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早上小佳醒來得晚了，從床上坐起來，迷迷糊糊地看到外婆正拎了小竹籃從門口進來。
籃子裏放了三瓶牛奶。小佳心裏想，明天要早點起來幫外婆去拿牛奶。爬起來往廁
所去。小舅正對著洗臉池刷牙，滿嘴的泡沫，嗚嚕嗚嚕地算是打了個招呼。小佳隻
得折回來，收拾了床鋪。小舅才出來，舅媽又進去了。
早飯的時候，外婆和小佳一人吃了一碗泡飯。牛奶瓶在桌子上，外婆和小佳都故意
不去看它們。
小佳吃過早飯，告訴外婆要去一個爸爸媽媽的舊同事家裏一下，中午就不回來吃飯
了。
上海七月的早晨，小佳走在弄堂裏，體會著一種陌生又新奇還夾雜了少許不安的心
情。
弄堂口有賣粢飯糕的小販，有人在炸油條，做生煎饅頭。生煎饅頭在平底鍋裏被熱
油炙烤，發出吱吱的聲音。小佳從這些攤子前經過，聞到點心的香氣。因為氣味的
原因，猛地從早上剛睡醒不醒的混沌狀態裏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的確是到了上海
了。聞到這些童年裏印在記憶皺褶裏的氣息，小佳似乎覺得心裏踏實了點。
小佳在弄堂口的公用電話上，花了三毛錢給朱伯伯家打了個電話。剛巧他們都在家，
熱情地招呼小佳馬上過去。
小佳拿著地圖，去乘公共汽車。怕坐過了站，上了車小佳就呆在車門口不敢往裏進。可是這個由不得她，還沒等她反應過來，洶湧的人流就把她擠到了車廂裏麵。快到站要下車的時候，小佳怎麽都擠不出來。旁邊有人罵起來：“儂會得乘車子伐？鄉烏寧啊？要到了才曉得要軋出來，老早做啥去了？”
結果到底沒趕得上，錯過了，隻好多坐一站。這一站路，小佳強忍著眼淚花流到心
裏去。
換了兩次車，走了很長的路，好不容易才找到朱家。時間都已經近中午了。北京西
路上的石庫門，一排排一式一樣的黑門，新式的裏弄房子，外頭看看蠻氣派的。門
外有幾個小孩子在踢球，四下裏靜靜的，隻聽到知了嘶嘶的叫和皮球砰砰的響。小
佳推開後門，穿過小天井，七拐八拐的爬上又窄又陡黑洞洞的樓梯。
二樓西廂房外麵的過道上，搭了一個很迷你的燒煤氣罐的灶台，朱師母正在那裏揮
汗如雨的燒小菜。她燒好一鍋湯正往房間裏端，一轉身剛巧看到小佳從樓梯上來。
朱師母兩隻手端牢鍋子，臉上露出一個老大的燦爛笑容給小佳當做歡迎，嘴裏卻不
出聲，向小佳努努嘴，朝旁邊房間的方向擠擠眼，又向她身邊的房門偏偏頭。小佳
跟著她進了房間，朱師母把湯鍋放到桌上，才伸手來拉小佳著上下打量，眼睛紅了。
“小佳啊，這麽高了，大姑娘了，阿姨多少年沒有看到你了啊。 可憐啊，你媽媽，
那麽年輕啊。。。作孽啊”。
一句話引得小佳也哭了起來，想起了去年因為心髒病去世的媽媽。
朱伯伯的聲音打斷了兩個女人的啜泣。
“是小佳來了麽，不好意思，我馬上下來。你爸爸他還好吧？”。
小佳納悶極了，一共不大一間房，方方正正，從頭看到尾一覽無餘的。朱伯伯影不
見，聲音到就在近旁。小佳尋了話音的來路看去，原辭澆前肟罩杏幸桓齟翱塚?唬?br /> 確切的說是一個洞口，下麵支了個梯子。朱伯伯胖大的身體正從那個洞口爬出來。
朱伯伯顯然是老於此道的了，身手敏捷，很快就安全著陸。他和小佳很洋派的來了
個擁抱。
朱師母照例要為自家的局促解釋兩句。“小佳啊，不好意思啊，家裏地方小，人多，
沒辦法的事。你朱伯伯就睡在上麵那個小閣樓裏麵。”
朱之民，老上海，宜民餅幹廠的小開。他還沒出生的時候名下就有自己的股票。那
