在課間獨自午餐,下午6點下課趕到報社編輯室,攫取劃過星際的各種電波。晚上11點報社截稿,我的生活正式開始:我每周有兩三個晚上睡在紅燈區,也就是唐人街,臨幸的果兒數量與品種之多以致於我一年之內兩次獲得最佳恩客桂冠。通常在左近的羅馬咖啡館胡亂搞完晚飯,我會隨便逛進一間妓院,溜進後門。這是我的秘密樂趣,同時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那些官老爺們爽了之後經常向熟果兒透露點政府機密,從沒想到那些硬紙板糊的隔牆是多麽不隔音。當然了,偶爾也能聽到些關於本人的傳聞,大概是說本人義無反顧地耍單兒不結婚的深層原因是從雞奸街頭不良少年中獲得了極大快感。還好我臉皮厚,隻要偷聽到對我的人生價值稍有肯定的片言隻語,就會立馬忘了緋聞帶來的不適。 我的心房裏沒有朋友。唯一能蹭進來的是幾條來自紐約的死魂靈。我覺得那座遙遠的大城是五湖四海被判過刑的魂靈聚居之所,一個可以真切忘記過去的地方。退休之後我幾乎無事可做,僅剩的正業就是每周五下午攜著專欄小文章去趟報社。業餘時間用如下事項填充:去貝拉音樂廳聽音樂會,去我作為創始會員的藝術中心看畫展,偶爾會出席公共改革社團的會議,或者一些更重要的活動比如法布雷加斯在阿波羅劇院的訂婚儀式。年輕時我喜歡去看露天電影,興奮於銀幕之外的晴朗月蝕或者被瓢潑大雨澆成癆病鬼,但最嗨的還不是那些,而是時常能遇見不為名不為利就為一張電影票跟你上床的小果兒。可自從秀蘭鄧波爾也開始在銀幕上犯騷,我對電影的最後一點熱情也熄滅了。 我的旅行經曆僅限於三十歲前去過四次印第安保留區的卡塔赫納花博會詩歌比賽,以及去聖塔瑪塔參加薩克拉門托.蒙鐵爾女士一座新妓院的開張慶典,那是個令人不快的快艇之夜。

我的宅男生活乏善可陳,吃得少,不挑食。親愛的達米阿娜老了之後已然停止給我做飯,從那時起我的正餐就是報社下班後去羅馬咖啡館搞一份土豆煎蛋卷充饑。 九張兒前夕,沒吃午飯,羅莎.卡巴卡斯的電話等得我心煩意亂,掩卷發呆。其時蟬鳴正午,驕陽似火。我被衝入窗欞的烈日逼得挪了三次吊床。多年來我已經習慣了在炎夏過生日,可是今天燥熱的情緒讓我很不習慣。四點鍾我放出卡薩爾斯演奏的巴赫大提琴協奏曲企圖讓自己平靜,結果這闕極品音樂不但沒能如往日般輕拂我心,反而導致更加的悲催。第二樂章時我昏昏睡去,節奏仿佛越來越慢,大提琴於睡夢中幻化成長長的汽笛,如滿懷悲傷遠去的一葉孤舟。

電話吵醒了我,羅莎.卡巴卡斯鏽跡斑斑的聲音把我拉回蒼老的現實。 傻人有傻福!伊說。“一枚長勢喜人比你想的還妙的小果兒,隻是有個缺點——她剛滿14歲。” 我沒搞清伊的潛台詞,於是喜道:我不在乎給人換尿片!

"我才不在乎你在不在乎呢。"伊一字一句地說:"我隻在乎我為此將麵臨的三年牢獄之災,我需要有人買單! " "不會有人買單的",伊自己總結道。伊的小店靠販賣青春年年豐收,那些小果兒被殘酷訓練和無情榨幹之後,會以八級妓女的身份在名垂青史的黑店歐菲米亞大妓院裏雪上加霜。伊從未交過一毛錢罰款,因為小店後院就是當地官場的桃花源,從總督大人到市長豢養的小人撐起了大大小小的保護傘,讓店主視法律如糞土成了一件當然且必須的事。所以伊在電話裏裝孫子無非是想多收幾個錢——嚴禁就是昂貴的同義詞,其實多給兩個比索就能讓鬼推磨——我們達成了當晚十點在伊那兒先付五個比索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協議。不能再早了,因為那果兒得先喂弟弟妹妹,把他們哄睡之後還得服侍她那風濕致殘的瘸媽就寢。

還有整整四小時!

