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斷之夜:史鐵生歸去來 (何東)
(2011-01-26 13: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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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斷之夜:史鐵生歸去來 何 東/2011年01月13日15:22 來源《北京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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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2月30日下午4點多,當粗大的針管從史鐵生左臂被拔掉之後,這似乎就是一次平常透析的結束。而像這樣的透析之日,從1998年元旦開始算,僅僅隻差一天,就整整13年了。 2001年4月,我去采訪史鐵生,曾留下這樣一段交談—— “問:你腎病是什麽時候發現的?透析又從什麽時候開始? 史(抬頭想一想):最早發作實際上是在1980年,一次突然的急性腎衰竭;還是跟我下肢截癱有直接關係,當時就造成了腎盂積水。後來醫生給我做了膀胱造瘺手術,居然堅持了十八年。那時大夫就跟我說:你難免有一天就要做透析。所以說,命運對我還真是非常善待,因為十八年前的透析水平,可遠遠達不到現在這樣。這樣一直堅持到1998年,我開始做透析,到現在已經整整3年,基本上隔兩天去一次醫院,一做就要花大半天時間。 問:你透析之後的生活與寫作相比透析之前,是不是有了很大不同? 史:那太不一樣了!在我透析之前,我每天上午和下午各可以工作3個小時,晚上還可以看看書。現在就是不透析,而且還得是在精神狀態比較好的情況下,一天也就是上午頂多能寫兩個多小時,然後下午多少看一會兒書。如果再多幹一點,血壓馬上就會高起來。 而這一回史鐵生的腦溢血突發,就跟“血壓馬上高起來”有直接關係。 30日下午4點鐵生結束透析坐車一回到家,剛被放平躺在床上,就感覺頭疼難忍。他妹妹史蘭就問:“是不是又著涼感冒啦?”鐵生這時尚不知死神已近身邊,隻是指指腦袋,說“頭疼,真疼!” 其實從鐵生1998年剛開始透析,就曾非常幽默地這樣預寫過他將與死神的親密相處:“死神就坐在門外的過道裏,坐在幽暗處,凡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夜一夜耐心地等我。不知什麽時候他就會站起來,對我說:嘿,走吧!”有一次聊天他一邊笑,躺在床上左手還指著門口對我說:“他吧,他媽的老來,都快成‘哥們兒’了,他還藏著就不露麵!” 我當即嗬斥:“什麽話呀?如果他真露麵,那就麻煩大了!”鐵生於是哈哈大笑說:“所以嘛!現在就隻能是我在明處,他在暗處。” 關於生與死,大概是除了“靈魂”、“信仰”之外,在鐵生所有寫作和聊天當中出現頻率最高的話題了。而被常人惟恐避之不及的現實肉體死亡,就因為被鐵生寫來寫去和聊來說去,不但越說越不可怕,之後居然還成了他寫作和談話時的一大幽默! 那現在,2010年12月30日晚6點,已經跟鐵生熟成了“哥們兒”的死神先生,這時他就真從門外的過道裏站起來,並且要馬上結束鐵生整整一個甲子的“長長假期”,真要“喊他回去”了。而以我對鐵生的了解和猜想:在我們肉眼看不見的那一層靈魂空間,鐵生肯定是既不耐煩又口氣平靜地對那“哥們兒”這樣說的:“喲!您終於露麵啦?不過您也甭急,我腿壞了我都不急著走,所以您也別催命。