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吃集(3)——胃口
·力 刀·
序言
“食、色,性也”,“民以食為天”。這兩句話可謂頂一萬句的絕對真理大實話。吃,是生物存活的先決條件。而人類自從掌握了火的應用,脫離了茹毛飲血如動物一般飲食行為方式以後,吃的內容、方式就日益翻新,也就產生了有關飲食的技藝和相關的文化。我們中華民族在這方麵更是博大精深,傲然屹立於世界各民族吃文化之林。光聽那菜譜名什麽“二龍戲珠”、“龍虎鬥”、“油汁鳳爪”,好麽,不僅是珍稀動物咱都吃了,連隻怕是上帝、老天爺、王母娘娘才見得到的玩意咱都敢想著逮來敢做敢吃啊!當然了,什麽草根樹皮啦、糠麩矽土一類連牲畜也不願吃的東西咱們的老紅軍、“舊社會”的窮苦百姓、“天災人禍”的大躍進年代平民也都吃過。這樣一來,談吃,就不僅可談吃的技藝,也就可以扯到吃文化進而扯到相應吃的曆史。富有富的吃法,窮有窮的吃相。雖今已小康豐衣足食,然仍不能不常回想起往日的生活,雖然不如紅軍的草根樹皮、舊社會的吃糠咽菜那樣“動人”,也自是一段難忘的經曆。革命導師曾說,“曆史是人民群眾創造的”,俺鬥膽盜版篡改一下:“曆史是普通人寫的”。我們都來談自己的經曆,我們就是在為曆史巨著添一筆一劃,寫下一個個注腳。談吃,可以是談一種文化,也可以是談一段曆史。今天,談我的吃經和吃相,為的是記錄下一個個難忘的生活場景,是為《窮吃集》。
正文
人的胃口有大有小,小的一頓吃個2-3兩,大的吃個半斤八兩這常見不稀罕,再多點1-2斤?那就是特能吃的“飯桶”級別了。可那年代,俺就經曆並見識了特特特“飯桶”級的胃口,直到今天,俺都不能相信,有的人“是特殊材料製成的”,在特定的環境下,竟可以有著和牲畜一樣的胃口,你不信?反正我信!我親身經曆的,親眼見的。待俺慢慢道來,聽完了,你仍不信,也沒關係,就當俺瞎編的舊社會的故事算了。
12月剛插隊下去就趕上公社叫去挖河修水利工程。那年頭,冬天農閑時,常常就掀起群眾性的大幹水利的人民戰爭。全隊除老少病殘留守,一律出動。挖河,若是開新河道,還好點,可俺那次去的卻是還有水的老河道。寒冬臘月的,人卷起褲腿撲通一家夥跳下去,直沒到大腿近命根子處!那滋味,隻有跳過的人才知道。每人跳下前,都跟那突破烏江的紅軍勇士要去拚命一樣,灌兩大口河南的地瓜幹釀的老白幹,隻燒得胃裏全身跟著火一樣,見那冰水泥漿就特想跳下去涼爽一把。下去玩命挖啊、挖啊,個把小時,連胳膊都舉不起來了,鐵鍁鏟的泥扔不上岸了,再換一批跳下接著挖。這輩子第一次嚐到喝醉酒的滋味就是這次挖河第一天。待俺上來,就覺得要吐,直著喉嚨幹吐黃水,接著天旋地轉就倒那兒不當家了。到醒來,已天黑是收工吃晚飯了,突然,覺得胃裏空得那個難受,拿起個一風吹的大饅頭(今天的新新人類大概不知道“一風吹”這詞兒:就是麥子磨成麵,不去麩皮)三下五除二地造下去了。那時,人多,吃得也多,蒸的饅頭個也大,一個饅頭就有俺老刀四個拳頭大小,俺那一拳頭長11公分,你就知道那饃饃該多大個了吧?兩個饃下了肚,再加一大海碗粉絲白菜燉豬肉和一碗玉米麵糊糊。說海碗,蓋因其大,能扣人頭上當鋼盔使。吃完了,拍拍肚子覺得正好,但自己已覺得不得了了,比平日多吃了2倍不止啊!轉頭看眾人們,個個仍埋頭苦幹狼吞虎咽,一片吸流喝粥,吧唧嚼飯聲,閉眼光聽,你真當在牲口圈裏呐。終於見一小夥子扶著牆立起來,算吃完了。對俺一咧嘴幸福地宣告道:幹了6個饃!俺聽了,舌頭都硬了:那該有至少3-4斤下他肚裏了!還不說一碗粥,一碗菜!可他還不是最高記錄,那天最後一個吃完的家夥宣布:他幹下去8個饃!