這段時光在我肺裏慢慢發酵成一堆妨礙呼吸的酸性泡泡,使我的各種穿衣打扮變得徒勞。於是毫無意外地,達米阿娜明確指出我穿得像個準備出門布道的主教。我開始用專業剃頭師傅的大片兒刀刮胡子,燥熱地等待在水管裏被八月驕陽烤得巨燙的洗澡水變涼,洗完澡急赤白臉地用毛巾擦幹身子導致了又一身臭汗。最後,我穿上了我的錦衣夜行服:白色亞麻正裝和領口漿得生硬的藍色條紋襯衫,絲綢領帶與抹了青春煥發鋅白的靴子,以及鏈子拴在翻領扣眼裏的純金懷表,然後把褲腳齊齊折進去以免被人發現我那縮了水的老體格。 我一向以吝嗇著稱,因為沒人相信一個真窮人會賴在我的祖傳大宅裏。但實際情況是,今晚我將進行一次豁出老命的吐血消費。藏在床底下的錢盒子被打開,兩個比索租房,四比索付給店主,三個給那果兒,還有五個大子兒用來對付晚餐和各種邊際成本。我想說這十四比索就是給報紙寫一個月星期天專欄的全部稿費。我把錢藏在褲腰帶裏的小密兜中,噴上蘭曼和肯普-巴克萊公司出品的花露水,然後開始用意識撓牆捶地。

直到8點鍾聲一響,我摸索著走下黑洞洞的樓梯,出了一身白毛汗之後,一頭紮進蕩漾著幸福的生日夜。 天氣涼爽的帕西爾科隆大街上,成群男人在等活的出租車長龍中高聲爭論著一場足球賽。一支銅管樂隊在馬塔拉頓樹盛開的林蔭道上懶洋洋地玩著爵士樂。在公證大街,一個四處追逐木訥客人的可憐小野雞問我要一支沒過濾嘴的香煙,我給了一個沒過濾嘴的回答:今天是我戒煙第三十三年兩個月又十七天。路過黃金線(我猜是個百貨公司——譯者注)的時候,我向明亮的玻璃窗裏瞥了一眼,看起來我衣衫襤褸,比想象中老了幾歲。
 
快十點時我爬進一輛出租車,隻告訴司機我要去環球公墓以免他發現我的真實目的地。他饒有興致地看著我說:知識分子老爺,您別嚇著我,我還指著上帝讓我活得跟您一樣長呢。我們在公墓前一起下了車,原因是他沒零錢找,於是我們走進一家叫“墳頭”的專供寒酸酒鬼在後半夜哭喪的寒酸酒吧。等我們算清了帳,司機一臉嚴肅地對我說:老爺,您得小心點,羅莎.卡巴卡斯的店已經今非昔比,連從前的影子都不如。 我必須相信他,謝謝他。出租車司機們的目光是雪亮的,帕西爾科隆大街沒有秘密可言。

我走進一條爛街,看上去有著和從前一樣的沙礫街道,粗木板牆,棕櫚屋頂,和從前一樣夜不閉戶,可就覺得物是人非,恍如隔世——沒了從前的寧靜。大多數房子裏敲鑼打鼓令人反胃地開著周末派對,五毛錢想進哪家嗨都行,不花錢也可以在人行道上隨音樂扭扭屁股。我邊走邊擔心這一小撮地球會生吞了我這身風流倜儻的好行頭,但沒有人注意到我,除了一個坐在出租屋門口打瞌睡的瘦弱混血兒。 “去見上帝吧博士老爺,”他發自肺腑地說,“祝你操美了操出花兒來!” 除了謝謝他我還能幹啥?

我中途停下三次調整呼吸才爬到最後一個坡頂,在那兒端詳一輪銅製大月亮浮上地平線,肚子就在此時翻騰起來,有點要失禁的意思,還好被迅速平息。在四周變成一片果樹林的街道盡頭,我走進羅莎.卡巴卡斯的店裏。

伊變了。一個曾被譽為低調得體並因此成名的女人,一個我們曾打算像表彰消防英雄般為之加冕的大隻妹——一半為了伊的肥胖,一半為了伊幫客人滅火的效率。如今無盡的孤獨萎縮了身體,幹裂了皮膚,磨尖了聲音,伊變成了一枚蒼老的小果兒。舊時光留下的僅剩一副皓齒,包括那顆風情萬種的金牙。伊戴著重孝,為分享了伊五十年非法生涯的皮條兼丈夫服喪。唯有那冰冷清冽的眼神,讓我相信伊尚未向生活繳械投降。 店裏隻有一粒昏暗的燈泡從天花板垂下,裝點門麵的售貨架上空空如也,對於一個人人心知肚明但從不公開承認的臭名昭著的行業來說,那應該是最起碼的配備。