時候快要解放了，朱之民的爺爺逃到台灣去，臨走的時候把廠裏的股票給子孫們分
了分。朱之民那時雖說還在他媽媽的肚子裏麵，也分到了應得的一份。後來，理所
當然地，成分給劃成了資本家。
朱之民有時候不免要做白日夢，想想要是不解放，不搞什麽公私合營，那他這幾十
年來就是響當當的宜民食品廠的大老板。可惜剛解放廠子就充公了，可憐那時候還
是小朋友的朱之民，沒有享幾天資本家小開的福，倒是後來吃了大半輩子的苦頭。
當然了，這種反動的倒頭話現在就不要去講了。
人生，幾十年時光，不過是一些陰差陽錯。
現在老朱就住在這個壁畫裏麵，上上下下靠一張梯子。
“嗨，沒辦法，老骨頭爬進爬出，就當鍛煉身體”。朱伯伯接口說。
“小佳，坐啊，晶晶馬上回來，我們就開飯了。”朱師母招呼小佳坐到桌子邊的一
張骨牌凳上，自己端了另一張凳子過來緊挨著她坐下。桌上一鍋熱氣騰騰的冬瓜湯，
炒好的回鍋肉，紅腸，黃鱔和其他幾樣小菜都擺得端端正正。
小佳扭頭看看，房間確實是不大，擠得滿滿的。老式的紅木家私，抄家返還的，因
為沒有地方，重重疊疊的堆起來。三張單人床和一張鑲雲石桌麵的方桌占據了大部
份地方。一台電視機放在靠牆的衣櫃上麵，一張雙人沙發沒有地方隻有放在房間的
正當中。人要是坐在沙發上呢，電視裏的圖像就象是要戳到臉上來了。
朱師母偏過頭去，看著小佳。瘦瘦平平的身體，一張小小的臉，象是還沒有發育好，
看上去頂多十六七歲的樣子。小佳今年中專畢業，過兩個月十九歲，論虛歲都有廿
歲了。這孩子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朱師母伸手攬過了小佳單薄的肩膀。
LOST IN 上海 ( 長篇連載 -1)
籃子裏放了三瓶牛奶。小佳心裏想，明天要早點起來幫外婆去拿牛奶。爬起來往廁
所去。小舅正對著洗臉池刷牙，滿嘴的泡沫，嗚嚕嗚嚕地算是打了個招呼。小佳隻
得折回來，收拾了床鋪。小舅才出來，舅媽又進去了。
早飯的時候，外婆和小佳一人吃了一碗泡飯。牛奶瓶在桌子上，外婆和小佳都故意
不去看它們。
小佳吃過早飯，告訴外婆要去一個爸爸媽媽的舊同事家裏一下，中午就不回來吃飯
了。
上海七月的早晨，小佳走在弄堂裏，體會著一種陌生又新奇還夾雜了少許不安的心
情。
弄堂口有賣粢飯糕的小販，有人在炸油條，做生煎饅頭。生煎饅頭在平底鍋裏被熱
油炙烤，發出吱吱的聲音。小佳從這些攤子前經過，聞到點心的香氣。因為氣味的
原因，猛地從早上剛睡醒不醒的混沌狀態裏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的確是到了上海
了。聞到這些童年裏印在記憶皺褶裏的氣息，小佳似乎覺得心裏踏實了點。
小佳在弄堂口的公用電話上，花了三毛錢給朱伯伯家打了個電話。剛巧他們都在家，
熱情地招呼小佳馬上過去。
小佳拿著地圖，去乘公共汽車。怕坐過了站，上了車小佳就呆在車門口不敢往裏進。可是這個由不得她，還沒等她反應過來，洶湧的人流就把她擠到了車廂裏麵。快到站要下車的時候，小佳怎麽都擠不出來。旁邊有人罵起來：“儂會得乘車子伐？鄉烏寧啊？要到了才曉得要軋出來，老早做啥去了？”
結果到底沒趕得上，錯過了，隻好多坐一站。這一站路，小佳強忍著眼淚花流到心
裏去。
換了兩次車，走了很長的路，好不容易才找到朱家。時間都已經近中午了。北京西
路上的石庫門，一排排一式一樣的黑門，新式的裏弄房子，外頭看看蠻氣派的。門
