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中期,<<紅樓夢>>研究出現了一個新領域,即對紅樓十二釵之一的秦可卿的集中研究。領頭人物是著名小說家劉心武,他把自己的這個研究稱之為“秦學”。十年過後,這個新領域幾乎成為了家喻戶曉的紅學熱浪。這兩年,我在溫哥華、舊金山、北京、上海幾個不同的城市,隻要和人們一談及紅樓夢,馬上就有人告訴我,劉心武對紅樓夢有新研究,紅樓夢是曹雪芹家和康熙雍正皇帝間的故事。反正清朝皇帝的電視劇演得多了,康熙乾隆的事,人人都能講幾段;再加上個知名度更大的曹雪芹,更顯得熱鬧,也不是太出格的事。但如果劉心武先生把它稱之為“學”,那就要認真地探討一下了。
事實上,紅學家們對秦可卿的興趣,發生在二十年代胡適先生發現“甲戌本”後。主要是“甲戌本”中含有許多與秦可卿有關的特殊批語和不同於任何版本的“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的回目。秦可卿是十二釵中唯一一個在前八十回有結局的人,也就是唯一一個由曹雪芹寫出結局的主要人物。但曹雪芹對她的結局卻寫得雲山霧繞,漏洞盡出。因此,研究者的興趣,自然而然地集中在了為什麽曹雪芹會在秦可卿的創作上,出現如此的困惑,表現為大量的改動和刪除。所以,秦可卿一直是紅學研究的一個熱點。但把對秦可卿的研究上升到“學”的高度,使紅學又多出了一個新的分支,的確是劉心武先生首創。對此,專業紅學研究人員興趣不多,評論極少;業餘愛好者們多是當個故事聽聽,不甚了了。究竟劉心武的“秦學”何以為學?待我簡要述之。
“秦學”的核心是,秦可卿的創作原型,是康熙廢太子、雍正政敵胤礽藏匿於寧國府的女兒;曹雪芹通過對秦可卿的描寫,是想宣示清初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政治鬥爭對曹家的影響。秦可卿貴為公主和因避奪嫡之亂而匿於賈家之說,實在是聞所未聞,新奇有趣;但要不失真於史實,不流言於索隱,成“學”立論,就必須有認真的考證。讓我們來看看劉心武是如何論證的。
紅樓夢中,第三回,林黛玉初入賈府,曹雪芹正麵描述了榮國府的氣勢。正廳有皇帝親筆寫的金字大匾“榮禧堂”。這個“榮”字,應是對應於賈府老祖宗之一、榮國公賈源的。
曆史事件中,康熙皇帝南巡時,為自己幼年的保母、曹寅的母親孫氏寫過一個匾,也是三個字,叫“萱瑞堂”。按劉心武的說法,“榮禧堂和萱瑞堂是一個從生活到藝術的過程。榮禧堂的事件原型就是萱瑞堂”。劉心武的用意是為了落實小說中的這塊匾是在影射現實中康熙手書的那塊匾,這樣做的目的,一是提供了<<紅樓夢>>與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政治鬥爭有關的證據;二是為了以下的論證鋪墊,而這隨之而來的論證,才是劉心武“秦學”的核心。
接下來的論證是最重要的,劉心武講“這個是以前沒有人說出來的,我第一個提出來”的,是什麽呢?
接著在第二回,黛玉看到一副“鑲著鏨銀的”的對聯,“座上璣珠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落款是“同鄉世教弟勳襲東安郡王穆蒔拜手書”。前麵大匾鑲金是皇帝的,那這個鑲銀的就該是皇子的了。又因為太子居東宮,俗稱“東宮太子”,所以落款的“東安郡王”是指太子無疑。
曆史事件中,劉心武認為最重要的是他發現了康熙廢太子胤礽曾寫過一首對聯:
“樓中飲興因明月,江上詩情為晚霞”。把兩個對聯相比較,上聯的末字都是“月”,而下聯的末字都是“霞”字。
由這個對聯得出的結論是,<<紅樓夢>>中的這段情節是為康熙廢太子胤礽而創作的。而曹雪芹這樣描寫的目的,是為了凸顯曹家與康熙廢太子胤礽的特殊關係。問題的關鍵是那個“月”字,如果康熙皇帝,還有他的繼承人雍正皇帝是太陽,是“日”,廢太子胤礽就是“月”,太子也喜歡賞月吟月;曹家所期待的就是第一回賈雨村於中秋月圓時的“對月寓懷”:“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希望應該當上皇帝而沒能當上皇帝的廢太子胤礽當皇帝,或太子的後人當上皇帝,便成了<<紅樓夢>>的政治主題。而劉心武為研究這個主題所寫的紅樓新著,就取名為<<紅樓望月>>。
那麽秦可卿呢?她和太子有什麽關連呢?她在“望月”中是什麽角色呢?