羅莎.卡巴卡斯正在專心照顧一位客人,對我躡手躡腳而入視若無睹。我坐到板凳上等伊完事,順便用記憶拚貼了一下伊從前的模樣。在那些我們風華正茂的日子裏,伊曾數次拯救我於自戀和迷惘。 我猜伊讀出了我的心思,因為伊轉向我,令人發指地審視著我。 “時光對你真吝嗇。”伊長歎一聲。 為讓伊高興,我說:時光對你還算慷慨,讓你越變越精神。 “我是認真的。”伊說,“時光甚至讓你的死馬臉有了點生命跡象。” “一定是我換了個老鴇的原因。”我揶揄道。 伊煥發了生機:如果我沒記錯,你身懷苦役犯才有的家夥事,現在還好使嗎?(我猜是指陽具——譯者注) 我顧左右而言他:從上次一別迄今,我唯一的變化是屁眼經常火燒火燎。 伊迅速給出診斷:用少了。 “留著給上帝陛下用呢。”我說,“不過是真的:每當月圓之夜,屁眼準時著火。” 羅莎從針線包裏摸索出一小罐綠色膏藥,聞上去像是山金車擦劑:“讓那小果兒用手指頭幫你擦藥,就像這樣。” 伊邊說邊恬不知恥地用食指比劃。 我回答說謝謝您的仁慈,沒那狗皮膏藥我也能撐一陣子。 伊用嘲笑的口吻說:“好吧藝術金剛,原諒我得開始謀生了。”然後伊開始說正事。 “那果兒從十點起會在房間等你”,伊告訴我:她漂亮、幹淨、舉止得體,隻是怕得要死,因為她的一個跟了加亞拉碼頭工私奔的姐們在開苞兩小時後不幸流血而死。 “要我說”,羅莎解釋道:這完全可以理解,那些加亞拉的男人都是著名的種驢。 伊回到主題:可憐的小果兒,在工廠釘了一整天扣子之後還不能歇著。 “我覺得釘扣子算不上什麽重活兒吧。” “那是你們男人無知。”伊回答:其實釘扣子比采石頭更累。 伊開始懺悔給小姑娘喝了纈草和溴混合的飲料導致她現在睡著了。

 

我生怕伊的矯情可能是另一種漲價的技巧,但沒有,伊說:我字字如金。這就是伊們的行規:每項需求單獨算賬,預付現金,現在貨款兩訖,不找後轍。

我跟著伊穿過天井,被伊褶皺的皮膚和裹著不透氣純棉襪子的浮腫雙腿搞得多愁善感起來。其時滿月升上天穹,世界仿佛沉入一江春水。小店旁邊是用棕櫚葉遮蓋的公務員專用宴會大棚,散落著無數真皮凳子,柱子之間懸著一些吊床。在與果樹林交接的後院,六間毛坯房一字排開,窗上蒙著防蚊的麻布。其中唯一一間透出昏黃燈光的屋裏傳出電台播放的拉內格拉版失戀情歌。羅莎.卡巴卡斯輕歎一聲:波利樂舞曲(一種輕浮的西班牙舞曲——譯者注)就是人生啊。我同意,雖然我自己從不敢寫這句話。

伊推門進去片刻又走出來,說:她還在睡覺,你最好讓她的身體養到為你做好準備,反正你的夜晚比她的長。我淩亂了:那你覺得我應該幹點啥?“你可別忘了”,伊說: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你不能浪得虛名。說完,伊轉身離去,隻留下我和我的驚惶。 無路可逃!