外有幾個小孩子在踢球，四下裏靜靜的，隻聽到知了嘶嘶的叫和皮球砰砰的響。小
佳推開後門，穿過小天井，七拐八拐的爬上又窄又陡黑洞洞的樓梯。
二樓西廂房外麵的過道上，搭了一個很迷你的燒煤氣罐的灶台，朱師母正在那裏揮
汗如雨的燒小菜。她燒好一鍋湯正往房間裏端，一轉身剛巧看到小佳從樓梯上來。
朱師母兩隻手端牢鍋子，臉上露出一個老大的燦爛笑容給小佳當做歡迎，嘴裏卻不
出聲，向小佳努努嘴，朝旁邊房間的方向擠擠眼，又向她身邊的房門偏偏頭。小佳
跟著她進了房間，朱師母把湯鍋放到桌上，才伸手來拉小佳著上下打量，眼睛紅了。
“小佳啊，這麽高了，大姑娘了，阿姨多少年沒有看到你了啊。 可憐啊，你媽媽，
那麽年輕啊。。。作孽啊”。
一句話引得小佳也哭了起來，想起了去年因為心髒病去世的媽媽。
朱伯伯的聲音打斷了兩個女人的啜泣。
“是小佳來了麽，不好意思，我馬上下來。你爸爸他還好吧？”。
小佳納悶極了，一共不大一間房，方方正正，從頭看到尾一覽無餘的。朱伯伯影不
見，聲音到就在近旁。小佳尋了話音的來路看去，原辭澆前肟罩杏幸桓齟翱塚?唬?br /> 確切的說是一個洞口，下麵支了個梯子。朱伯伯胖大的身體正從那個洞口爬出來。
朱伯伯顯然是老於此道的了，身手敏捷，很快就安全著陸。他和小佳很洋派的來了
個擁抱。
朱師母照例要為自家的局促解釋兩句。“小佳啊，不好意思啊，家裏地方小，人多，
沒辦法的事。你朱伯伯就睡在上麵那個小閣樓裏麵。”
朱之民，老上海，宜民餅幹廠的小開。他還沒出生的時候名下就有自己的股票。那
時候快要解放了，朱之民的爺爺逃到台灣去，臨走的時候把廠裏的股票給子孫們分
了分。朱之民那時雖說還在他媽媽的肚子裏麵，也分到了應得的一份。後來，理所
當然地，成分給劃成了資本家。
朱之民有時候不免要做白日夢，想想要是不解放，不搞什麽公私合營，那他這幾十
年來就是響當當的宜民食品廠的大老板。可惜剛解放廠子就充公了，可憐那時候還
是小朋友的朱之民，沒有享幾天資本家小開的福，倒是後來吃了大半輩子的苦頭。
當然了，這種反動的倒頭話現在就不要去講了。
人生，幾十年時光，不過是一些陰差陽錯。
現在老朱就住在這個壁畫裏麵，上上下下靠一張梯子。
“嗨，沒辦法，老骨頭爬進爬出，就當鍛煉身體”。朱伯伯接口說。
“小佳，坐啊，晶晶馬上回來，我們就開飯了。”朱師母招呼小佳坐到桌子邊的一
張骨牌凳上，自己端了另一張凳子過來緊挨著她坐下。桌上一鍋熱氣騰騰的冬瓜湯，
炒好的回鍋肉，紅腸，黃鱔和其他幾樣小菜都擺得端端正正。
小佳扭頭看看，房間確實是不大，擠得滿滿的。老式的紅木家私，抄家返還的，因
為沒有地方，重重疊疊的堆起來。三張單人床和一張鑲雲石桌麵的方桌占據了大部
份地方。一台電視機放在靠牆的衣櫃上麵，一張雙人沙發沒有地方隻有放在房間的
正當中。人要是坐在沙發上呢，電視裏的圖像就象是要戳到臉上來了。
朱師母偏過頭去，看著小佳。瘦瘦平平的身體，一張小小的臉，象是還沒有發育好，
看上去頂多十六七歲的樣子。小佳今年中專畢業，過兩個月十九歲，論虛歲都有廿
歲了。這孩子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朱師母伸手攬過了小佳單薄的肩膀。
LOST IN 上海 ( 長篇連載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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