後來幾天下來,俺也就不再驚奇了:原來貧下中農階級兄弟們人人都是能吃的主兒啊!一頓5-6個饃是平常事兒,吃7個饃的是中量級,8-9個的重量級並不罕見,隻有我們幾個接受再教育的知青才最不飯桶,最高記錄也才3個饃!不行,得從思想深處找差距,向貧下中農學習。於是,俺每次下水前隻喝一口老白幹,先保證立於不醉之地,多次喝多次下水。一周過去,俺的胃口見長:一頓3個饃加一碗菜和粥輕鬆下肚。到最後結束挖河時,俺已接近貧下中農輕量級了:4個半饃加一碗菜和粥。大隊長在全隊總結會上隆重獎給俺一個大鏡匾作為挖河勞模的獎勵,當然那上麵沒提俺隻吃4個半饃的成績了。這麵鏡子後來就成了我夫人的梳妝鏡,一直用到我們去國之日,才與那些舊家具一起給了鄉裏的親戚,上麵那紅漆題辭還依然鮮豔如初:獎給挖河模範知青XX。
挖河回來,隊裏又有個公差:到100多裏外的密縣山裏拉燒石灰的青石頭,俺們組裏抽一個人。副組長自告奮勇要去,對俺明裏說:你是正頭,組裏有事得照應著,我去吧,而且,那活兒太折騰人,俺比你皮實。俺知道那是苦差,可也是隊裏壯勞力們爭著去的活兒,到外麵見見新鮮,每天有一塊五角的補貼,吃喝由隊裏補助。俺也隻好把好事讓給他了。出門時,一輛加子車,一個鋪蓋卷兒,一個搪瓷臉盆,一個鋁飯盒全副裝備。半個月後,他回來了,人黑黑的,幹瘦下一圈。進門罵道:娘的,這真是畜生幹的活兒!細問,少不了是車重難拉,尤其是過十八坡,能要人命。就有人車翻溝裏的。住店大通鋪,跳蚤,虱子咬死人。可最讓俺印象深刻的是他說的那吃飯:夥計,你可不知道俺們咋吃飯的吧?!那臉盆--當然也是洗腳擦澡用的--和一盆麵,做麵條或扯麵片,一頓俺吃一盆啊!吃完了還要給騾馬做一盆精食兒,天哪,那些畜生也不過是一盆呢!
看著老夥計那黑瘦的臉,俺也挺心疼,讓管夥食帳的多撥點銀子買些雞蛋大肥豬肉。讓他每日飯裏多點油水。就那,一個星期後,他飯量才慢慢減下來恢複到平常的水平。
二十五、六年過去了,我忘不掉他形容那一頓飯用洗臉盆來吃並吃得精光的神色……
直到十多年後,我從醫學院畢業成為外科醫生,每想起那時的吃相也常感到困惑:人的胃怎麽能吃的撐那麽大而不穿孔,也不急性胃擴張呢?!百思不得其解,翻遍醫書而不得答案。
最後我想,可能如革命導師所言,也隻有在那個特殊年代,那些特殊材料製成的人們才能創造出這驚人的窮吃之舉。
寄自美國
刀客論壇 刊登在 2002 華夏文摘 cm0212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