<<紅樓夢>>中講,秦可卿的出身是很卑賤的,是從孤兒院抱養來的棄嬰。她的養父既不是飽學之士,也不是豪門精英;家境常是“宦囊羞澀”。秦可卿嫁給賈蓉後,成為了寧國府的實際主宰。她是老太太賈母“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與榮國府掌家人鳳姐“厚密”,同是“脂粉隊裏的英雄”;她臨終前給鳳姐的托夢,顯示了她的才識更在鳳姐之上。問題是秦可卿如何在貧寒的家庭中,成長出大家族當家人的氣質。劉心武因此得出:秦可卿出身可疑,這是一。
第二,寶玉在可卿房中睡覺時,看到她臥室的陳設,充滿了奢華的排場:“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麵設著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製的聯珠帳”。除了文學作品的誇張外,通過這些全同帝王有關的道具,曹雪芹是否在暗示著什麽?
第三,第七回,送宮花。薛姨媽讓周瑞家的送十二枝宮花給姐妹們,其中有鳳姐四枝,鳳姐又讓轉送給秦可卿兩枝。甲戌本在這回之前,有一首回前詩,寫得很古怪,一直引起猜測;“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誰是惜花人?相逢若問名何氏?家住江南本姓秦。” 劉心武認為這首詩應該是在暗示秦可卿的真實身份:送的是“宮花”,有“惜花人”,“姓秦”,應當是“暗示了秦可卿出身高貴,來自宮中”。
第四,可卿死後,賈珍為她安排後事,但找不到好材料做棺材。薛蟠說,他保存有一副“檣木”板子,“紋若檳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鐺如金玉”。是“原係義忠親王老千歲要的”,因他“壞了事”,就一直沒用。連賈政都覺得太過分了,說,“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但賈珍執意要用。劉心武寫道,“義忠親王老千歲他用的棺材木最後變成了棺材,秦可卿睡了進去,心安理得地睡了進去,名正言順地睡了進去”。那麽,劉心武繼續問道,“秦可卿是什麽人哪?她和義忠親王老千歲有點什麽樣的關係呢?”
劉心武最後的回答是:秦可卿是小說中,寫對聯的那個“東安郡王穆蒔”或壞了事的那個“義忠親王”的女兒。這個女兒因“義忠親王”的壞事而藏匿於賈家,等待著重見“天日”。因為“東王”“忠王”是在影射廢太子胤礽,所以他的女兒---秦可卿的創作原型是,現實生活中康熙廢太子胤礽的女兒,因懼怕胤礽與雍正皇位失敗而遭株連,藏匿曹家。曹雪芹之所以把這段“史實”寫入紅樓,是因為它直接導致了曹家的第二次毀滅。
我個人認為,劉心武的新說,麵對著兩個首先必須首先解答的疑問。怎樣從曆史和文學的角度去證實小說中的“榮禧堂”是影射現實中的“萱瑞堂”的,因為這是將曹家與賈家,胤仍與“東安郡王”相連係的關鍵,。決不可象劉文那樣含糊的一筆帶過,然後拿出結論“榮禧堂的事件原型就是萱瑞堂”。就我所知,萱堂是敬頌母親的詞,瑞是人瑞,長壽。康熙見到自己兒時,象母親一樣關懷、愛護自己的老保母依然健在,對人講她是我家老人。所以用“萱瑞堂”表達自己尊敬她猶如母親、希望她長壽的心情。而“榮禧堂”呢?和萱瑞有可共享的詞義嗎?
第二,胤仍有一個藏於民間的女兒,這可是和清代極其嚴密的皇家子女典籍製度相矛盾的。 清史中不曾記述過胤礽的子女因父輩爭權失敗而遭株連;野史也未見此類故事,劉心武可能是第一個提出這個假設而沒有提供任何證明的人。所以,“秦學”的當務之急是,用令人信服的史料為此說建立根據。有史實在,小說可以用各種手法去表現;無史實做依據,小說中的虛實,永遠也隻能是故事。而硬把對這故事中某個人物的索隱,上升為“學”,既便不說是謬誤,也實在是不足以為論的。
(待續。改寫於07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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