等我先辦完手上這點事兒咱們再走——以為我怕您呀?切!——” 在此之前的好幾年裏,鐵生已不止一次,臉上並無一絲害怕卻十分好奇地這樣聊過:“咱們就不聊作為最後定局的那個死了。說它太多都有點貧了。而我一直最想知道又怎麽都猜不出的,就是那最後一幕‘人間喜劇’,它又會以怎樣的情節和處境經過我這一副皮囊呢?” 現在,2010年12月30日晚6點,已經跟鐵生熟成了“哥們兒”的死神先生,這時他就真從門外過道裏站起來,並且要立即結束鐵生整整一個甲子的“長長假期”,真要“喊他回去”了。 30日那一整天,一股不知是來自西伯利亞還是來自內蒙古的強冷空氣,正全麵降臨北京全城,天上“光當光當”刮著冷風,地上的人全都捂得嚴嚴實實。而當120由急救中心往鐵生家鳴笛而來時,鐵生妻子陳希米,她在正往家裏趕時心裏突然一個閃念掠過:“這麽大冷天裏,要是叫救護車的話,也真夠誰一嗆的!” 說話之間,陳希米騎著三輪電動車一進小區院子,遠遠就看見那救護車,正停在自己家門口。 而當陳希米到跟前時,鐵生已經被抬上救護車,她幾乎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跟著上了車。這時的鐵生,臉色蒼白,已開始進入昏迷狀態。可他嘴裏卻還在嘀咕著什麽。陳希米於是湊到他嘴邊問:“你要說什麽?”就聽見鐵生在昏迷中聲音不大卻口氣清楚地說了三個字:“我…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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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生隨後就被送進離他家僅三站的北京朝陽醫院的急救室。 經過兩位年輕男大夫認真、仔細檢查之後,“突發腦溢血”的直接診斷很快就被作出。而緊隨其後的兩難選擇,立即就殘酷地擺在了陳希米的麵前:開顱手術,做還是不做? 當陳希米接受了這個診斷,並且聽清楚如果手術將可能出現的種種不確定結果之後,她馬上走到一邊掛通電話,向人在美國的孫立哲告知鐵生此刻的凶險病情,同時還向這位從下鄉插隊開始就跟鐵生成了莫逆之交、並多年行醫的老友再細作谘詢。 其實,像這樣的絕對兩難選擇,已不是第一次而是第二次被擺在鐵生和陳希米麵前了。上一次是發生在1998年初,其時鐵生已被“尿毒症”折騰到不堪其苦,而那時孫立哲恰恰人在北京,鐵生就把自己想盡快“玩完”的打算對他如實說起。從來就對生活積極樂觀、充滿激情且行醫多年的孫立哲,迎麵劈頭隻一句話,就把鐵生從現實人生的邊上給拉了回來。之後好幾次,鐵生是這樣跟我聊起孫立哲那極端之言的:“他當時這麽質問我:‘你還根本沒親身經曆,你怎麽就敢預言,一旦透析之後,你的生活就不會是另一番有意思呢?’哎!這話還真就把我給問住了。對呀!什麽還都沒開始,我怎麽就能斷定是未知就一定沒意思呢?” 而這一次,鐵生的命又一次琴弦若斷地飄渺到了人生的邊上,孫立哲仍然一如1998年,他在越洋電話裏大聲提醒陳希米要不惜代價、不問結果去搶救鐵生。可這一次,陳希米卻代表鐵生作出了完全不同於12年前那“生活在別處”的另外抉擇。 即使孫立哲清楚陳希米即將作出怎樣的決定,他從感情上還是無法接受鐵生真的就要離開人世,所以一掛斷電話,他立即就將一條求救短信繞了大半個地球,群發給在國內的所有鐵生的插隊舊友:“我的終生摯友著名作家史鐵生,因急性腦硬膜下出血現在朝陽醫院搶救室,目前大約有50毫升積血、中線移位、昏迷,隨時可能發生腦疝。看來需要緊急鑽孔(或微穿刺等)引流減壓或許尚有一線希望。我現在美國,希望你們即刻關注。不勝感謝!立哲拜托!” 而我,則是由鐵生另一位多年老友轉發孫立哲短信,才得知剛見過麵的鐵生突然病危命懸一線。