我湧進房間,心潮澎湃,目擊那枚小果兒赤身露體,無助地躺在一張限時求歡的職業大床上,宛如剛出生的姿態。她側躺著,麵朝門口,天花板上漏下的光輝忽略了很多細節。我坐下來,從床沿凝視她,眼耳鼻喉舌全被施了魔咒。她黯淡而溫暖,出於衛生和美容動機精心修飾過的陰部甚至連新生的絨毛都找不到一根,頭發被人工卷過,手腳的指甲溢出自然的光澤,隻是那蜂蜜色的皮膚看上去有未經保養的粗糙。她剛剛發育的胸部像個男孩兒,可已經顯出要被某種神秘能量衝破繼而爆發的征兆。她全身上下最動人的部分是那雙輕柔的,拇指和其他腳趾一樣修長秀麗的大號玉足。雖然有風扇,她依然香汗淋漓,汗珠在越發難忍的八月夜裏熒光點點。 很難判斷她實際的長相,因為她的臉蛋被卯足了勁糊上厚厚一層廉價胭脂,假睫毛下熏了眼影,嘴巴在褐色唇膏中變得肥大。但是所有這些裝潢都沒能掩住她的天性:桀驁不馴的鼻子,棱角分明的嘴唇和一雙濃眉。讓我想到了一頭柔情似水的小鬥牛。 十一點鍾我一如平日準時出現在衛生間洗漱,可憐小果兒的衣服出乎意料像個有教養的姑娘般整齊疊放在椅子上:印著五彩蝴蝶的的確良裙子,廉價黃色內褲和塑料涼鞋,最上麵是劣質手鐲和被極細的鏈子穿過的處女徽章。水槽邊放著小手包、口紅、粉盒、鑰匙以及零星的幾枚硬幣。所有這些土的掉渣的廉價貨讓我無法想象還有誰能讓自己過得更窮一點兒。 我脫了衣服,一絲不苟地在衣架上掛好它們以免絲綢起皺亞麻擰巴。然後用鏈式抽水馬桶小了個便,如同小時候媽媽教我的那樣坐好以免尿濕了馬桶邊,順便提一句,那一瞬間我的尿柱穩準狠一如處男。出去之前我仔細端詳了水槽上的鏡子,鏡子裏盯著我的那張馬臉堪稱行屍走肉,臉皮耷拉得跟教皇有一拚,眼泡浮腫,曾經如指揮家般的一頭秀發隻剩下幾根細軟。 “你大爺,”我對丫說:“汝將棄吾而去兮吾將安適?”

我光著屁股坐在床上,盡量不吵醒她,眼睛逐漸適應了暗紅色光線,開始一寸寸仔細驗貨。我用指尖輕輕從她的後頸劃過肩背,她渾身輕顫如豎琴晶瑩的和弦,翻過身衝著我喃喃囈語,嘴裏呼出酸氣令我窒息。我用拇指和食指捏她的鼻子,她一激靈把頭轉開,再次給我一個後背,仍未醒。我欲火難當,試圖用膝蓋分開她的腿,頭兩次她雙腿緊繃抗拒著,我在她耳邊輕輕唱起“天使們環繞著德爾加迪娜”,她放鬆了一些。一股暖流順著血管汩汩湧來,我沉睡多年的獸性慢慢蘇醒。 “德爾加迪娜,我的心肝”,我充滿渴望地念叨著。德爾加迪娜發出一聲悲切的呻吟,從我大腿間溜走,翻過身蜷縮成受驚的蝸牛。纈草藥劑肯定對我也起了同樣的效果,因為實際上什麽也沒發生,不光是對她,就算仙女出現我也沒戲了。

不過我不是很在意結果,我不停問自己:在我此刻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之際,叫醒她又能怎樣? 隨風而入的午夜鍾聲清晰傳來,8月29號——施洗聖約翰受難日的清晨開始了。有人在街頭全力哭嚎,沒人理會。我為這個人祈禱,如果他確有需要的話,至少我需要,我需要為了天賜的禮物謝恩:我願每個人都不被命運愚弄,一個都沒有,因為等待之悠久必將遠超人們全部的生活。小姑娘在夢中呻吟了一聲,於是我也為她祈禱:願你闖過生活的每個米字路口!然後我關掉電台和燈,睡去。 後半夜我醒了,想不起身在何處。小姑娘依然以嬰兒的姿勢睡著,背對著我。我恍惚記得我曾感覺到她在黑暗中起身,聽到過洗手間衝水的聲音,不過也許是在夢中。這對我簡直太新鮮了——我從沒練過吸引異性的秘籍,隻和隨便劃拉來的露水新娘過夜,考慮她們的價錢多過她們的魅力,跟她們做無愛之愛,大多數時候連衣服也不脫光,反正也不開燈,可以盡情發揮想象,王子公主什麽的。可那晚我第一次發現一種嶄新的歡愉:不疾不徐,不羞不怯,無欲則剛地盡情瀏覽一個女人的身體。 五點鍾我艱難地起床,因為我的星期天專欄必須在午前出現在編輯大人的桌上。我擰了擰我的生物鍾,滿月夜的屁眼還在作痛。我拉了一泡酣暢淋漓的大屎,仿佛把對過往生活的積怨全部還給了下水道。完事回到臥室,全裝冠帶,彷如重生。小姑娘依然背對著我睡在晨曦中,雙臂伸開如十字架映襯下的貞潔聖女。“上帝保佑你!”我對她說。 我拿出身上所有的錢,包括她應得的和我剩下的,都放在枕頭上,然後輕吻她的額頭,說:永別了。

這家小店如同所有天亮時的妓院,是離天堂最近的地址。我從通往果園的後門離開,以免遇見任何人類。 長長街,豔陽天,九張兒人生挑在肩,我開始細數腳步,計算流年,看看這最後一口氣還能走多遠。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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