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節,討論了敦誠所著的兩首挽曹雪芹的詩。這一節,繼續我們的討論。
第一首詩,在不同的抄本中,有很多文字的改變,顯示了在初稿和定稿間不同的文思。仔細比較一下初稿和定稿,可以看出,除了第三聯,也就是頸聯,未改以外,其它六句都有很大的變化。我們就探討一下這沒有改變的第三聯。
“牛鬼遺文悲李賀,鹿車荷鍤葬劉伶。”
律詩的第三聯,是全詩的關鍵所在。很多名句,多出於律詩的第三聯。所以,一般而言,詩人對頸聯的推敲是很下功夫的。而敦誠的挽曹雪芹詩,初稿定稿間,幾乎是句句改寫,唯獨不改頸聯,可見頸聯這兩句,是他喜愛得意之作。他在自己的詩集《四鬆堂集¨鷦鷯庵筆麈》有這樣一段話,印證了他對上麵兩句的首肯:
“餘昔為白香山《琵琶行》傳奇一折,諸君題跋,不下幾十家。曹雪芹詩末雲:‘白傅詩靈應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亦新奇可誦。曹平生為詩大類如此,竟坎坷以終。餘挽詩有‘牛鬼遺文悲李賀,鹿車荷鍤葬劉伶’之句,亦驢鳴吊之意也。”
敦誠是用這兩句表達他與曹雪芹深厚的友情;對曹雪芹生事的了解;和對曹雪芹《紅樓夢》創作的知情和理解。
第一句,“牛鬼遺文悲李賀”, 是說曹雪芹之文采堪與大詩人李賀相媲美。“牛鬼”,應來自李賀同時代的另一詩人杜牧頌揚李賀文章時,說的“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這一句,說曹雪芹遺留下了一些具有李賀新奇怪異風格的文章。聯係曹雪芹在《紅樓夢》開卷第一首詩用“滿紙荒唐言”,對自己著作的自表,我認為有理由相信敦誠在這裏提及的“遺文”和另一首挽詩中的“開篋猶存冰雪文”,都在指曹雪芹的未完遺著《紅樓夢》。
更重要的一點是,明確曹雪芹死時,他的遺著在敦誠的手裏,對《紅樓夢》版本研究,對確定脂硯齋/畸笏的真實身份,都有重要的意義。我會在以後的文章裏,以這一事實為基礎,探討幾個版本和紅學人物的問題,現在先放下。
第二句,“鹿車荷鍤葬劉伶”,用的是竹林七賢之一劉伶的典故。曹雪芹嗜酒,敦誠說他是“酒渴如狂”;晚年生活處境是“舉家食粥酒常賒”和“賣畫錢來付酒家”,那點賴以生存的錢都喝了酒。和曹雪芹差不多,劉伶也是個大酒鬼。劉伶總是醉熏熏地坐在由鹿拉的小車上,讓仆人帶把鋤頭跟著。說,如果我喝酒醉死的話,死在哪,你就把我埋在哪。拿曹雪芹和劉伶比醉酒,相宜得彰。
但把劉伶要隨死隨葬的醉語,寫進對曹雪芹的挽詩裏,就不僅僅是要表明曹雪芹狂放嗜醉,更是要記錄下曹雪芹死前死後的困境。從“曉風昨日拂銘旌”一句裏,可以肯定敦誠知道曹雪芹的死訊和出葬。如果殯葬過程,是能讓他聯想到“鹿車荷鍤葬劉伶”的淒苦場麵,我們就要看看這是怎樣的一個“葬禮”了。
再換一個角度看。假如,不單把這句話理解為詩的語言,而是對真實事件的文學描述。那麽。我們至少能想到兩個線索:一是曹雪芹是隨死隨葬,他既沒有死在位於北京西郊的家裏,也沒有安葬在家附近的墓地裏。二是下葬的時候,可能連棺材都沒有。像我們在“憶苦思甜”時常聽到的,貧苦人家死了人,一領破席一包,挖個坑就埋了。
我們偉大的文學大師,死後真是這麽淒涼?
我這樣描述其實是有目的的:是想給一樁紅學公案找些合理的借口。上世紀80年代,傳出了在北京東郊通縣發現了曹雪芹墓石的新聞。墓石發現在據說叫“曹家大墳”的地方,墓石上刻著“曹公沾(實為上雨下沾,曹雪芹的實名)墓”,署有年號“壬午”。墓石下方無棺槨,死者是裸葬。假如沒有“壬午”這個年號,紅學家們或許還會坐在一起,認真研究一下;或許今天我們會多知道一些紅學研究的成果,因為“壬午”二字觸動了紅學敏感的神經。
持曹雪芹死於癸未年的紅學家們,不用看,就可斷定這是假貨:曹雪芹明明死於癸未年,怎麽會在墓石上刻下“壬午”呐?總不會人沒死,就先把石碑都刻下來吧!一定是為支持“壬午說”而打造的膺品。不必研討,隻須打假!
持曹雪芹死於壬午年的紅學家,雖然很欣賞這塊墓石為自己理論增添了證據,但也有很多無法解答的疑問。其一是曹雪芹死前家居西郊,這是幾位與他同時的詩人證實的。依曹雪芹死前家中經濟困境,是無法從西到東,歸葬到祖墳的。
我是“癸未說”的堅定支持者。一開始,也是對墓石持打假的態度的。但又不願意輕易去懷疑人家的動機,尤其不想以動機取代有價值的研究。墓石假如是真的,可以解決紅學幾十年懸而未決的許多重大問題。於是開始為墓石的真實尋求線索。從敦誠挽曹雪芹詩中,尤其是“鹿車荷鍤葬劉伶”這一句,或許能提供一些解釋。我試想,假如曹雪芹在死前,帶病去東郊看望親友,說實在的是打秋風,向親友討些錢回來過年;但不幸因醉酒,或因酒誘發舊病而亡。親友見他無錢,不願花費送他的屍體回到西郊,也不願花費為他籌辦個象樣的“葬禮”,他就真象劉伶說的那樣,死哪葬哪,而且是連棺材也不會有人給買。。。。。。
敦誠是在曹雪芹下葬後,才聽到消息的。不然,依他和曹雪芹的友情,依他皇親國戚的經濟政治地位,怎麽也會為曹雪芹買口棺材吧。
<再看曹雪芹(一)至(五)>在 “紅癡史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