出於本能反應,我立即就向曾經讓鳳凰台主持人劉海若起死回生的國內腦外科頂級權威淩鋒轉發了短信。同時還在暗自祈告:“淩教授、淩教授!此時你千萬可別是在國外參加學術會議或是在外地出差呀!” 也真是天意所在呀!當我剛一出門,淩鋒的電話就打過來了:“在朝陽醫院等我,我這就過去!” 當淩鋒來到鐵生病床跟前,她俯下身輕輕撩開他的左右眼皮,用電筒仔細觀察了許久,然後揚起頭嘴角緊繃眨動眼皮卻一言不發;我著急追問:“……如果手術還有意義嗎?”她緩緩搖頭,口氣深切地說:“兩側瞳孔都已放大……他不行了……” 之後,她拉著陳希米走到一邊,兩人表情都異常冷靜地作了一番深入交談。然後淩鋒就回到鐵生跟前對大家說:“趕緊收拾一下,我們走,去宣武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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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日晚上9點半多,120救護車又一次被電話招來,載著完全昏迷的鐵生,從朝陽醫院轉向由淩鋒教授擔任主任的北京宣武醫院腦外科。 寒風當中,我被淩鋒叫到她的汽車上。許久許久,她都嘴唇緊閉沉默無話; 忽然間手機響起,淩鋒一接,是孫立哲的電話從美國直接追過來了。開始淩鋒一直都在傾聽;直等到他情緒稍微平複之後,淩鋒才這樣問:“立哲,我們都是學醫的,其他就不用多說了。你應當比我更了解,鐵生是一位作家,他平時是要靠智慧和手完成寫作的。但現在他的情況是:深度昏迷、呼吸急促而不規律,雙側瞳孔都已放大、對光反應完全消失;如果要我給他做開顱手術當然沒有問題。但之後完全康複幾乎沒有任何可能。我們不但作為醫生同時還是他的朋友,誰能接受史鐵生失去思想能力徹底不能寫作,長期以植物狀態癱在床上呢?”聽淩鋒如此分析,孫立哲在電話那邊沉默良久,就不再多說什麽了。 汽車繼續前行;淩鋒“唉”地長長歎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陳希米,她了不起呀!” 我問她為什麽這樣說? 淩鋒感歎:“就像眼前這樣的最尷尬選擇,之前已經不知道曾難倒過多少家庭,希米毅然決定放棄,這不是一般人就能做到的。” 我一言不發心裏也在想:麵對鐵生現在這樣的狀態,誰才最有權作出最終決定?當然非陳希米莫屬。別看她表麵上出奇地冷靜,可讓她在這樣的時刻與鐵生共同麵對還要馬上作出最終抉擇,無疑就等於是逼她跟“那哥們兒死神”直接談判並且還要贏得最後!我在之前雖然沒有當麵問過她跟鐵生,但我想,自鐵生開始透析之後,如何麵對像今天這樣的現實絕境,他們夫妻之間恐怕已不是商量討論過一次或幾次,而是入情入理地細致探討過幾百甚至是上千次了吧? 就在鐵生發病近前,他親手給我的新書:《扶椅問路》裏有這樣一首詩:《希米,希米》—— “希米,希米 你這順水飄來的孩子 你這隨風傳來的欣喜 聽那天地之極 大水渾然,靈行其上 你我就曾在那兒分離” …… 淩鋒這時在車上,不止一次地自語:鐵生,你一定堅持住、堅持住啊! 我問:鐵生都成這樣了,還讓他堅持什麽呢? 淩鋒向我解釋:如果鐵生一旦在這路上斷了氣,那麽他之前堅決要捐獻遺體的意願就將頃刻間化為泡影,因為隻要他停止呼吸十五分鍾,所有器官就完全失去了捐獻意義。 聽淩鋒這麽一說之後,我心馬上又被緊緊揪了起來,並暗自悄悄替他鼓勁:挺住,鐵生! 街頭寒冷而蕭寂,到處都閃爍著充滿“光汙染”的霓虹燈光。而盛載著生命垂危鐵生的120救護車,正遠遠向北京宣武醫院開去。 我問淩鋒:如果不折騰再一次轉院,在朝陽醫院就不能完成鐵生的遺體捐獻嗎? 淩鋒搖搖頭說:首先,剛才急診室裏的環境你已經看到了。而且我們心裏都清楚,鐵生是個整天都用靈魂想事兒的作家。周圍的清靜,一直是他最需要的。我以前從沒有利用過職務之便對病人厚此薄彼。但今天,我就對鐵生破例一次,我剛才已經打電話通知我們科,讓他們馬上騰出一間單獨的病房。我希望他最後這一程能走得平安清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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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了剛才急診室裏的嘈雜紛亂,當鐵生平躺在宣武醫院腦外科剛剛騰出的單獨病房裏,這時才算真正跟那位“死神哥們兒”開始了真正的鬥法與較量:已經失去知覺的他,此時因腦疝而高燒不斷加劇,他整個的臉都被憋得通紅,呼吸時而急促時而減弱非常嚇人,還會因為從胃裏、從肺裏湧上的返流物,刺激他突然渾身顫抖一陣一陣地咳嗽…… 見到如此情況,我甚至找淩鋒專門詢問:能讓他早點走得舒服一點,不要再遭受這樣的折磨嗎?這時淩鋒冷靜地看我一眼說:“之所以還要讓鐵生從朝陽醫院折騰一路來這兒,是為什麽?你怎麽忘了鐵生捐獻遺體的事情呢?”這一句話就把我點醒,不敢再妄加任何外行評論了。 然後就隻能在焦慮中繼續耐心地等,等待天津紅十字會派出的專門大夫,寒夜中從130多公裏之外趕來。 一個小時過去、兩個小時過去;這時我心裏又不由擔憂起來:那就是之前淩鋒在路上所說,千萬可要挺住!否則隻要這時停止呼吸15分鍾,即使天津方麵的醫生隨後趕到,鐵生先前希望身後能“變廢為寶”的意願,也就會頃刻成為他在天之靈的永久遺憾。 可再看病床左上方那心電顯示器:即使他腦溢血情況一直都在惡化,可顯示在儀器上的心搏弦波,卻始終都跳得那麽有力而強健!因為在場還有學醫的朋友,她一直都在目不轉睛盯著那個顯示器,然後不由地驚歎:鐵生的生命力真是太強太強了! 從陳希米一進入病房,她就一直依在鐵生身邊。而之前從下午6點上了救護車開始,她已經連續幾小時從心力、從體力完全處於交瘁的高強度疲勞當中。但此時的她,一眼未合也不吃任何東西,卻滿臉毫無倦意。而且看著我和周圍的人一臉焦慮、難過,她還在安慰:大家都是明白人,不要難過、不要難過。 在之前整整16年時間裏,我已經記不清自己究竟去過鐵生家多少次了。而從1989年結婚到2010年,我也曾開玩笑地問過他倆:你們之間到底該算是一種什麽關係呢?每一次陳希米都會毫不猶豫地回答:一直都是戀愛關係。我雖然當時也會點頭好像聽明白了她說的是什麽意思。但也隻有真到了這一刻,我才切實感受到,鐵生與陳希米之前所說的那種“戀愛”到底是怎樣的一種關係。 因為鐵生顱內病情還在急劇惡化,所以由高燒不斷升級所引發的體征表現也越來越明顯:他的腦袋本能地來回晃動,身體也時不時地就會打戰和一陣折騰…… 可陳希米居然就像平常一樣,她一邊用手輕輕撫著鐵生的額頭,一邊嘴裏對他說:不鬧、不鬧,沒事、沒事!過一會兒就好了!包括她說話的口氣,完全不像通常家屬對即將逝去的病人那樣小心翼翼。這時,旁邊凡懂點腦溢血常識的朋友,都在勸陳希米:你都累了一整天,也趕緊歇會兒吧;別再熬壞了你自己。鐵生現在已經沒有意識了,你就是站他旁邊,他也什麽都感覺不到了。我當時聽了這有足夠醫學依據的話就覺得十分在理,因此也跟著勸陳希米:你真不用這麽老守著他,你就在旁邊坐會兒,成嗎? 正這時,淩鋒進來叫陳希米馬上出去。因為天津紅十字會的專門醫生,在鐵生躺上病床三小時之後,終於趕到。而所有一係列遺體捐贈手續,必須由最親的家屬與專門醫生完全私下交涉,所以陳希米隻能暫時離開鐵生病床,到另外一間辦公室裏簽署所有手續。 可誰知道,陳希米出去沒三分鍾,鐵生就開始在病床上劇烈折騰起來,他不再是一般性咳嗽、晃腦袋,而是從喉嚨深處“吱吱”出聲,全身性開始劇烈地掙巴!當時那情景現在被我寫在這裏,肯定會有人說我是“裝神弄鬼”宣傳迷信。但是對不起!當時守在鐵生身邊的,不止我一人,也不止兩三個人,而是所有鐵生親友圍了一圈人。我於是隻能趕緊衝出病房,又把陳希米趕緊再拽回來;而她仍然還像剛才那樣,又是胡嚕鐵生,嘴裏還像連哄帶教訓孩子那樣說:你別鬧、別鬧!我不是在這兒呢嘛?隨即當護士也聞聲趕到還沒過一分鍾,鐵生果然就馬上踏實下來。看看鐵生情況稍微穩定,陳希米再度被招呼出去繼續剛才簽署到一半的複雜捐贈表格。可這一次,她剛離開病床才幾步遠,鐵生就又開始劇烈折騰起來。於是她隻得趕緊再回到鐵生床邊。如是三次過程完全一樣,最後陳希米隻能將手續的簽署,攤在鐵生身體上一一完成,而他也果然平靜異常再不折騰了。在這親眼所見之後,我完全不信鐵生就隻有“本能肢體條件反射”了——因為那隻是純醫學角度的冰冷判斷。而且我是那樣切身而明確地感覺到:盡管他的大腦已經充滿溢血並且病情持續惡化,但周圍發生的一切他顯然全都“知道”。而這一層屬於靈魂的空間交流,就隻存在於他與陳希米的“戀愛”當中。其中剛才所有的微妙情感傳遞,也隻在鐵生和陳希米互相的私密感覺當中。直到這時我才明白,為什麽無論周圍親友怎麽勸陳希米坐下來休息,她卻根本置若罔聞聽而不見了,自己該怎麽嗬護鐵生,完全都照平常一樣。像這樣的“戀愛”根本就不是國產大片裏那千篇一律的上床和姿勢,而是真正靈魂對靈魂的相親、相近、相愛。靠再親密的上床、姿勢,最多不就是弄一個“和諧”嗎?但像鐵生跟希米這樣屬靈的依偎與相戀,卻無論生死相對,都始終能心心相印。 當陳希米就趴在鐵生身上,替他簽署完所有捐贈手續之後,她放下手上的筆就淡淡說道:“人,沒有得到愛情時,會感覺自己痛苦。但如果人遇到了真愛情,麵對此時此刻,難道不比沒有得到愛情更痛苦嗎?”如此口氣平常卻一語就成愛情經典之言——而這恰恰正是那些大片“愛來愛去”卻連一點邊都沒沾上的。 之前,我無論怎麽解讀他說人性、說自己的“根本密碼”,總覺得似明白卻還是迷迷瞪瞪。可恰恰就在他完全失去“意識”並被醫學認為隻有“肢體本能條件反射”的此刻,我終於完全豁然開朗什麽才是他說的那個“殘疾與愛情”了。這樣的豁然,竟猶如約伯在爐灰與塵土中看見天堂並說:“我從前隻是風聞有你,現在我才親眼看見你。” 這時,宣武醫院的值班大夫和天津紅會的醫生就過來通知:我們又得帶著鐵生繼續出發了。當時陳希米和所有人全都愣住了:怎麽從朝陽醫院轉到宣武醫院,現在還要再一次出發?又出發去哪兒呢? 經過幾位醫生一番詳細解釋,這才明白:朝陽和宣武醫院都不具有器官移植資質和手術設備條件。而在北京與天津紅會直接掛鉤的,就隻有武警總醫院。於是,從30號當晚6時開始進入朝陽醫院急診室,又轉入宣武醫院腦外科,到眼前已經堅持到31日淩晨兩點多且病情還在加劇的鐵生,還得被抬上救護車,轉入第三家醫院,才有可能完成他那“白白燒掉未免可惜浪費總歸不好”的生前固執意願了。 時值2010年最後一日;又是麵對如此複雜而又這樣特殊的情況,這時已經有鐵生的好友開始動搖了:是不是別再折騰,就讓他以最平安最保守的方式走完最後這一程吧?這樣的善良心情當然可以理解,可陳希米卻已經表情凜然地立即開始收拾東西,準備立即出發了。正是麵對這樣的非常時刻,無論之前多近的朋友仍然還是外人,就隻有陳希米才最明白也最能代表史鐵生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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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然還像從朝陽醫院轉入宣武醫院那樣一路走來,照樣還是一輛救護車在前邊引路,所有親友的汽車都緊緊尾隨,然後就向武警總醫院繼續進發。可完全不同的卻是此刻車窗外的環境:路邊所有霓虹燈早已熄滅;而之前馬路上前車挨後車的暴堵,也因三更半夜而變成了到處的空曠冷清。 我坐在最後一輛汽車上,對前邊的情景正好一覽無餘:救護車在深夜寒風越刮越猛中閃著警示紅燈,而後邊一輛跟一輛的汽車,都默認一般互相拉開一定距離打著雙蹦燈跟著行進;瞧著瞧著,我腦海裏忽然跳出一個美國電影的類似畫麵:一輛裝著士兵遺體的靈車在前邊行進,途中經過之處,所有相遇的汽車全都自動回避其後並打開雙蹦燈為它送行。我於是問旁邊的人:“看!像不像那個《護送錢斯》?” 從宣武醫院到武警總醫院,是要跨原宣武區而進入豐台區,這一路上也真是距離不近哪!而鐵生從病發到現在,他於深度昏迷之中,已整整堅持了將近有9個小時。我一時心裏又開始哆嗦上了,淩鋒之前的擔心又在耳邊響起:鐵生,你可千萬要挺住、挺住呀! 一邊就這樣擔心,我還在給另一位並不在現場但從入夜以來也一直在揪心鐵生病情的年輕朋友不停地發短信,以此緩解我內心的焦慮與緊張—— 我發:“現在這裏最著急的人,恐怕就是陳希米和淩鋒了!” 對方回:“不是他們。” 我納悶地問:“那是誰?” 對方立即回:“是史鐵生自己!” 我看了一驚,又發:“上帝保佑!千萬別讓鐵生的意願落空呀!” 對方回:“那不可能!史鐵生的意願最後肯定圓滿實現。” 我再發:“你怎麽知道?” 對方沉默了好一會兒,居然隻回了一個字:“在”——和好幾個“!”號。 當時手機屏幕從一片昏暗中突然顯示出這一個“在”字,我不由渾身一激靈,馬上就追問過去:“你說誰在?” 對方馬上回:“所有都——在!” 果真也許是因為人在局中,我反而擔心得很徒然?而這位年輕朋友盡管人不在現場,才能如此“旁觀者清”? 就這時,從西北驟起的一陣強風刮得車窗直抖,我向窗外看一眼,心裏自問:難道鐵生已經超前一步,搶先趕到了武警總醫院? 之後發生的所有經過,恰恰也正如剛才發短信的那年輕朋友所預感的:一切都順利到不能再順了。情況僅僅與鐵生在《說死說活》中事先預料有所不同的,就是他認為最“拿得出手”的兩張角膜並沒有被采用;而他根本沒有提到的肝髒,卻意外地與天津那位接受器官捐贈者絲毫不差地完全配型成功。 當我之後把這個消息發短信告訴那位年輕朋友時,對方立即回信說:這一刻,史鐵生先生肯定在天上笑呢! 看完這個短信,我正想走到窗戶旁邊去望望天上,手術室的門就打開了,那位天津紅會的專門女醫生一身潔白衣褂,表情平靜而嚴肅地向陳希米告知:3點46分整;史鐵生先生,他走了!之後她又表情欣喜地告訴大家:史鐵生先生的肝髒,被裝進專門儀器,此時正行駛在前往天津的高速公路上。而等在天津的那位患者,也已經被送上了手術台。 同時聽到這兩個消息,所有焦急等在手術室外的人,沒有一人聞訊後哭哭啼啼,而是大家都為鐵生遺體捐獻的意願最後得以實現而舒出一口長氣…… 時間又過去整整三個多小時,鐵生的遺體(如果按他之前的戲說就是:“那一副皮囊”)才被推了出來。因為當鐵生的捐獻器官被摘除之後,所有在手術室裏的醫生,先列隊對“他”鄭重鞠躬,然後又為“他”做了最細致完整的縫合手術。 就在彼“鐵生”已在前往天津的高速公路之上時,此“鐵生”又將被推出手術室之前,陳希米曾擔心地說:“我心裏有點害怕……我怕他變成我不認識的樣兒……” 跟陳希米懷著一樣的忐忑,我心裏也害怕與此“鐵生”再見時可能出現的陌生; 就在這裏,此“鐵生”就從手術室裏被推了出來,我搶先一眼望過去,當即心裏一派釋然:他安靜地躺在從家裏帶過來的羽絨被裏,眼皮因為熟睡而低垂著,下嘴唇若有所思地向上抿著…… 如此表情恰恰是我再熟悉不過的:之前數年,每當我有問題當麵向他求教,他眼神先亮一下,接著就會舉起一直扶著輪椅的右手說:“你等會兒,得讓我想想啊!”然後他就會像現在這樣垂下眼皮微閉雙目,抿住嘴唇進入獨自深思。想好之後,再慢慢跟我說起…… 而這一次他又以同樣的表情,到底想跟我們大家說點什麽呢? 就在鐵生30日突然病發之前,他早先寫的很多很多,我雖多年一直反複閱讀卻感覺還是似懂非懂會繞在裏邊—— 比如像:“《史鐵生≠我》:要是史鐵生死了,並不就是‘我’死了。——雖然‘我’現在不得不以史鐵生之名寫下這句話,以及現在有人喊史鐵生,‘我’不得不答應。史鐵生死了——這消息日夜兼程,必有一天會到來,但那時‘我’還在……從古至今,死去了多少個‘我’呀,但‘我’並不消失,甚至並不減損。那是因為,世界是靠‘我’的延續而流傳為消息的。也許是溫馨的消息,也許是殘忍的消息,但肯定是生動鮮活的消息,這消息隻要流傳,就必定是‘我’的接力……‘我’離開史鐵生以後史鐵生就成了一具屍體。” 如上這些,我都曾當麵問過鐵生,但在之前盡管他跟我掰開揉碎解釋過多少次,可當時仍然還是繞在其中並沒有真正明白。 但就在2010年那最後一日的淩晨;當此“換鐵生”又被推了出來,我卻並不是由他的言傳,而是由“此鐵生”的“身教”,一下就完全明白了之前他所寫的一切“說死說活”。 還有、還有!在鐵生過去的所有寫作當中,長篇小說一共就隻有兩部:一部名字是:《務虛筆記》;另一部就是《我的丁一之旅》。 卻原來:“我”借“丁一”那在現實中的“之一旅”,如今已徹底結束。而那個一直托名“史鐵生”的“我”,此刻卻不知道又在飄向天國的何處“務虛”去了呢!這才明白,他為何會在最新出版的《扶輪問路》裏這樣預示著“我”自己今後的去向了:“凡•高所說的‘經曆生活’,分明是在暗示:此一處陌生地方,不過是心魂之旅的一處景觀、一次際遇,未來的路途一樣還是在無限之間。”在凡•高的分明暗示之後,難道鐵生不也在“分明”向所有人在暗示:任何人都不要輕易地以為:生你、活你的那些確定之所,就一定真是你的靈魂最後故鄉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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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2010年12月30日晚6點到12月31日3點46分——曾經寫下《命若琴弦》的鐵生,終於經過了他在現實生活的最後一個“嘎巴兒”弦斷之夜。 “我曾經不在這裏,我也並不止於這裏,我是途經這裏。途經這裏,那麽我究竟要到哪兒去,終於會到哪兒去呢?我不信能有一種沒過程的存在……怎麽可能有絕對的無呢?那不是空無那是我的原在,原在——前人用過這個詞嗎?恕我無知,倘前人不曾用過,我來解釋一下它的意思——那即是神在我賴以塑造和受造的最初之在。”(見《病隙碎筆》第二章) 最後將他親手送進太平間之前,我一直注視著此“鐵生”——裹著自己家裏那一床柔和花色的羽絨被——他睡得好深睡得真熟……而身後陳希米那滿含熱淚的囑托竟如一縷暖意穿越寒冬:“給他蓋嚴實一點——他怕冷呀!”可這時彼“鐵生”曾經在家中對陳希米的一句戀愛戲說,卻又幽默地響在了我耳邊:“你知道,我最近給她起的外號叫什麽嗎?——對我怕冷——她根本就是‘巨能蓋’!” 太平間的門緩緩地合上了; 寒風大作中太陽照常升起; 迎著陽光我眯起眼睛向上遙望—— 有一線已繃斷的琴弦,正優雅舒緩地朝著彼之上的天國飄渺遠去; 正這時,又有一個聲音,悄悄從他那本《妄想電影》的劇本裏冒出來了—— “男聲畫外音:你相信靈魂和轉世嗎?其實簡單。我曾寫過一群鴿子,說要是不注意,你會覺得從來就是那麽一群在那兒飛著,但若凝神細想,噢,它們已經生生相繼不知轉換了多少回肉身!一群和一群,傳達的仍然是同樣的消息,繼續的仍然是同樣的路途,經曆的仍然是同樣的坎坷,期盼的仍然是同樣的團圓,憑什麽說那不是鴿魂的一次次轉世呢?”
百合jj你說的好!史鐵生對生命和死亡的看法發人深省。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